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式关照 落魄式书写》——《人间失格》札记

钦奉徐来

一、作者简介

太宰治(1909一1948)，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齐名的作家。出身于贵族家庭，从小体弱，心思纤细敏感。高中时开始发表随笔，1935年，短篇小说《逆行》入围芥川奖；1945年， 《女学生》获第四届北村透谷文学奖。本书选取的《人间失格》《斜阳》《维荣之妻》是其公认的代表作。

太宰治原名津岛修治，日本小说家。明治四十二年(1909年)6月19日，他出生于青森县的金木村（现为五所川原市金木町）。父亲津岛原右卫门曾任众议院议员、贵族院议员，同时经营银行、铁路。母亲体弱多病，他自小在姑母和保姆的照顾下长大，直到小学二年级，才得知母亲的存在。母爱的缺失，对太宰治的人生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从小学开始，太宰治就擅长作文。中学时期，太宰治的创作热情更加高涨，在小说、杂文、戏剧领域都有所涉猎，并倾倒于芥川龙之介和泉镜花的文学作品。太宰治十八岁那年，他喜爱的作家芥川龙之介自杀，给他的心灵带来巨大的冲击和影响。1930年，太宰治考入东大法文科，初遇井伏鳟二，并尊为老师。同年，他以资金援助方式参与日本共产党的重建工作；他还与艺伎小山初代私奔，因而与家庭断绝关系，另立门户。二十一岁时，他与银座咖啡馆的女招待投海自杀未遂。此后，太宰治便退学了。文学、爱情、革命是他青年时期文学创作的三大主题。

太宰治思想消沉、幻灭，不满现实人生，几度自杀未果。1935年，他因短篇小说《逆行》入围第一届芥川奖。1939年，他的短篇小说《女生徒》获第四届北村透谷奖。同年，在井伏鳟二夫妇的撮合下，他与石原美知子结婚。婚后，太宰治度过了一段家庭和精神都较为安定的生活，他写出了《富岳百景》《斜阳》《快跑！梅勒斯》等作品，成为当代流行作家。战争结束后，太宰治迎来了创作的黄金时期。1947年，他描写颓废文人家庭生活的小说《维荣之妻》完稿，他的重要作品《斜阳》同年开始在杂志上连载。因为作品中弥散着浓郁的颓废气息，太宰治是无赖派当之无愧的旗手。

1948年，他创作了小说《樱桃》，并以《如是我闻》再度震惊文坛，并着手中篇小说《人间失格》的创作。此时，他肺结核病恶化，身体极度虚弱，经常咯血。在完成了《人间失格》后，他于1948年6月13日夜，与崇拜他的女读者山崎富荣一起跳玉川上水自杀，结束了绚烂而凄美的一生，时年39岁。

二、《人间失格》《维荣之妻》《斜阳》

太宰治的一生起起落落，充满波折，本身就是一部传奇。他的创作生涯虽然不足二十年，但他却留给我们许多耐人寻味的作品。时至今日，我们仍能从太宰治的作品里读到很多东西。本书选录了太宰治最重要的三部作品一一《人间失格》《维荣之妻》《斜阳》。

首先是《人间失格》。

《人间失格》又名《丧失为人的资格》，是太宰治的遗作，可以算是天鹅之作，也折射出他一生的境遇。全书由序言、三篇手札及后记构成，是典型的太宰治式的套匣式结构。该书通过男主人公大庭叶藏，以第一人称的视角，带领读者进入一个悲剧世界。叶藏从小就连人最基本的吃饭的欲望都没有，对于他而言，吃饭都是一种痛苦。他从小就体弱多病，生性怯懦敏感，对人类充满恐惧不安，再加上世态炎凉、家人的虚伪和欺骗、校园生活的无趣以及社会现实的残忍冷酷，他痛感自己是这人世的“异类”。他扮演小丑，通过滑稽搞笑的演出来祈求“人类”的爱，同时掩饰自己的无能为力和恐惧不安。他为自己作为一个人而感到羞耻，认为自己失去了为人的资格，成为一个完全的“边缘人”。戴上假面是叶藏融入周遭的唯一手段。能够看穿他的，只有班上一个叫竹一的人。竹一曾给出两个预言：一个说叶藏将成为花花公子，一个说叶藏将成为了不起的画家。

