金朵银朵向阳开

晓黛

也许是因为生为女孩的缘故，从记事起，就喜欢各种各样的花儿。然而，因为出生在乡下农家，却见不到牡丹蜡梅海棠桂花之类的名花，又因为长在北方，荷花睡莲之类的水生名花也很少见。

乡下的孩子，见惯的是山野里自生自灭的野草花，比如老鸹眼(后来知道叫半夏)，石竹子，小柴胡，饽饽花(后来知道叫地黄)，抚子苗(与牵牛花类似)，洋槐花，棉槐花，本地槐(国槐)花……

她们在应时的季节，开得没管没辖，张扬放肆，漫山遍野，崖头沟畔，墙角篱边，到处可见她们倔犟的影子。而那随风翻飞的花香，则成了我们这些放学后须得割草喂羊喂兔子的乡下孩子最殷切的期待一一野花香气在乡下孩子心中，成了最廉价的奢侈品，闻多久都不会够，时至今日，依然会魂牵梦萦。

不过，在一些比较讲究的乡下人家中，也会栽种一些还算上档次的花儿，比如这被我们称之为"蝎子菊"的，就常常被人家单株栽植到混凝土手工制作的花盆里，托到墙头上，日日用水舀子端了清水，踩着小木凳去浇。专注的神情，骄傲的眼神，让我们这些驻足观望的小孩子，勃颈都仰酸了。

待到开花的时候，"蝎子菊"金朵银朵向阳开，墙头成了一只异形的大花篮，栽花人家的笑容就更灿烂了，比这明黄的花儿还亮堂，比这砖红的颜色还俏丽，惹得我们这些小孩子巴巴地盼着她们赶快凋零一一因为主人业已答应，花儿凋零后结籽，那时可以给我们每人几粒的。

日日的期盼，天天的眼羡，终于等到花儿开始谢了，不待籽儿成熟便向主人伸出小手祈求。主人虽然抱怨心急，然而还算慷慨，用小剪刀千挑了万选才剪下几颗分给我们。于是飞快地跑回家，找出一只废弃的破铁皮桶，也不管季节是否合适，忙不迭地埋下种子，一日看八回地等着发芽。

然而，悲催的是，每一年的殷切期待，换来的总是失望，乃至愤怒。不知是因为种子不够成熟，还是由于没有干透的缘故，也不知是因为季节不对，还是浇水太勤所导致，最后等待的结果，往往是翻开泥土，发现种子已腐烂变质，两只手指头一捏，就萎顿成尘成泥了。

傻怔怔地看着黑乎乎的破铁皮桶，开始怀疑，是这所谓的"花盆"不通风不透水坏了大事。想想人家的花盆，是用水泥和了沙子做成的，底部都是有通风眼儿的，于是越发想信了猜测的正确性。咬牙找了铁棒去桶上钻窟窿，往往不等"阴谋"得逞，便被大人发现了。一顿斥骂之后，只有灰溜溜地放弃企图，躲在一边，望着那只大人们还要用来盛粮食的破铁皮桶发狠。

这样的事情，连续几年都会持之以恒地干着，但却没有一次成功。于是连梦中都开始期待拥有一袋水泥，那样以来，我也可以手工制作虽然粗拙但却实用的混凝土花盆了。然而不幸的是，时至今日，我也没能拥有过一袋水泥，更不曾手工做出过儿时人家用来栽"蝎子菊"的混凝土花盆。

父亲去世前的几年，突然也爱上了栽花种草，哥哥家被废弃的十间大屋的院子里，满满当当栽满了月季、芍药、菊花、地瓜花、一串红之类的，还在东西两边的墙根下栽植了数杆翠竹，一棵无花果，一棵枣树，一棵桃树，一棵樱桃树。

当然少不了“蝎子菊”。而且，不是一盆，一排混凝土花盆摆在阳台上，里边栽种的全是“蝎子菊”花儿。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不用集市上可以买到的窑烧花盆，而是自己手工制作水泥花盆。他将水泥和沙子混合在一起，和成稀泥状，然后找来一只花盆做模具，将混凝土浇筑在上边，再用半截钢筋在底部捅上个眼儿，一只又一只的混凝土花盆就做成了。

他有时候也会突然奇想，将水瓢反扣在地上，将和好的混凝土浇筑在上边，做成水瓢形状的花盆。这样的花盆可以种两棵“蝎子菊”，一棵种在水瓢的大头，一棵种在水瓢的小头。两棵花互相回应着，迎风怒放，比起那些单株栽植的花儿更显风致。

