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老十

<p class="ql-block">  母亲晚年从老宅的楼梯上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下来的情景,刻在我一生的记忆中。</p> <p class="ql-block"> 母亲易东里</p><p class="ql-block"> (1906.11.9~1981.10.22)</p><p class="ql-block"> 1923年8月,父亲和母亲结婚了。其时父亲23岁,母亲还只有17岁。父亲16岁即在长沙市府正街博文书局当学徒,3年出师后又帮工9年,每月工钱只有4至5元。母亲原来是长沙沙坪的湘绣绣女,在家中排行老大,一个妹妹住在北山乡下,一个弟弟在长沙兴汉门做裁缝店。</p><p class="ql-block"> 1930年父亲已届而立之年,又添3个儿女,便同母亲商量开一家夫妻书店。母亲遂向娘家借来50块银元,支持父亲在长沙市玉泉街开设了〖广文书局〗,专营古籍善本图书的收购,修复,销售,以维持一家人的基本生活。</p> <p class="ql-block"> 母亲的绣房</p> <p class="ql-block">  胡昭镕先生在〖长沙文化城〗一书中撰文回忆: “规模仅次于文善书局的一家古旧书店,是1930年开设于玉泉街的〖广文书局〗。店主魏鹤轩自幼学习古旧书业务,对版本学、目录学有所研究,鉴定能力较强。该店开业后,一改古旧书店坐堂收书的陈规,四处张贴求购广告。又派人往衡阳、邵阳、常德及长沙邻近各县收购,购得名公世家的藏书,获利甚丰。该店与湖南军政界、文教界人士及藏书家的业务往来甚广,店内常有书数千册。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后,将一部分善本书疏散至农村,其余在长沙大火中化为灰烬。1939年3月迁往安化蓝田镇(今涟源县城)复业,已元气大伤,只能收购经售一般古旧书了”。</p> <p class="ql-block">   安化蓝田镇(今涟源县城)</p><p class="ql-block"> 前店后坊的〖广文书局〗,父亲只带了两个徒弟,(大徒弟肖国贤,二徒弟苏时松,长沙和平解放后都成为公私合营新华书店职工),没有请帮工。前面店堂顾客选购图书收银找零必须有人迎来送往,后面作坊修复整理古籍善本图书必须自己亲历亲为。因此,母亲不仅要操持全家家务,人手不够的时候还要站柜台,帮生意。有一次母亲把襁褓中的二姐放在柜台上,就在接待顾客的一瞬间疏忽,二姐从柜台上滚下来摔坏了一条腿,终身残疾的二姐给母亲留下了一生的愧疚。</p> <p class="ql-block"> 1938年长沙大火后的断壁残垣</p><p class="ql-block"> 1945年光复后,全家10口返回长沙,父亲在老照壁租房重开〖广文书局〗。1947年又通过洗货和借贷,买下府正街106号两层小楼房,仍以收购,修复,销售古籍善本图书为主业。</p><p class="ql-block"> 但是,经历了一场大火,三次会战的长沙城。已是满目疮痍,极需百废待兴。然而内战硝烟再起,物价飞涨,民不聊生。父亲重操旧业,苦心经营的书店生意惨淡,难以为继。</p> <p class="ql-block"> 从府后街看府正街老宅</p><p class="ql-block"> 1949年6月,大哥魏家齐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随军南下途经长沙驻扎北郊,父亲带着大姐赶到驻地与大哥见了一面。大姐魏家华便以大哥为榜样,瞒着父母报考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军需学校,1949年9月30日被录取参军(见1949年9月30日〖新湖南报〗载〖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军需学校录取学员名单〗)。</p> <p class="ql-block">  大哥大姐相继参加革命,大家庭的负担略有减轻。1949年8月长沙和平解放后,父亲已年届半百,又负债800银元,借贷无门,无法偿还,书店势难继续支撑下去。于是卖去半边铺房还债,并于1954年歇业,长沙书业界老字号〖广文书局〗,就此淡出了人们的视线。