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里的少年之三

小理

（择录岁月里的碎片）清明雨带泥，芦苇掩河堤。半世桃源梦，莺飞旧草凄。 2021年清明这天，天气很给力。连绵几天的雨，下得淅淅沥沥，可今天天气由阴转晴，等我们出发时，天空完全明朗起来，还出了太阳！ 跃进闸是我们儿时经常去的地方，也是弟弟小时候的家。屈指一算，有50多年再没去过那个地方了，但它留给我的记忆，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回味有余…… 我的二姨妈，比我母亲大十岁，是解放前荆陵女子中学的学生，那是一所教会学校。正当中学毕业时遇上全国解放。受新思潮的影响，她不顾家庭的反对，冲破旧的封建思想的束缚，勇敢的走出家门积极参加革命工作，帮助妇女扫盲争取平等自由。在工作中，经组织介绍与一位南下干部恋爱结婚。两人年貌相当，感情尚好。我姨夫性格直率，工作积极，为人豪爽大方。二姨妈因做过两次大手术，身体欠佳，也为了照顾姨父的身体和工作，姨妈辞了公职一心一意在家相夫教子打理家务。 一场大革命洪流滚滚而来，姨父身为县级干部，每天被揪出来架飞机，开批斗会，并安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可这个身负重伤，参加过枪林弹雨的战争洗礼的东北汉子，那肯忍受这般凌辱。一天，又来了一帮红卫兵闯进家里要驾他的飞机，他忍无可忍，拔出手枪，对天连开三响，嘴里还厉声喝道：“谁上？！我毙了谁！”边说边裸露出战争留下的伤疤。吓得那帮人虚张声势，落荒而逃。 姨父的老家在东北辽宁，15岁出来当兵，他给首长当过警卫员，战场上当过1号重机枪手，战地排长，连长。随着部队从辽东战场一路南下，身负重伤，解放战争结束时才留在当地，指导和参与当地的土地革命。他身上一直还留有弹片，每到阴天下雨，身体就会感到不适。 那时候，国家经济困难，交通不发达，从他出来当兵起，直到和我姨妈结婚，60年代初，才带着妻儿千里迢迢的回过东北辽宁一次。 但在文g当时，他也是被打倒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想不通，南征北战干了半辈子，怎么就成了混进党内的反革命了？一气之下，主动要求带着一家六口，到离县城约80里开外的截水渠――跃进闸当了一名闸管所所长。 这期间，我父亲也是被打倒的走资派。我家最小的弟弟倒是有了极好的安身之处，母亲把弟弟送来，同姨妈一家一起迁往跃进闸。 据说我外婆一共生了十个孩子，但最后只剩下我母亲姐妹三人，我母亲是老三。当外婆年纪大了，姨父把外婆也接到身边和他们共同生活，姨妈有四个儿子，加上我弟弟，就是五个。这一家老小，就这样简单平凡的生活在这里。 跃进闸真是个不错的“世外桃源”。那里远离市区，远离喧嚣，也远离这场革命运动。附近有一所小学，供那里的孩子们读书。 那里民风纯朴，生产队的乡亲们辛勤劳作，也不在乎你们是否是被打倒的对象，对你们投来鄙视的目光，反倒是客客气气的把你当座上宾客。以他们认为最隆重的礼仪款待你。他们坚信老八路不是坏人，能为建立一个新中国不怕流血牺牲的汉子，更不会反党反社会主义。 那里空气新鲜，植被茂密，长长的防护堤，平坦笔直，堤的两岸栽满了白杨树，从堤的左边望去，是炊烟袅袅的村落。每天早上远远的听见公鸡的啼叫声，还有生产队人们的上工铃声。再过一会儿出现的就是田埂上背书包上学的小学生，男男女女扛着锄头下地的欢闹声…… 堤的右边，由经一条不远的小道下堤坡，就有一栋红瓦砖房，那就是姨妈家住的“闸管所”。虽说那也是个国家单位，但实际上平常里面就住着外婆、姨妈一家，和我弟弟一共八口人。 这八间宽敞的连体大瓦房，姨妈每天打理的井井有条，窗明几净。虽说是在这闭塞的农村，但吃的是五谷杂粮，喝的是清澈流动的渠水。大人们心情舒畅，孩子们茁壮成长！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粗茶淡饭，简单安逸。为了配合姨妈照顾好弟弟，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也在那里整整生活了一年。 姨父是个闲不住的人，房前屋后，水果蔬菜，样样都有。房子的正前方，有两块方方正正，用平整的万年青围成的大花园，也不知姨父从哪里弄来的花花草草的种子，有月季，玫瑰，迎春，扶桑，鸡冠花，蔷薇，百合，含羞草，指甲糊，蝴蝶兰等等。真是满园春色姹紫嫣红。