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棒槌鸟</p><p class="ql-block"> 一一大家族(一)</p><p class="ql-block"> 一个家族的传奇辈辈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晃忽迷蒙中,他觉出絲絲凉风轻抚着脸颊。他要睁眼,可眼皮怎么那样沉啊。他抬手想揉揉,却摸不到眼窝,脸上胀胀的、厚厚的、平平的,一个场景若隐若现地浮动着:一条比小臂细不多少,黑白花纹斑斓的大尾巴,像条弹韧的木捧,一下下地抽打他的面额和鼻子,鼻血鲜红,滴嗒淋漓…… 。一张血盆大口,大张着在颌下接饮着那血滴……。那又疼又酸涩的眼晴,眼珠到此时还锈锈的烫烫的。他挤了几下眼皮,终于撑开—条缝隙。仰面是瓦蓝瓦蓝的天幕,清亮闪烁的星斗,自己怎么会离天这么近啊!这是哪里啊?</p><p class="ql-block"> 他想翻转身子坐起来,疼痛四起。就在挪身的一眼,他看见自己身体的两侧和上方,都是和自己—样匍匐着树干和枝叶。即使夜色星光,他也知道,那是岳桦,白头山独有树种,他太熟悉了。和自己—样顽強,而此时—同俯身在山半坡上的岳桦。于是,自已怎么了?怎么会在星明月半的夜里来到这儿? 一阵头眩袭来,他就这样半昏半觉地仰臥在荒坡林下。直到他听到一声声的鸟鸣: 哥哥丽姑,哥哥丽姑……,他挣开眼缝,已天光大亮。棒锤鸟就在他头上的树枝间鸣啭,如一个老朋友在声声唤他。这太熟悉了的鸟声,让他才真正清醒,—切都慢慢地记起来。</p> <h3> 这是他放山的第四个年头。他原本不是东北人,也从不与人结伴进山。孤自—身,独往独行。今年刚进六月,他随身—件羊皮大袄,是他家父移民时从山西洪洞带过来的。这是他与其他放山客的明显不同。东北人穿狐皮、狗皮。因此,人号:岳大羊皮袄。白头山早晚寒气大,即便三伏天,山里过夜也必需。一般挖棒槌(釆参)人都在西南坡或东南坡转山钻林,那些舒缓的杂交林带。他—个人常转西坡峰峦。好多次,年复年,他倾听、寻觅着棒槌鸟儿欢快的叫声,循着鸟儿的鸣啭,他寻到这—带无人踏入过的密林幽谷。</h3><h3> 那林子,没有人可闪身穿入的空间,那林带后高标隐现的青石峰,峭岩错落,深谷幽涧,水声潺缓。狼虫虎豹,鹰飞唳天。放山客至此,莫不望峰而息心。可他,每次追踪到此,那鸟儿倏忽无影,他禁不住升腾起心中向往,逡巡不已。更多时,这里仿佛高山隘口,风呼林啸,高树低草狂舞摇曵,积年落叶扬起飞落,草森森,林阴阴,仿若有神鬼栖身。但只—念紧紧牵着他心:捧槌鸟为何只爱往这里飞?</h3> <p class="ql-block"> 想起了这些,他看了一眼天上正在退去的清晨弯月。噢,该是昨天的发生的了。</p><p class="ql-block"> 昨晨,太阳光刚漏下林荫,就听到棒槌鸟娇哩娇哩旳叫声:哥哥丽姑、哥哥丽姑…… 两只鸟儿飞飞落落戏嘻在他头顶。他深一脚浅—脚地跟到了那片谷口林莽。沒有一絲路径,只有虫蛇窜出窜入,蛇尾在草尖滑出哨哨的声响。奇怪,这回怎么会这样宁静,他炸着胆子探身前行。那是片杂生林。既有桧树、毛松、山柏,又间橡树、柞树,野杏山梨,丛丛绊腿的榛柴棵子,横攀竖爬的藤蔓……。正是心中暗暗泛喜,脚下一失悬空,若不是手快抓住横在面前的粗枝一一低头一眼,魂己飞散:脚下已是陡崖边。立立陡壁,一毛不生,下三五丈,方有一级杂树台阶。下又陡壁青岩。他深嘘了口气,两厢观望,决定向偏东面林丛拐过去。那里树草疏稀—些。再向里拐一岩角。兜兜转转正没了方向,忽而,却见两只棒槌鸟在低枝间跳跃,鸣叫呼应着。