</p> <p class="ql-block"> 大姐魏家华戎装照</p> <p class="ql-block"> 歇业前夕的〖广文书局〗</p><p class="ql-block"> 1954年冬〖广文书局〗歇业后,我们全家就住在府正街106号这栋两层小楼的老宅里。1949年5月我出生在老宅,1981年10月母亲病逝在老宅,我和母亲在这里共同度过了32年温馨的岁月。</p> <p class="ql-block"> 我和母亲的合影</p><p class="ql-block"> 依稀记得:儿时的我夏天晚上躺在门前的竹铺上,母亲摇着蒲扇为我驱蚊纳凉。我随母亲唸着〖童谣〗: “月亮走我也走,我同月亮提花篓。一提提到大门口,大门园里结石榴。石榴上面三个球,三个大姐在梳头。大姐梳的盘藤秀,二姐梳的擦巴头。三姐不会梳,梳个獅子滚绣球。绣球滚到檀木岭,只见獅子不见球”。〖童谣〗带我进入了梦乡。</p> <p class="ql-block">  依稀记得:冬天晚上躺在垫着稻草棉絮的小床上,母亲为我盖好土布棉被的温暖。我低吟着母亲教的〖数九歌〗:“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二十七,檐前倒掛壁。四九三十六,红肉里头出白肉。五九四十五,穷汉街前苦。六九五十四,荷泡子发嫩剌。七九六十三,行人路上脱衣裳。八九七十二,老牛田中嗝。九九八十一,簑衣寻斗笠”。数来数去我数到了梦境里。</p> <p class="ql-block">  1956年刚进楚怡学校读书的那些年,寒假里的下雪天,我也同小伙伴在街边打弹子,一双手总是生冻疮溃烂,母亲带着我去先锋厅的文华湘诊所开药,不厌其烦地给我搽药包扎,直到我的双手冻疮痊愈。</p> <p class="ql-block">  暑假里的大白天,我同小伙伴们经常相约去青少年宫,用铁丝自制的弹弓枪打仗。有一次我用弹弓枪射中了别人的眼睛,母亲马上拉着中弹者,到老照壁的光明眼科诊所治疗,又带着我去中弹者家里道歉。所幸弹弓枪的子弹是纸叠的,才没有酿成大祸。</p> <p class="ql-block">  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十的我,虽然也有同龄人贪玩淘气的共性毛病,但我是楚怡学校歌咏队的队长,二年级又推荐参加了长沙市红领巾歌舞团,每周日在青少年宫训练后回家,我总要炫耀演唱一曲:“乒乓球圆又小,打一打跳一跳。我爱我的乒乓球,活泼又灵巧。打一个旋转球,抽一个满台跑。一个一个又一个,拍手哈哈笑。”父亲和哥哥姐姐们的掌声响起来,母亲则坐在一旁,静静地观赏,会心地微笑。</p><p class="ql-block"> 我不只是学校的文艺积极分子,学习成绩也一直是拔尖的,每当期末母亲看到我的〖三好学生〗奖状,脸上便露出欣慰的笑容。</p> <p class="ql-block">  长沙青少年宫红领巾歌舞团排练场馆</p><p class="ql-block"> 1962年我考入明德中学,母亲每天早起为我做早餐,用油抹布在锅里抹一圈,把切碎的老芹菜和剩饭加水煮开,就成了长沙人俗称的“烫饭”,当时连汤带饭吃一碗很饱,可是到课间操时间就饿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少了油水。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三年困难时期,母亲想方设法也难让家人吃饱吃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p> <p class="ql-block"> 长沙明德中学教学楼〖乐诚堂〗</p><p class="ql-block"> 为了让儿女们吃好,母亲配料做了几个老泡菜坛,坛子里常年泡菜有藠头、黄瓜、豆角、萝卜、菜根。母亲常说藠头经得泡养坛子,其他菜不能久泡,太酸了难吃。餐桌上隔三差五多了一碗泡菜,子女们吃着红薯丝米饭也胃口大开。</p> <p class="ql-block">  为了让儿女们穿暖,母亲将尺寸大小不一的旧棉布,在门板上用米汤一层一层裱起来(老一辈长沙人称为裱“衬壳子”)。“衬壳子”阴晴干透后剪成鞋底形,又一层一层叠起来纳成鞋底。长沙湿冷的冬天,穿上千层布底的棉鞋,昏暗灯光下母亲穿针引线的身影,温暖了子女们的身心。</p> <p class="ql-block">  1965年我到明德中学春华山战备分校读高中,每月只能回家一次,同母亲相处的时间就少了。1966年父亲病逝后,我依旧同母亲住在老宅里。1970年参加工作住在厂里,只能星期天回家见到母亲,我从每月36元的工资中,抽出20元给母亲补贴家用。