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大的那些陈年旧事 (2)

乡音未改（谢绝送花）

（五）真由美旋风

湘大这片青春的原野，几经春风梳理，青草开始溢绿，花木竞相吐蕊。

文学系的老师，广开教学新路，教书不拘泥于课堂，倡导教学与实践相结合。

入学不久，文学系在长沙电影院包场，订好了两部外国电影，让78级中文班和英语班的同学前去观赏。

当时湘大的车队就那么一辆大巴客车，安排给了英语班的弟妹同学享用，中文班的同学年龄大，经过风霜，皮实骨硬，被安排站大卡车。

初升的秋阳柔软温暖，78级的40名同学挤在一辆解放牌汽车的敞篷后舱里，汽车跨过湘江大桥，进入韶山路后向长沙进发。男女同学挨肩接踵，站立在车厢，肩并肩，背靠背， 相互扶持，谈笑风生。秋风掀起他们的头发，年轻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上午十点，我们准时到达长沙，进入剧场，上演的第一部影片是《追捕》，这是刚刚上演的日本宽银幕彩色故事片。

过去在农场看电影，看到的是那种流动的放映队，一驾牛车将电影队的家当拖来，在生产队的草坪上竖起两根木柱，发电机的麻绳一拉，就扯起了一片银辉，树桩上挂上一块大白布，大家就津津有味地看起那黑白片的《地道战》《地雷战》来。如今，农村娃第一次进电影院，第一次见宽银幕，第一次看彩色电影，第一次看外国惊险爱情大剧，不喜不惊不咋才怪。

时空穿越，剧情大变，云里雾里，不知天上人间。当时激动和复杂心情只有用三个字形容：特震撼。

一场好的电影往往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观和世界观，引领一代人的审美观。从此，《追捕》女主人公真由美，成了美丽女孩的化身，男同学心目中的求偶标准。真由美的飘飘长发成了女生们发型的模板，学校的女生纷纷留起长发来。而杜丘刚毅、坚忍、机智的形象，成了女生们心中崇拜的男子汉楷模。真由美和杜丘之间的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更拨动了一颗颗少男少女的心。

看完《追捕》，休息片刻后，第二部影片《巴黎圣母院》上演了。

《巴黎圣母院》是一部法国爱情电影，改编自法国作家雨果的同名巨著，吉娜·劳洛勃丽吉达主演。

影片讲述了巴黎圣母院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与吉普赛姑娘埃斯梅拉达之间奇特的爱情故事，感人至深。

在《文学理论》课上，潘泽宏老师结合《巴》剧，讲解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性格的理论，他引导同学重点分析了神父克洛德·弗洛罗和敲钟人卡西莫多的形象。

神父克洛德·弗洛罗仪表堂堂，道貌岸然，内心却是一个阴暗，恶毒的伪君子。而卡西莫多外表很丑，但内心却十分善良，像金子那样闪闪发光。

大师们就是用这种对比和反差的艺术手法，雕刻出令人深刻的艺术形象，达到震动人心的审美效果。 

（ 六）西方吹来凉爽的风

1979年元旦。

早晨。同学们练完晨跑，正去食堂打饭的途中，学校的广播里在播送早间联播，头条新闻是中美建交的联合公报，同学们不由得驻足聆听，人们敏感地意识到：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不久，一张麻省理工学院王惠民教授演讲的告示贴出来了。演讲会在物理楼阶梯教室举行，我到达会场时，教室的座位已经坐满，走廊上、教室后和窗户外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学生。

王教授中等个子，清瘦的身材，说话亲切和气，完全没有世界名校教授的派头。他的演讲是以漫谈形式展开的，他比较了中美的教育，美中科技发展的现状，谈到了湘大的发展。

作为美籍华人，他对祖国的改革开放的举措大加赞赏，他预言中国30年后会成为世界强国。家乡人聊家乡事。王教授话锋一转谈到了毛泽东，他十分崇拜毛泽东的文韬武略，说他人格伟大，形象伟大，诗词伟大，书法伟大。

“他简直伟大得一塌糊涂！” 王教授如是说。

第二天早晨，王教授来到学生食堂，和同学一起啃馒头、喝稀饭、谈理想。

又是一个人间四月天。全校师生聚集在学生食堂，聆听左维校长访美归来的报告。

左校长兴致很高，详细介绍了他访美的行程和感想，他大声疾呼，中美科技的差距太远了，我们必须要开放校门，派留学生赴美留学，将外国专家请到湘大教学，在不久的将来，湘大也要面向全球招收研究生。

