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那些藏在“朴素”背后的“高级”

清风拂面

六月底，课结束了，才把年初已购买的《人生海海》拿出来读。

麦家的谍战小说悬念跌生，环环相扣，得一口气读完才叫过瘾。更何况这是他花八年打磨的转型之作，一部与童年、与故乡有关的，具有浓重乡土色彩且有不少大家给予极高的评价。

此前，已通过各种碎片化阅读对书中情节有所了解，所以更期待麦家独特的讲故事方式、技巧与字斟句酌的语言表达。

打开书，立刻被描述“海龙山”“老虎山”的朴素而又不失高级的语言吸引。随着阅读的深入，更是被那些藏在“朴素”背后的“高级”深深折服。

另辟蹊径，别具匠心

《人生海海》讲述的是一个历经民国、抗美援朝、文化大革命直至改革开放，活了九十六岁的，“全村最出奇古怪且古怪明目要扳着指头一个个数”的人物的传奇一生。

而麦家却以一个十岁孩子“我”的视角，以“我”的见闻、疑惑边设悬边展现“怪人”在双家村至逃离双家村的生活经历，再以偷听爷爷、父亲、老保长及村里人的谈话，以转述、插叙拼出“怪人”回双家村前谜一样的离奇遭遇，看似解悬却又留下一个个悬而未决的新问题，像钩子一样勾住读者的心。

直至“我”因满口仁义道德的爷爷为了家族名声违背良心和道德举报了“怪人”，使其进了监狱还因批斗中不甘受辱疯了而不得不亡命天涯后，故事似乎陷入僵局，又以“我”历经坎坷回乡听父亲提及神秘的林阿姨，再以林阿姨的讲述来揭开“英雄上校”与林阿姨的爱恨情仇，真正解开“怪人”回双家村苟且偷生的真相，又填补了“我”逃离22年中的家庭变故和主人公的生活。

先不说这种采用第一人称，借助他人转述主人公经历的方式已极具挑战性了，还能层层巧妙设悬，迂回曲折推进更是构思精妙，再纵观小说三个部分内容间的关系堪称匠心独运。

第一、二部分都是结束于逃离双家村：第一部分是“怪人”的逃离；第二部分则是“我”亡命天涯偷渡到西班牙；第三部分两个逃亡者“怪人”和“我”，22年后在桑村汇合，“怪人”了却余生，“我”则回望人世沧桑。至此，两个人的命运道路形成基于“我”的自我反思的交集和对照。小说结构也由“花开两头、各表一枝”的开放走向闭合。

麦家隐在“朴素”背后的如此精妙缜密的小说构架，可谓另辟蹊径，别具匠心。

伏笔跌出，环环相扣

文似看山不喜平。麦家善用多对角色对比，并巧借老保长、爷爷、林阿姨、父亲与爷爷之间关系的情节突转，使故事情节出人意料、跌宕起伏。除此以外，巧埋伏笔也是《人生海海》中不可缺少的“高级”。而麦家于此也可谓高手，其中的伏笔更是层出迭见。

首先得说说“夏天”。

小说第一章介绍“海龙山”“老虎山”双家村后，便写到“每到夏天，村子就像得了疾病，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总之吧，每到夏天，村子像剥了壳的馊粽子，黏糊糊又臭烘烘的，人总忙忙叨叨的，各路虫豸也总不安生……四面八方冒出来，寻死觅活地扎进人堆……”而后以冬天积雪路上“出格的不同”“声声刺耳，步步惊心”的脚步声引出主人公“怪人”。

第二部分一开篇便是“这个夏天留下了一个血腥的事件，也留下了一堆问题。”“这个夏天像这只香炉一样盛着神秘的分量，弥漫着令人好奇又迷惘的气息。”“去年夏天，上校失踪后，整个村子都在谈论他，真真假假，犄角旮旯都在浅吟低唱，蘑菇一样的，见风就长。他在‘蛇虫夜夜生’的盛夏出事，注定是要被人大张旗鼓地嚼舌，嚼得遍体鳞伤。”

可见，麦家写四季流转不是带动起乡村四时风习，而是以季节影射人物命运以及乡村世道人心的关系。可以说“夏天”在整个小说中作为一种隐蔽的破坏力量开始，将谣言、暴力、侮辱和伤害等阴郁沉闷的发生几乎都设置在“蛇虫夜夜生”夏天。

而第三部分将九十六岁“上校”和八十四岁林阿姨的离世安放在一个清冷、封闭、安静和素雅的冬天。这样的安排，对于“上校”和林阿姨的命运和归宿是恰如其分的，也与开头“上校”的出场作以呼应。