母亲用蓝印花布手帕对角包起来,锁在五屉柜的抽屉里。</p> <p class="ql-block"> 母亲留下的蓝印花布手帕</p><p class="ql-block"> 直至1978年我结婚之前,母亲从五屉柜的抽屉里取出蓝印花布包,数了数一叠10元的钞票,交待我去买手表和自行车,我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我每月上交的20元钱,母亲精打细算补贴家用之外,还积攒了这么多钱,以备我结婚的不时之需。母亲一辈子总是记掛儿孙,想着别人,唯独没有自己的任何诉求。</p> <p class="ql-block">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只有两个小爱好。</p><p class="ql-block"> 一是喝茶,喜欢喝那种象空心窝头的云南沱茶。闲暇的时候泡上一杯茶,眯着眼睛把茶水面上的茶叶末子吹掉,然后坐下来静静地品茗,这就是母亲每天唯一的享受。</p> <p class="ql-block">  二是看戏,有时叔娭毑来家邀母亲结伴去看戏,在坡子街的湘江剧院,或是中山西路的红旗剧院,我的任务是看戏前送达,散戏后接回。这就是母亲唯一的娱乐活动。</p> <p class="ql-block">  母亲生育了十个子女,从上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平均每两年添一口丁。逐年庞大的家庭人口,柴米油盐,日食三餐;洗衣浆裳,夜眠六尺;起早贪黑地操劳家务,夜以继日地哺育子女。民国时期简陋的医疗水平,拮据的经济条件,只有两个儿子夭折,80%的成活率后面,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为人知,不求回报的完美无瑕的母爱的付出。</p> <p class="ql-block">   六哥魏家范和父母的合影</p><p class="ql-block"> 母亲既有旧式妇女含辛茹苦的本色,又有新式女性豁达大度的心胸。众多子女、儿媳、女婿的关系处理,总能一碗水端平,营造出一种和谐,团结,互助,上进的氛围,大家庭的所有成员都感同身受,受益终身。</p> <p class="ql-block"> 母亲留下的印章</p> <p class="ql-block">  父亲规定子女中凡参加工作者,必须负担一个弟妹的学费,确保兄弟姐妹学有所教。母亲夫唱妇随,相夫教子,培养出两个离休干部,一个高级工程师,一个高级会计师,一个高级经济师,两个高级教师,一个文博研究馆员。于国于家功莫大焉!</p> <p class="ql-block">  我与母亲相处32年之久,扪心自问:我为母亲做了什么呢?我曾同母亲在井台上洗衣;我曾陪母亲去医院看病;我曾送母亲去剧场看戏;我曾给母亲买外地特产。然而,我却未曾向母亲嘘寒问暖!也未曾陪母亲家长里短!母亲给我的暖心关爱太多太多,我给母亲的孝心回报太少太少。</p> <p class="ql-block">   六哥全家和母亲的合影 </p><p class="ql-block">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p><p class="ql-block">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p><p class="ql-block">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p><p class="ql-block"> 这是唐代诗人孟郊的〖游子吟〗五言古诗。</p><p class="ql-block"> 星霜荏苒,岁月缱绻。母亲离开我们已经40年了,已逾古稀之年的我,重温这首家喻户晓、广为传颂的〖游子吟〗古诗,才体会到我那所谓的孝心,有如春日的小草般微弱,终究无法报答有如春晖普泽般的慈母恩情。</p> <p class="ql-block">  母亲晚年从老宅的楼梯上一步一步倒退着走下来的情景,刻在我一生的记忆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魏 明</p><p class="ql-block"> 2022年6月30日</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