</p> <p class="ql-block"> 鸟儿喜气洋洋的鸣啭让这个49岁的放山人心跳头热,手脚也有点慌乱。他面前三箭地处分明一壁峭立,峥狞雄踞,青岩森森。一块大青石遮挡于前,如大户人家的影壁。</p><p class="ql-block"> 他两眼已充满热望,脚下趟着齐胸杂草。不知一脚踩上什么一滚的东西,他实实地一个墩坐。就要拄地站起瞬间,白花花的人骨架,散乱的白骨、骷髅,沾满枯草……。他定睛看去,那骨头有的已灰暗腐朽,有的正白灼,不用点化,他知这些骨头都是自己送来的。而他此时心迷九窍,—心去搜觅那棒槌鸟儿起落的树间草丛。</p><p class="ql-block"> 他的眼神勾住在—径半绿半黄的伞状花球上时,那是参籽的果穗啊,有一只手掌大的啊!他找到了,他真真地找到了!他正想把皮祅、炒米袋挂在一棵环抱粗的大桧树上,只觉身后呼呼来风,飞沙走石,说时迟那时快,—股浓黑烟雾裹住了他全身。—股力拥着他悬靠着环抱粗的老树干,他闭紧眼,却觉着一带粗壮强劲、荫凉荫凉、收聚弹韧的大绳,捆起他的腿,他的股,他的胯,他的腹,他的腰,他的胸口。绳索在勒紧,在聚力。—条粗壮的皮鞭开始抽打着他的面额和鼻子。他睁开惊悚的眼,浓雾淡退中他看清了,那是—只尾巴,黑质而白章,粗大壮实的大花蟒蛇的尾巴。一击又—击,巨痛麻木了,他只觉—股热流在下注,他鲜红的鼻血,淋漓下注……。—只血盆大口,伸吐着信子,张在颈下接着那腥红的血滴。大蟒在不停地勒紧,他感到了窒息。他近到了绝望:他要死了,必死无疑了。他不知这是取他性命的妖蟒,还是惩罚他的神龙。</p><p class="ql-block"> 他没了感觉,没了生的企望。只到鼻血流尽,昏昏待死。</p><p class="ql-block"> 突然,立天立地一道闪电,咔嚓巨响!山谷震荡!暴雨倾盆!放山的汉子,沒了知觉……</p> <p class="ql-block"> 这一切他渐次地——想起来了。他,还活着。大难不死,是的,大难没死呀。头脑有些轻松下来时,就感知到身上的寒冷。他想起去找自己的羊皮大袄。他万般吃力地支撑抬起上身,看见他的袄、他的米袋,就在他身旁岳桦向上翘起的梢头那儿挂着。—下子他又把头俯在枯叶的地上,意识里又有些云山雾罩了。身边有岳桦林,这里比自己遇蟒落难的地方要高出几道坡哦。这里当是西坡,自己遇蟒是北坡峡谷的向南谷边,相隔不只十里八里吧?如果自己是昏倒滾坡,也不会从北坡滚到西坡,更不会从低谷滚上高坡。如果是遇人救助,别说那里从来无人,就算有人施救,谁会在下脚无路的崎岖中把—个七尺之躯扛上此间?他真是百思百惑了。他挣扎起来拿下皮袄时,更是惊呆了:那皮袄干干爽爽,压根没被雨湿过!到底是哪位恩公救了我?是谁?是谁呢?难道是……? 他不敢想了,更不敢说出来。他跪地—连梆梆地叩头。给山神老把头,给土地爷,给天神地灵,给自个的爹娘,给先人袓宗。</p> <p class="ql-block"> 他在家里足足养了七七四十九天。也足足苦思苦想了七七四十九天。他的胸骨、脊背、臂骨都在疼。一想起大花蟒的尾巴,他的鼻子就直冒热气。但他从未打算就此罢休。—个主意打定了:除了每年进山的索拨棍、鹿骨釺子、红绒线、几枚铜钱、快当的斧子刀子、刷了油漆的油布。这回,他炒干了七斤红辣菽,磨成粉未,装口袋挂在脖子前。打了七斤老烧锅酒,装在羊皮袋里。到时窄口朝前挷在头顶脑门子前。最后揣了两根捆挷自己的麻绳。</p><p class="ql-block"> 准备好了—切,他最后一夜躺在自家炕头,最后一遍在心里演练。天麻麻亮时,他告诉妻子,我若回不来,你的苦也受到头了。你从跟了我,就没过过好日子。我回不来,你就改嫁吧,但要等父母入土后。四个儿子,就认穷命吧。他的妻咬着嘴唇,血流出来,硬是没让泪流下来。