左校长的讲话如黄钟大吕，震耳发聩，同学们极受鼓舞。从那时，许多同学就动了要出国留学的念头。

高鼻梁，蓝眼睛的美国专家不久就到了湘大，住在后山的外国专家楼里。专家不仅给外语系的学生上专业课，还给其它系的同学开小灶。

学校的英语提高班成立了，通过考试从全校选拔了30名英语尖子组成了英语提高班，为考研和输送出国留学生作人才储备。我和我班其他三位同学考进了这英语黄埔一期提高班。

英语提高班由中美两国的老师上课，伊利莎白老师来自美国，操一口漂亮的美式英语，她担任我们的口语和听力辅导老师。

伊利莎白老师一米八零的个子，身材修长丰满，两只大大的蓝眼睛放射出柔和的光茫。她上课循循善诱，一丝不苟，一个个音节，一句句语调帮我们纠正，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得益于恩师的教诲，真没料到英语成了我后大半生在美国任职和生活的第一语言。

（ 七）大学老师的课风 

老大学有老大学的优势和缺陷，新大学有新大学的不足与长处。

“男女同姓，其生不繁"，近亲繁殖，后代不智，这在春秋时代已是很普遍的社会观念了。

师资队伍，老大学基本上是近亲繁殖，老师大都是从祖师爷一代代传承下来的，留校任教成了老师任用的规矩。

近亲繁殖对教育产生的恶果是人际关系派系化、宗族化，科技创新沙漠化。 在美国大学呆了许久，发现美国的大学，再优秀的毕业生，从来不留在本校任教。就是防止学术的近亲繁殖。

缘远杂交，博众家之优质基因元素，教育之树才能长青，创新人才才能脱茧而出。

湘大的师资来自五湖四海，各种流派，各种风格，各种专长的名师汇聚在此，人人握灵蛇之珠，家家抱荆山之玉，多种类、多元素、多视角的知识营养， 浇灌新生的幼苗。

百家争鸣，百花才能齐放。在很短的时间内湘大就走出了三位院士和两名美国院士，超越了许多重点院校几十年都没有达到的境界。

湘大是高起点，高投入，短平快出人才的集中力量办高校的典范。

建系不久，中文系的师资就形成了专家梯队，古典文学团队达到鼎盛时期。姜书阁、羊春秋和萧艾老先生，人称中文系“三老”，是国内古典文学研究泰斗级学者。由汤效纯、刘庆云、张式铭、殷绍基、刘建国等骨干教师组成的第二梯队，学历完整，学科齐备，各有千秋，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洋洋洒洒，蔚为大观。

“三老”虽然从78年起没有给本科生开课，但都参加培养接班师资，每人都带三四名研究生，每期也给本科生开一些专题讲座，教学之余潜心科研，他们以一年一部专著的速度惊艳了学术界。

汤效纯老师讲的先秦文学，讲得生动有趣，情深意长。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汤老师讲《诗经》，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部诗集，诗三百首篇就是歌颂爱情的。没有爱情，就没有文学。汤老师如是说。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思，雨雪霏霏。”汤老师讲诗经《小雅》，是诗、是画、也是情。据说清代大诗人王士祯7岁读到这首诗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记住这首诗，就记住了《诗经》的要旨。汤老师告诫我们。他在出考试题时，既要求默写这首诗，还要求谈读后感。

张式铭老师天生一副浪漫派头，他经常骑着一辆装备有红色闪光灯和后视镜的自行车在校园穿梭。他讲李白的《将进酒》，老师在讲坛上豪情万丈，学生在台下如痴如醉。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白居易的《长恨歌》，被张老师演绎得荡气回肠，回环往复，婉转动人的爱情故事，缠绵悱恻的艺术形式，把同学们带入了美好的艺术境界。

张老师讲唐诗，惊动了湘大校园，外语系、化学系和数学系的一些同学也慕名而来，站在教室后面蹭课。

刘庆云老师的宋词课，是不按课本讲的，她自己编写了一套讲义，她讲豪放和婉约词派，她的课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讲词论，字字有出处，句句数典故。讲到姜夔的词，她会当场演唱。

刘老师的宋词课的讲义就是一部学术专著，出国30多年，许多藏书都捐赠处理了，但刘老师的听课笔记我一直随身珍藏着，在美国开办高级班唐宋文学课，刘老师的听课笔记是我讲课的参考资料。