“夏天”这一伏笔虽不及《红楼梦》里“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但也贯穿小说始终，达到让读者无法轻易觉察，又如风行水上的含蓄、巧妙之目的。

还有“上校”那套手术刀。

书中提到上校因为救人性命被人送了很多贵重物品，他拿回家送给母亲，然而老太太是笃信观音的，死活不肯要，上校无法，就打了一套金子的手术刀。

这套手术刀是“上校”辉煌的见证：救了很多的人，国民党的军官、共产党的“大领导”、抗美援朝的将士……上校因此被称为“金一刀”；也是“上校”回到贫穷闭塞的双家村依然衣食无忧，还接济帮衬全村人的依靠；故事最后，林阿姨又拿出了那套金手术器具，使小瞎子的阴谋不戳自破，驱散了蛀噬我多年的心病。

手术刀出现的次数并不太多，也贯穿始终，是麦家铺下的伏笔无疑。除此之外，还有“蚂蟥岭”。

一开始提到蚂蟥岭，作者对它的描述特别多，它细长细长的，必须得吃够饭才能好爬过去，否则肯定饿死。读者肯定以为只是喜欢写风土人情，毕竟小说离不开环境描写，书中也有很多类似的风景描写。

然而并不是！爷爷让三姑跟踪父亲，第一次因三姑跑不过蚂蟥岭没成功。后来又让三姑的儿子去跟踪，才找到了上校的窝藏地。

当然，那两只猫也非“等闲之猫”，引出“上校”之前辉煌与没落，穿起“上校”与父亲之间的亲密关系，也是“上校”情感的依托与出口。

“扒出”藏在“朴素”背后的“高级”，我们是不是极佩服作者的思维之严谨？

此外，最令我欣赏的还有小说中无处不在、信手拈来的大量具体而新奇的比喻，不仅增添故事的感染力，还与传统的双家村乡土生活氛围相互配称，让同样在乡村成长的我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作者要表达的丰富内涵。

小说开始写“嫩绿的叶苗”比作“一支秘密部队，从条纹状的树皮下钻出，便一发不可收拾，发疯似的向天空和枝丫争抢地盘，要不了几天，扇形的树叶密密麻麻，隐起枝丫，遮天蔽日，遮风避雨，召集全村麻雀都来过夜”。春天的勃勃生机呼之欲出。

“爷爷讲，我睡觉像死猪，雷都劈不醒，他睡觉像松鼠，掉一片树叶都会醒。”这样生动又具有趣味的比喻，让爷孙两人睡觉的深浅模样鲜活地跃然纸上，让读者在偏压抑的故事氛围中感受到生活的明亮。

少年的“我”和矮脚虎不摇落生柿子，因为“祖宗定下的道德是长在我们身上的，像胎记，抹不掉的”。传统文化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作者将之比作“胎记”，或鲜明，或隐秘，但抹不掉，那是每个中国人独一无二的精神标志。

《人生海海》中这样的比喻俯拾皆是。麦家还借爷爷的口，将亘古不变的生活哲理融入通俗的口语、乡俗俚语之中，使这部小说在时代更迭中塑造了一个真正的闭塞乡村，并以最简单直白的语言表达出关于人心、人性的深刻思想，又暗藏玄机，还回忆了自己的童年，也重拾那久违的父爱，完成与自己、与父亲和解的愿望。

麦家说：“作为小说家，我希望能发明一种新的小说，它既是好看的也是耐看的，既是通俗的又是深奥的，既直通故事又直通心灵。”

米兰•昆德拉说，“小说是速度的敌人，阅读应该是缓慢进行的，读者应该在每一页、每一段落，甚至每个句子的魅力前停留。”

显然，麦家“八年精心打造”的《人生海海》确实不是空有虚名，除了那些与老保长人物形象相贴合的令人不适的粗鄙不堪之语有伤大雅外，麦家不只是倾注心血编织离奇热闹的故事，而是以讲究而不呆板，雕琢而又有灵动的语言营造阴郁、幽暗的情绪和凝重的思考，吸引读者在晦暗的文字密林中，静心体验浮躁的时代正日渐稀薄的心灵力量，感受“为汉语写作”的作家在追求内容、意义等目标时，对进行语言创造始终葆有不竭的热情与魅力。

从这一层面来看，书中“朴素”的乡土气息中，的确藏有太多太多“高级”的写作技巧和深邃思想，值得我们细细咂摸，慢慢学习。

（《人生海海》适合成人阅读）

图片：@暖风拍摄于谷城五山镇玉皇剑茶园（第一、二张除外）

文字：清风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