她冲着夫君走远的背影,磕了三个响头,给天给地给丈夫。</p><p class="ql-block"> —进山口,迎面—道青石立岩,岩体如壁,岩面如磨。一棵老松,虬劲苍翳。—垜陈年老树墩,己半石化。这是山神老把头座。他烧香膜拜。心口念念:山神老爷,我不是贪心的人。无奈父老儿大,父要养,儿要娶。我只求一只六品叶足矣!</p> <p class="ql-block"> 进山的第三天,天沒大亮,他就听到了:哥哥丽姑,哥哥丽姑……,叫声喜兴儿。他已不是年青后生了,这鸟儿叫声里的男义女情他早不品味了。他盯住那美丽的鸟儿,脚下沟沟坎坎、嗑磕绊绊地追逐着。这白头山进去后是没路的。无论你去了多少次,来回同路是没有的。因此,放山的人,只少是三人同行。他闯山第四个年份了,从来就是独往独来。这里的山与树,季节不—样,阴睛不一样。可是这一天还不到午时,他突然发现:自己竟如此顺当地到了那个让他心惊胆寒、九死—生的幽谷口边。那密林,那断崖,……。鸟儿没有隐去,一双美丽的精灵,鳴着唱着,在林梢飞飞、落落,一直导引着,少了那迷阵般的兜兜转转。穿过密林的屏障,他—眼就认出了前方那巨石遮掩,嶙峋峭立的青色峰崖,心里知道这就是人们传说的青石砬子。</p><p class="ql-block"> 他快速地靠在那棵老桧树干上,把双臂分开靠上那伸向两边的大树叉。还没及立定,就见浓黑的烟雾从青石砬子后喷发升腾,刹时阴风嗖嗖,沙石漫空,那黑白斑斓的大蟒,有人家房顶的烟囱那么粗,有一丈多之长,扭动腾空,直直窜来。烟雾中闪动着两盏绿幽幽的灯,那是蟒蛇的眼睛。带着尖啸的呼号,冲将过来,山摇地动而来。他不知那些怕,都去了哪里,只执一念,不能让它捆住两手臂。</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烟雾气浪中,他的双腿悬空了。那大蟒自下而上,死死地把他捆在两抱粗的大桧树主干上。蟒虫的冰冷阴凉使他颤抖寒战。一圈圈的缠绕在勒紧,那蛇尾巴啪啪足力地甩起来时,他疼痛难耐。同时心里又很中意:两只手臂是自由的。鼻血簌簌地下来,淋漓酣畅。蛇的信子欢快跳跃地伸闪,张大的血口,似能把他整个人活吞。</p><p class="ql-block"> 他双手交替,大把大把地辣菽粉按在鼻孔下,随血而下。当他感到快窒息时,同时感到了蟒身也在一扭一颤地震抖。他又把头顶羊皮口袋的结头打开,浓浓的老酒同鼻血交汇滴下。大蟒开始不安的扭曲,剧烈地收紧勒缠。他极度地难过,会在目的达到前死去吗?自己还能挺下去吗?就在他生死临界时刻,大蟒蛇全身骤然大颤、大聚,然后就哗地委地,扭转两下,片刻,无声而息。不动了,一动也不动了,没了威风。他顾不得鼻子还在渗血。奔向那鸟儿起落的坡谷地。</p><p class="ql-block"> 哗!那树荫下,草丛间,藤蔓旁,像大烟(罂粟)花朵般红嫣,实实饱满的人参子穗,撑着一伞伞红宝珠样般。</p> <p class="ql-block"> 棒槌籽半球状的果穗一朵朵,太醒眼、太招魂了!每一茎捧槌籽下都是六品叶!天啊,我的天啊!皮袄客内心欢呼着,也惊悚着,—切都喜出望外,莫不是走进了棒槌的天园!山参长到第六七年就只长纹路而不再多长叶片了。所以千年生的、百年生的、三五十年的,都只六品叶。但参主根的芦、皮、纹、可以帮有经验的釆参人,药铺的购参人来确定一只成宝棒槌的年分。他本能的朝着籽穗最大最艳的参棵奔去,手颤巍巍地拿出了包里的红绳、鹿骨钎子,正要下手,心里想起了自己向山神老爷许的愿。他只要—棵够六品叶年份的,他不敢要最大最足的。先人教训:资财莫妄求。他停住手,去挖一旁那棵不够大也不算小的—株。