后院，有一大片荒地，他发扬老八路的革命传统精神，自己开荒种菜，他种下南瓜大豆，花生，玉米，高粱，各类瓜果蔬菜。还有梨树，桃树，柿子树，杏树，枣树，无花果树。一年四季孩子们有吃不完的花果美食。姨父的作息时间很有规律，每天邮差送来的报纸是必须要看的。那个时候也没有电视，他有一台收音机，每天都要按点收听新闻。 看完报纸，听完新闻，他才下地干活去。 有时候也看见村那边一位朝鲜战场上退伍的老兵，经常过来和他聊过去的战争岁月和当前的革命形势。每当这个时候姨妈就坐在不远处默默的纳鞋底，时不时的为他们添杯茶水。 既然是水闸，就一定有川流不息的水，既然有水，就一定有鱼，说钓鱼，那真是一年四季都有鱼吃，特别是在汛期的时候，姨父和两个大表弟，每天都会从闸口那事先放好的鱼网兜里捞回一桶桶鲜美的活鱼。有一次还抓了一条很大很大的鱼，几个人拖回来用称秤，足有18斤！ 姨妈非常贤惠能干，每年春节我们全家都从外地回来在姨妈家过年，满满一大桌十几个人，外婆坐上席，然后是姨父，我爸妈，和我们几个小孩依次坐下。姨妈她却总是站在旁边给一桌人添饭夹菜，好不容易坐下来了，鸡鸭鱼肉她都不吃，她只给每个人碗里夹，她说这些食物有腥味她吃不了。妈妈常为这事和她生气。说她就是为了腾给别人吃，所以才说有腥味她自己不吃。 她还乐善好施，我常看见姨妈送鱼和鸡蛋给附近的村民，她也常带回来那些婶婶们给表弟做的鞋子和袜底。她常说与他她们成为邻居也是一种缘分，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一家人从县城来到这里，人家不但没把我们当外人，还拿我们当朋友，就足以说明这里的人善良宽厚，她喜欢那些朴实的村妇们。哪家有点困难，她常常变着法的去接济他们。家里也常常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来姨妈跟前说心事，唠家常。相处的比母女俩还亲。表弟们的同学也经常结伴来家里玩，别看在这穷乡僻壤，其实家里每天都很热闹。 喔，对了，家里还有两只大白鹅，看家是绝对的忠心，不认识的人，是绝对不让上台阶的。 他们家的鸡，姨妈总是说数不清楚。因为有的小鸡是母鸡躲在一个个草堆里自己孵出来的。有一次喂鸡食时发现，家里最漂亮的两只麻花母鸡不知哪去了，过了半个多月她们各自带出来一群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来了。 已经上小学了的表弟们还是十分顽皮，打起仗来子弹就是桃子枣子和鸡蛋。 表弟们唱的歌是姨父教的：共产党和八路军，一心爱国为人民，谁要欺负咱们百姓，坚决打他不留情！不留情！ 姨父还教我们扭秧歌，他拿着个小手绢，满口辽东腔，先教我们走十字步的要领，然后像模像样的扭起来，边扭边唱：军队和老百姓，哎嗨，咱们是一家人，打鬼子除汉奸，咱们要一条心，咱们要一条心呐，才能够打得赢哪。咱们要一条心呐，才能够打得赢那哈啊！…… 他的性格像个大小孩，那时候很时兴放映《小兵张嘎》《铁道卫士》等一系列革命情怀的影片。我们每个星期，有一个晚上是集体娱乐活动时间，一般由他领唱革命歌曲，讲战斗英雄故事，还原他们攻山头炸碉堡的情景。表弟们都非常活跃，唱的声情并茂，听得津津有味。 有一次隔壁村里来了放映队，放映的片子是《铁道卫士》回家以后我们不约而同的说他长的很像电影里面的那个在火车顶上和公安搏斗的特务，没想到他居然开怀大笑，我自己看也很像！这下热闹了，他和孩子们玩起了抓特务，逗得大家前仰后卧，外婆和姨妈把肚子都笑疼了。 但他严肃起来，我们都怕他，尤其是几个表弟，谁做了错事，要主动承认错误，主动受罚，绝不能撒谎，更不能回避错误。对表弟们的要求很严格，不但要学好文化，还要锻炼好身体，积极参加劳动。堤坡上的白杨树隔一段时间要修枝打叶，规定是几个表弟去修整砍伐，家里的柴火也是几个表弟分工合作，斧锯整齐。 我在这里也不是客人，我的任务就是陪外婆说话，给外婆梳头，倒痰盂的事都是我的。还要洗一家人的衣服，随时看管好弟弟们。 学习上，弟弟们每个学期都必须自己写出规划，高年级的可以写长些，低年级的可以写短些。互相监督，相互检查。我也不例外，做的不好照样受处罚。 记得字写的最好的是二表弟，我们每个星期必须抄录40条毛主席语录，我们有时候赶作业，做家务，手也随手潦草的写，可二表弟的字，俊秀整齐，刚健有力。每次姨父检查作业时他都受到表扬。 四个表弟原本性格各异：大表弟比我小半岁，他从小性格随和，对弟弟们也很谦让。家里的重活他承担的最多。二表弟，天资聪颖，能写会画，但也调皮捣蛋，鬼点子最多。比方说爬树掏鸟窝，兄弟间打仗，一定都是他的主意。