80年代初，湘大中文的古典文学师资在湖南是最强的，完全有资格申请中国古典文学博士点，可惜当时没有抓住机会，“三老”去世后，博士点被延后了二十年。

中文系大师级授业者还有其它科目的许多老师，王勤教授堪称语言大师，他将一门本来枯燥单调的现代汉语词汇课讲得妙趣横生，他的语病解析将语病的种类归纳得有条有理，成语、谚语和歇后语更像是在讲相声，课堂里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王教授的课，我听得专注，没有错过他讲出的每句话。

老师中也有不按常理出牌的高手。彭忠厚老师教古代汉语先秦诸子百家，他十分注重基础教育，生涩难懂的古文他一字一句解读，重点篇章要求背诵。一篇《离骚》背倒不少同学。

期末考试临近了，按常规老师将划一个考试范围，提出几个重点。可是临考试只有三天了，彭老师仍然不动声色。

“给你们两天时间，每人背一篇先秦散文，这就是考试题。”彭老师终于宣布了考试题。

考试那天，彭老师再出奇招，他将全班40名同学分为八组，每组任命一个组长，同学背完古文后，其它同学打分，组长把4位同学的打分平均起来，就是这考生的考试成绩。

时间到后，组长把同学的考试分数交了上去，轮到彭老师检查考试质量了。他从每一个组中抽查一名同学再次背诵课文。分数有加有减。我的小老乡王澧华被抽查，不过他胸有成竹，不慌不忙背出了那篇古文。

入学初，潘泽宏老师任我们的班主任并讲授《文学理论》，所用的教材，是潘老师出版的专著。他和蔼可亲，爱生如子， 有空就到寝室嘘寒问暖，搞课外辅导。他见同学读书不分昼夜拼命学习，叮嘱同学们要天天锻炼身体，不要搞成前三年点油灯、耗身体，毕业时进医院。

潘老师第一次将比较文学引进文艺理论课中，他说古今中外的人物性格典型都有它的个性和共性，同是吝啬鬼，西方的巴尔扎克，雕刻出了高老头这样盖世的吝啬鬼，而清朝的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用典型细节刻画出中国的吝啬鬼严监生。

严监生是当地的大土豪，家拥万两银，他临死时迟迟不肯闭眼，最后家人发现是一盏灯里点了两根灯草，家人将灯草熄灭一根后，严监生才肯闭眼落气。

文学系也十分注重拓宽学生的视野，常常邀请国内外一些著名的专家学者来校讲课，作家谢璞讲写作，文字学家颜克述老教授讲训诂课，翻译家草婴和中华书局编审杨伯峻先生等人也来湘大讲学。每次讲座，课堂里总是座无虚席，常常挤得满满的。

（八）湘大尖子初出茅庐

湘大复校后的教育战略就很明确：既培养专才，又栽培尖子。

学校举办各种学科考试竞赛，从中发现人才。

开学不久，学校就组织了一次政论文写作竞赛，当场命题，以“粉碎四人帮”为中心内容，一小时交卷，两百多名学生参加，我上铺的老兄罗德树一举夺冠。

学校将这些来自各科的人才集中起来，委派名师给他们开小灶。

辛勤耕耘，必有收获。湖南高校每年都举办各学科的知识竞赛，参加的高校有国防科技大学、湖南大学、中南矿冶学院、湖南师范学院、湖南医学院和长沙铁道学院等十几所大学。

年复一年，湘大的参赛者捧回了一座又一座的一等奖奖杯，数学竞赛湘大团队几乎囊括了每年的第一名奖牌，物理、化学和英语竞赛也表现出色，经常是一等奖和二等奖。

湘大有“研究生输出大队长”之称。每年为中国科学院、中国社会科学院、北大、清华等研究机构和名牌大学输送了一大批研究生，这些人日后都成为了国家的顶尖人才。

据笔者所知，77、78级同学考上名校研究生的有十多个。数学系有袁亚湘考上了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的研究生；化学系的袁智能考上了科学院化学所的研究生；中文系的王鲁湘考上了北大哲学系的研究生；78级中文班的邹世毅考上了南京大学文学系戏剧艺术专业的研究生。

那年，人大中共党史研究泰斗胡华教授招收的唯一一个研究生，也被湘大78级党史专业的同学拿下。

（未完，待续，图片来自网络）

（2022年7月4日独立节于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