因为这种叫做“蝎子菊”的花儿花期特别长，所以从春到秋，每次回家，几乎都能看到她们鲜艳亮丽的花儿，迎着太阳向我点头微笑，朴素得就像自家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看到许久不见的孩子终于回家，心中至亲口中却无言，只那么笑眯眯地看着就可以了。

女儿出生之后，我回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因为老人想念他们最小的这个外甥女儿，经常在电话里念叨。女儿也跟我一样，特别喜欢花儿，尤其是姥爷栽种的那些“蝎子菊”。不过，女儿比我挑剔，虽然喜欢这花儿的朴素与热情，可却不喜欢闻她叶片上那股难闻的味道。

因了女儿的提醒，我这才注意到，这种在童年让我又爱又恨的花儿，竟然真的会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异味，类似臭鸡蛋的味道。而儿时是从未注意过的，也从未想到过，这朵朵向阳的花儿，散发出的居然不是香味。

印象中的花儿，不管是山野之中的草花，还是厅堂之上的名花，都会散发出或多或少的香气的，怎么这种叫做“蝎子菊”的花儿，竟然散发出臭的味道呢？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也有些嗒然若失耿耿于怀。

于是去问“度娘”。在百度上输入“蝎子菊”三个字，霍然发现，这被我叫了半辈子“蝎子菊”的花儿，原来就是传说中的万寿菊！原产于墨西哥。中国各地均有分布。可生长在海拔1150米至1480米的地区，多生在路边草甸。

而在非洲，万寿菊名为Khakibush（卡基布许）。人们常常把它垂吊于土著的屋檐下，用来驱赶成群的苍蝇。也就是说，这种花儿的确会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连苍蝇蚊子之流都闻之欲倒掉头逃跑。然而，她的根和种子却有催泄的作用，可以帮助身体排毒。在法国，万寿菊还被广泛用于香水制作中。

那么，如此怪异的一种花儿，怎么就有了这么一个让人闻之心生欣慰的名字——万寿菊呢？据说，16世纪中叶，此花从国外传到中国南方，人们并不知其芳名，只见它每年从秋到冬开花，呈瓣形，似菊，且花色美丽，因其花叶又有一股臭味，故称其为“瓣臭菊”。

一年秋天，有位县太爷做大寿，管家为增添气氛，在大门口摆上两列盆花，顿时红黄绿交相辉映，耀眼异常。县太爷见之大喜，问道：“这叫什么花?”管家笑答：“瓣臭菊。谁料县太爷误听了，眉飞色舞地称赞道：“啊！万寿菊，好呀！好呀！”从此，万寿菊之芳名便不胫而走，广为流传。

这被误听为“万寿菊“的“瓣臭菊，虽然会散发出怪异的气味，然而因其叶绿花艳，人们喜欢用它绿化、美化环境。逢年过节，特别是老年人寿辰，人们往往都以万寿菊作礼品馈赠，以示健康长寿。因此，这种可以广植于乡野街路的朴素的花儿，就又被赋予了另外一种深刻含义。

了解了这“蝎子菊”的来历之后，不禁为她身上这种缺憾而略觉遗憾——如此美丽大方，质朴亲民的花儿，哪怕只发出清淡的香气也好哇——甚或没有味道也不错啊，怎么会发出臭鸡蛋的味道呢？真的是美中不足啊。

忍不住跟朋友发牢骚。听了我的陈述，朋友微微一笑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亏你还颇读了些杂书，怎么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忘记了？牡丹那么雍容华贵，不是也有人褒贬她“俗气”吗？蜡梅如此高洁，不是还有人嫌弃她“孤傲”吗？不光是花儿，这世上到哪里去寻十全十美的东西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蝎子菊，从有记忆开始至今，年年金朵银朵向阳开，不离不弃伴我行，只这一份日久天长的情谊，还不够我回味终生的吗？怎么会因为闻到了枝叶上散发出的异味，就心生嫌隙了呢？我为我狭隘的心胸而羞愧了。

人生不过几十年光阴，似箭一般瞬间便成了过往。有些人，有些事，甚至都来不及告别，顾不上回想，一切便尘埃落定。有这蝎子菊阳光般的笑脸陪伴，有这质朴亲切的容颜可以追忆似水流年，是何其幸甚的事情。逝去的路漫漫，未来的路茫茫，既然魂牵梦系，散发异味又有何妨？再次面对一株株阳光灿烂的蝎子菊，我轻轻地对她说：没关系，自此后，只要面对你，我就是一个鼻炎患者，没有嗅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