这两个预言，应验了一个，叶藏成为一个花花公子。在东京求学期间，他在画塾结识了年长他6岁的堀木。在堀木的带动下，他酗酒、嫖娼、寻欢作乐。然而，他很快便开始深深厌倦这种生活。他曾积极参加非法的马克思主义社团。后来，他与同样孤寂的酒馆女招待常子到镰仓投海殉情。女方身亡，他却获救了。他以教唆杀人的罪名被短暂入狱，沦为罪人。在“比目鱼”家寄居率段时间后，他向堀木求援，看清了这个都市人丑陋自私的虚伪嘴脸。所幸，在堀木家，他认识了女记者静子，第一次过上了小白脸的生活，他帮忙照看孩子，也通过静子找到了画漫画的差事。叶藏未能改掉酗酒的恶习，最终离开静子，栖身于京桥“蓝花”酒吧的二楼。对面香烟铺子的姑娘良子爱上了他，两人结婚。和纯洁善良的良子结合，叶藏感到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良子信赖他人而遭到玷污，叶藏彻底崩溃。最终，叶藏陷入堕落的深渊，他沉湎于药物、买春、自杀、完全不理解他人，最终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从精神病院出来后，叶藏被送回乡下休养，年近六十的女佣阿铁负责照顾他，即便如此，有好几次，他都受到老女佣的侵犯。 

太宰治也认为叶藏失去为人的资格了吗？不是的。我们从后记部分，与叶藏相识的京桥酒吧老板娘的话中可以得知。她说：“我们认识的阿叶，诚实又乖巧，要是不酗酒的话，不，就是他酗酒，他也是个天使一样的好孩子。”

可以说，《人间失格》是毁灭式的绝笔之作，是一部滴血的灵魂自白。本书蕴藏了太宰治短暂一生的种种境遇和迷茫挣扎。就算时过境迁，那种迷茫和彷徨都几乎贯穿了太宰治和我们每个人的青春。所以，人们视《人间失格》为残酷而永恒的文学，是“青春文学的巅峰之作”。

其次是《维荣之妻》。

维荣，是法国中世纪末期的近代诗先驱者弗朗索瓦·维荣，他才华横溢，放荡不羁，过着逃亡、入狱、流浪等悲惨生活，也因此成为放浪无赖派的代表人物。《维荣之妻》中的男主人公大谷穰治，是位作家，长年酗酒，四处风流，甚至在新年将至时，盗窃他人钱财，堪称“日本的维荣”。 

被盗劫钱财的是经营酒馆的吉藏夫妇，他们追到了大谷和阿佐家里，请求大谷归还那五千元钱。大谷趁乱逃走。阿佐将吉藏夫妇请进自己家，一脸和气，礼貌地向吉藏夫妇赔罪，祈求他们暂时先不要报警。在这个破旧的小房子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吉藏向阿佐讲述了大谷在酒馆的种种表现。原来，大谷不但盗劫了五千元钱，还欠下酒馆很多酒钱。阿佐说她会想办法解决钱的事情。深夜，一筹莫展的阿佐躺在儿子身旁，祈求天不要亮。

次日，阿佐背起年小体弱的儿子，来到椿屋，无奈撒下谎言，说一两天定会有人来偿还那笔钱，在此之前，她作为人质在酒馆里帮忙。当晚，大谷在京桥酒吧老板娘的带领下，归还了盗劫吉藏的那五千元钱。一个人支撑整个家的阿佐，为了替丈夫还酒债，在酒馆当起了帮佣，很快便成为酒客们的焦点，备受欢迎。

女人、酒精，带给大谷安慰，却无法支撑他作为一个健全的人活下去。对于他而言，“男人只有不幸。男人时时刻刻都在与恐惧作战。”他只是活着而已，而且从来都是没有人样地活着而已。他经常有家不归，即便回来，也是深夜时分，喝得烂醉如泥。

与大谷不同，阿佐开朗地面对一切。从小说中，我们几乎看不到阿佐的怨言，她白天微笑着为酒客倒酒，承受酒客言语上或动作上的骚扰，整天忙碌地工作；深夜时分，她从睡榻上爬起来，温柔地迎接丈夫。就是这样的日子，阿佐仍然觉得幸福。

事情出现转变，正月月末的那个雨夜，阿佐没有带伞，店里的一个常客谎称自己住在小金井附近，护送阿佐回家，此后又谎称没电车，借住在阿佐家玄关的地板上，当夜趁机将阿佐玷污了。次日清晨，阿佐照旧去上班，见到在酒馆里边看报纸边喝酒的大谷，说要搬到酒馆来住，还留下意味深长的话：“没人性又如何？我们只要活着就行了。”

可以说，故事中的大谷和阿佐身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两个人分别代表着日本“二战”后的男性和女性，男性软弱而女性坚强，形成了光与影明暗的人生对比。一向风格颓废的太宰治，通过阿佐形象，带给读者“活着的希望”。

2009年，在太宰治诞辰100周年之际，电影《维荣之妻一一樱桃与蒲公英》得以拍成。这部作品以《维荣之妻》为基础，融入了《回忆》《灯笼》《樱桃》《二十世纪旗手》《蟋蟀》等数部作品的精髓。其中的“樱桃”和“蒲公英”分别象征着容易受伤却有着甜味被人所爱的大谷，以及能够在任何环境下成长的有着诚实之美的佐知。