三表弟比较嬉皮，有时候喜欢和姨夫讲斤讲两，受惩罚的也最多。四表弟是姨父的“小棉袄”平时最乖巧听话，几个哥哥谁干的坏事，姨父都要从他嘴里掏出实话来。在几个孩子中除了我家小弟，他是最受姨父宠爱的。 又是一年的夏天，我已经回到母亲身边，姨妈家只剩下五个弟弟，最大的12岁，最小的两岁。 有一天，姨父上县水利局开会，正好大姨妈的女儿，比我妈小个五六岁的大表姐来到姨妈家了。姨妈和大表姐带着我弟一起去集上买些什么线头巴脑的准备纳鞋底。 点子多的二表弟看爸爸妈妈都不在家，这下去闸上游泳的机会来了，那天中午天气也十分炎热，他和一个大他两岁的哥哥和小他5岁的三弟和四弟，一行四人跑到河边下水游泳。其实平常姨父带着他们只是在渠道的最浅滩处洗洗澡，从来不让他们到深水区。可是今天没有大人管束，几个孩子闹着闹着就在水里散开了。眼看着四表弟进了水流漩涡，不受控制的越飘越远，朝闸口的方向滑去，离闸口也越来越近，他们不知道这个闸道口钢筋水泥纵横交错，闸深五米，夏天正值汛期，水流湍急，漩涡云集，眼看四表弟在水里上下串动，忽高忽低，水呛到了嘴里，正断断续续的呼唤着几个正在水里嬉戏的哥哥…… 最先发现四表弟飘远了的是二表弟，这次他也慌了手脚，不顾一切的向四表弟方向方游去，一个猛子扎下去，用尽全身力气抓起四表弟的头发，奋力的将四表弟托起，四表弟得救了，二表弟却被卡在那错综复杂的渠道里，再也没有回来…… 好多年后，一谈起二表弟，姨妈就说，那年，要是你在跃进闸，事情就不会发生。是啊，我也常常责备自己我是他们的姐姐，如果我在，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到水渠里去游泳的。我也常想，如果他活着，以他的聪明才智他一定能干大事！可是，可是一切都悔之晚矣。 他少年早逝，家人的悲痛，苍天可鉴。时光茬苒，八年后，当姨妈一家人调离那里的时候姨妈泪雨潸潸，怎么也不肯离去，因为还有二表弟她带不走了，他被永远的留在那里…… 我那时才明白，为什么上级几次为姨父落实政策，调离回城恢复工作。姨父姨妈都不肯走，八年后的离开，还是我父母做了大量的工作，因为表弟们都长大了，为了他们的前途，为了他们能出去闯世界，他们才同意离开这个地方。 又过了多少年，四表弟早已变成三表弟，他高中毕业下农村。然后又应征入伍，当兵回了老家东北辽宁。后来在部队考上军校，成了一名威风凛凛的军官，每年探亲回来，他都一个人悄悄的回跃进闸，默默的坐在岸边，望着悠悠的渠水，久久的发呆…… 他心里想的什么呢？他一定是在怀念当年救他生命的二哥，他要为二哥的理想好好生活，他要把他的军功章分他一半，他要为他敦厚博爱、团结兄长、保护弱小，教育后代、孝敬父母、颐养爹娘…… 三弟啊！其实你一直在做，这所有的一切你都做到了！天地可鉴，你问心无愧！ 十几年前，姨父和姨妈都功德圆满驾鹤西去。姨父和姨妈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给了我们特殊的欢乐，特殊的爱，特殊的安全感。他们的温暖，永远铭记在我们的心里。 　　这次我们一起去跃进闸，就是想去看看那个老闸，那栋老屋，还有那条吞噬我二表弟生命的河渠。 几经周折，我们找到了那段渠堤，找到了依然耸立在哪儿的跃进闸。而那条坡下崎岖的小路已经长满了荒草，还有那栋八间红瓦房的“闸管所”已经不复存在，新闸管所早已复盖了两次新房，移了两次地方，早先的闸管所台基因为取土，早被挖成了一汪洼地。 人去物非，荒草萋萋，来到渠边，望着汹涌澎湃，奔流不息的渠水，心潮起伏，浮想联翩。我的眼前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特殊的少年时代，严肃认真的姨夫，温和慈祥的二姨妈，满屋川流不息，哈哈嘻嘻，热热闹闹的弟弟们，一个和和睦睦，其乐融融的大家庭…… 我们在堤岸边给二表弟焚烧了迟到的香和纸钱……寄托我们的哀思，表达我们的思念。 闸管所的新所长和所长夫人，跟我姨父姨妈一样也是非常善良的一对夫妻。他们热情的接待了我们。还找来表弟们过去的同学，好友，陪我们一起聊聊过去的事情。 直到下午时分，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新所长和所长夫人。 头伸出窗外，我在默默的告别： 再见了！ 跃进闸我的思念…… 再见了！ 那个特殊年代的“世外桃源”……2021、4、7、于潜江文/小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