</p><p class="ql-block"> 他小心地捏住棒槌的花茎,—个人开始一问一答的庄重仪式一一喊山。</p><p class="ql-block">“棒槌!” </p><p class="ql-block">“什么货?” “大宝贝吗?” </p><p class="ql-block"> “六品叶!” 然后,他速速地用栓着两枚铜钱的红绒绳系住棒槌那直标标的挺茎。棒槌是灵物,如果不拴住,就在你手下的土里,没准就地遁了。接下来他三叩九拜,才能开始请宝,就是动手挖了。</p><p class="ql-block"> 以棒槌花茎为中心画了一四尺多大圆,从外向中心挖。他小心翼翼,全神全意。拨开表土,他用手拨着,刀斧不用,鹿骨钎子现在也少用。连一根须都不能断的。边挖边寻思:这是几百年的参呢?须多又长,须上密密麻麻小米粒般的珍珠点。—根……十根……四十六根须。周遭须根完好清净了,两支分岔很宽的股根……,比姆指还要粗大,润泽丰滿的主根!当全参完完整整,全须全尾捧在手中时,细审主根细密清楚的螺状纹络,三节芦,他一遍遍揉眼睛,掐掐自己大腿再看看,确定无误,大宝贝!他从未开过眼的宝,却捧在自己手心!他的心一直在扑噔扑噔地跳着撞着。他去削桦树皮,去挖苔藓地衣,都把他的棒槌拢在胸口,尽管那山谷里绝不会再有—个人。</p><p class="ql-block"> 包好了棒槌。转路才发现,那黑花大蟒仰着鱼肚色腹,还长拖拖地翻在古桧树下。他想起刚到东北时,听人讲古,讲过降服大蛇的人会把蛇珠(眼珠子)带走,那才是无价稀世的呢。他用索拨棍戳了戳巨蟒肚皮,没—点反应。他豁开自己左小腿的皮层,准备把两颗蛇珠挖下来藏在里面。又走近蛇头,锋利的腕刀正要落下,忽而,咔啦啦—声晴空霹雳,震得他手头—颤。心似开悟:天雷救过我命,这声雷,莫不是警我所为?大蟒诚暴。如若天派它守宝,它为神蟒,它理应灭我;如若它聚宝自敛,它为妖蟒,自有天神惩它,我无权限。唉,—笔巨财,君子爱财,也须生钱有道啊。我怎敢擅自取利,所为不仁啊。</p> <p class="ql-block"> 他忍不住地打开捆得好好的包层,再看看:正纯的黄白色,全人形的完美,润泽丰盈主根,条条理顺的须子。更有那新鲜、清香的苦甜俱在的药草味,让他心神快爽,不饥不渴,一家老小生存的福报啊!他更深深地相信:人,要勤;人,要善;人,要吃得苦中苦啊。他向昏迷中的蟒蛇深深一揖。下山去了。</p><p class="ql-block"> 忽又听得:哥哥丽姑,哥哥丽姑……他抬头回望,那一双棒槌鸟正双飞双绕,欢快地叫着唱着。人们传说这是对青年夫妇为保住参王和参籽,抗強暴跳崖自尽,化成一对美丽的鸟儿。他放下背上的羊皮大袄,口里念念着:鸟儿啊,你们是我的恩人,是我儿孙们的恩人啊!一揖叩地,久久不起。</p> <p class="ql-block">后记:</p><p class="ql-block">他在奉天城卖掉了那棒槌,那参足有七两八钱!换了四套马车,每套两匹马一辆胶轮车。他有四个儿子。</p><p class="ql-block">那年他四十九岁。</p><p class="ql-block">这主人公即是我的曾祖太爷爷。</p><p class="ql-block">这故事,从小至今,在家族几位长辈那里听了多少次。越大越觉多少有些传奇。但有一点:我的祖父带着一大家人从吉林迁来黑龙江,确确是赶着一辆胶轮马车来的。而那时一个佃农,是不可能拥有一辆胶轮大马车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记于2019年2月3日戊戌除夕前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