最后是《斜阳》。

小说以和子第一人称回忆的方式展开。日本无条件投降那一年的12月初，和子和母亲听从和田舅舅的建议，卖掉了西片町老家的房子，遣散用人，来到伊豆的中式山庄居住。两人在伊豆山庄的生活并不安静，母亲生病了。这个贵族家庭，已经开始没落。和子不慎引发火灾，幸好没酿成大祸，但她到各相关人士家道歉，说明她已经失去贵族小姐的身价。此后，和子尽心干农活，逐渐变成了二个健壮的村妇，而母亲则越加衰弱。

和子有个弟弟叫直治，在太平洋战争爆发时被征派到南方小岛去了，一直生死未卜。直治爱好文学，厌恶自己的出身，为了忘记这样的家庭，他漠视周围的一切，染上毒瘾。6年前，为了直治，和子去见他的文学老师一 小说家上原二郎。两人分别时，上原先生给了和子一个吻，和子被动地接受了这个吻。那一年，和子离婚，所怀的孩子也是死胎。如今，直治回来了，依旧过着吃喝玩乐的生活，经常从家里拿钱，在外流连，使得这个本就靠变卖东西度日的家庭雪上加霜。

在近乎绝望之际，和子想到了上原先生，尽管知道他名声不好，而且有妻室，她还是给上原写了四封信，表示愿意做上原的妾，愿意为他生孩子。和子翘首以盼，可一直没得到上原的回信。就在她想要到东京直接去见上原时，母亲病危了，被诊断是肺结核，不治之症。

那个秋天的黄昏，日本最后一个贵妇人病逝了。母亲临终时，只有子女陪侍在身旁。当时，母亲脸色未变，薄薄的嘴唇含着安静的微笑，就像圣母玛利亚。在母亲病逝后，直治仍然过着放荡颓废的生活。和子没有沉溺在悲哀之中，她寻找新生活，并开始为之奋斗。她要寻找的是爱情。

那天，直治领一个舞女回家过夜，和子趁机离开家，到东京去找上原先生。此时的上原，已经和6年前判若两人，像个衰老的猿猴一样，窝在酒店的沙发里。当晚，和子终于实现了自已的愿望。天亮时，和子醒来了，她望着那个人的睡脸，那是张垂死之人的脸。

就是在这个早晨，直治在伊豆的山庄里自杀身亡。

纵观《斜阳》整篇，文笔简单优美，结构收放自如，是那么独特。那阴柔的笔调，让人完全沉浸于女人的内心世界中，根本想象不出是出自男人之手。《斜阳》以没落贵族家庭为背景，描写了“二战”后这一道德过渡期牺牲者的悲剧，好评如潮，被誉为“日本的《樱桃园》”。

三、日本“私小说”

日本一向都有“私小说”传统。私小说一词于1920年散见于当时的报刊上。广义解释为凡是作者以第一人称的手法来叙述故事的，就成为私小说。但多数人更倾向于狭义解释，认为私小说脱离时代背景和社会生活而独立描写个人的身边琐事及心理活动。太宰治的重要作品都是其自身生活的写照，主题上也大多重合，多是落魄的主人公的毁灭之路，职业多为作家或画家，连自杀的时间、地点、缘由也通常和他的亲身经历重叠。太宰治的作品历来被认为是私小说的典型之作。 器伊藤整、平野谦曾就“私小说”做出分类，认为破灭型的“私小说”表达“生存的危机”，认为调和型的“私小说”克服“生存的危机和破灭”。虽然太宰治未必认可这种分类，但我们从太宰治的作品风格来看，无疑属于前者。他无力也无心调和现实，这是他懦弱的表现；他拒绝一切妥协，这是他的骄傲之处。

四、太宰治及作品评价

太宰治一生放荡不羁、颓废潦倒，终日沉溺于酒精、艺伎、麻醉药以及自杀的冲动之下，可他身上，仍有打磨不掉的贵族气息和不俗品味。太宰治只活了三十九岁，但他留给日本文学的记忆，却是深刻难忘的。直到现在，仍有不少人痴迷于太宰治，尤其是年轻人。或许，他们是把太宰治视为自己心灵秘密的代言人，甚至是青春密友了吧？

人们对于太宰治的作品，历来争议很大，爱之者众多不假，诋毁者也不少。或许，三岛由纪夫是批评他最严重的，说太宰治“气弱”，人也很讨厌。后来，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对此做出分析，说自己讨厌看太宰治的作品，或许是因为太宰治暴露了三岛自己所不愿意暴露的心情。作家奥野健男也认为：“太宰治的作品总拥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磨砺，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治笔下生动的描绘都会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可以说，上述两位的评价是十分中肯的，因为，我们的内心无论明暗，都存在懦弱的一面，无法回避。

2022.07.04

太宰治 著

任艳红  译

钦奉徐来 辑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