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梅村旧事之一 作者:宋晔

萍水相逢

<p class="ql-block">朗诵:萍水相逢</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童年梅村旧事之一</b></p> <p class="ql-block">梅村旧事已成空,犹记当年入梦中。</p><p class="ql-block">今日重来人不见,一枝斜映夕阳东。</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江苏无锡梅村人氏,我亦有几年在梅村生活的童年记忆。上次去荡口游玩,回锡途中,突然心血来潮,想去梅村瞧瞧旧时风景,探探儿时居住的外婆老宅。到了才发现,街道面目全非,毫无记忆中的模样。当时天色已晚,还有老人与小孩同行,不便慢慢探寻,只得遗憾离去。</p> <p class="ql-block">  梅村古称梅里,当年泰伯奔吴,定都梅里,是为吴文化的始祖。后来迁都苏州,但每年初九泰伯生日,梅村还会举办规模盛大的庙会,以纪念泰伯之德。</p><p class="ql-block"> 回去查看百度地图,根据泰伯庙的位置,确定老宅位置就在如今“中华德城”的后面,伯渎河以南,梅花港河以东的地方,当年的邮政地址,就叫“梅村河东湾”,河东湾林林总总几十户人家,没有门牌号码,却未曾听说丢过信件。</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font-size:20px;">河东湾老宅</b></p> <p class="ql-block">十年不到河东湾,今日重来鬓已残。</p><p class="ql-block">山色依然人事改,水声犹作旧时弹。</p><p class="ql-block">一身去国三万里,两眼看天八九竿。</p><p class="ql-block">独立西风搔短发,满怀秋思正漫寒。</p><p class="ql-block"> 外婆过世后,有一段时间,梦里总是反复出现同一场景,就是外婆停留在梅村老宅,似乎从未离去。外婆生前,我不止一次听她唠叨,舍不得卖掉这老宅。对于外公来讲,晚年从梅村搬来无锡城,是生活质量的提升,毕竟外公年轻时做生意,后来公私合营进工厂,都在无锡城里。而且外公性喜热闹,爱听苏州评弹,城里书场众多,文化生活自然比梅村镇上要丰富许多。但对于外婆,一辈子生活在梅村,突然舍去大宅,搬来无锡城的楼房,活动空间反而变小,自然会有一些不惯。后来读《地藏经》得知,若常梦到过逝亲友,那是亲友希望得到佛力超度,于是在伦敦佛光山举办盂兰盆法会时,为外公、外婆报了名。从此,再没有梦到过外婆。</p> <p class="ql-block">  我与梅村老宅真正的缘分,应该是从一九七八年夏天开始。至今还记得外婆就驻立在门前的场上,旁边一把竹靠椅,似乎在等候着我们的到来。我出生于梅村,但一直随父母在黑龙江生活。小时候应该来过几次梅村,记忆并不深刻。唯一的印象是在三岁时,站在梅村老宅的客堂间里,看见三舅和小舅抬着担架,将母亲从梅村医院接回,从此多了一个妹妹。也许这次突然多一个妹妹的事件刺激太大,从此开始,我有了记忆。</p><p class="ql-block"> 然后便是这次来到梅村,还与从小生活在梅村的哥哥打了一架。没有理由,只是相见时,双方对视了几秒,一语未发,不约而同,冲上前就打了起来。大人闻声赶到,连忙拉架,于是哥哥先哭了起来,我也接着大哭……成人之后,不知在哪里看到,雄性动物若对视超过3秒,就要打架,异性则有情愫发生。</p><p class="ql-block"> 之后的场景就记得小姨跟我说,我父母已经回黑龙江了,我要留在梅村上小学。不记得父母跟我商量过这事,也没有道别的场景,好象是小姨带我去逛街,回来父母就不见了。我没有哭,只得接受现实,开始了我在梅村近三年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外公还没退休,在无锡城里上班,周末才回家。每次回家,他都会带一些厂里食堂的馒头回来,记得白馒头甜丝丝的,很好吃,可能加了糖精。没过多久,外公就退休了。外公起床很早,天还未亮就起床用大灶烧粥。外婆稍晚起床,吃过粥,就会去梅花街买菜,准备午饭。外公喜欢洁净,总是里里外外的扫个不停。若有客来访,十有八九看到外公在扫地。外公上过私塾,有时候会做几首诗压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下,有朋友或是子女来了,外公就会跟他们讲解诗里的含义,大多是生活感悟。有一阵子子女们筹划给外公出一本诗集,那个年代出版物管理严格,不记得是否成功出版。</p><p class="ql-block"> 河东湾的民居全无规划,也比较老旧,不知是否都是明清时代留传下来的老房子。走过梅花桥,沿河穿过一段泥路,右拐过一个弄堂,豁然开朗有一大片空场。右边一口水井,左面靠两河交汇处,一幢与众不同,粉墙黛瓦,与周边老房子相比,显得格外轩昂的宅子,就是外婆的家。</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何外婆家如此气派,是梅村镇上最好的宅子。后来才得知,外婆家原在梅花桥南堍,是有着几进院落的大宅院,母亲幼时家里还有佣人,后来宅院充公开办了米厂,作为补偿,在河东湾新造了宅子,迁居于此。八十年代落实政策,因米厂老宅院,政府补偿了几万块钱,那时候,万元户就是值得上报纸夸耀的。我出生时据说外婆家还在原址,所以河东湾这老宅,当时并不太老。</p><p class="ql-block"> 老宅前面屋檐下,是一条约一米宽,青砖铺就的引水槽,在当时,应该是很现代的设计。引水槽与屋子同宽,只是过了屋子就是泥地,没有象城市那样有统一的下水管道,使得这引水槽更象是老宅的装饰。正门口青砖自然向前延伸,形成一块正方形的场地,远离屋子的两角,各有一株梧桐树。场地两旁,对称设置了两个灌木围成的花园。</p><p class="ql-block"> 推开两扇大门,跨过一道截面20厘米见方的长条石门槛,就是客堂间。小时候最感兴趣的就是正门这道石门槛,无聊时经常看蚂蚁在门槛上爬,惊叹如何把这么大一块整石,做成规则的门槛。客堂间东面是厢房,西面则是厨房。厨房里的灶头上,外婆养的花猫常常偎躺在上面,江南的冬天,灶头确实是个取暖的好地方。灶旁有风箱,我第一次见这玩意儿,只觉得好玩。外婆通常用大灶头炒菜,同时用煤球炉烧米饭。只有在不需要炒菜,烧菜饭的时候,才用大灶头烧,那时的菜饭只有青菜,拌上点猪油,却好吃得让人恨不得连碗都吞下去。灶膛里再煨上几只红薯,烤得流出蜜来,掰开来,甜香扑鼻……虽然好吃,那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稀奇,直到多年以后,方便的电饭锅、煤气灶再也烧不出当年滋味,才知道大灶头烧的柴火饭,是多么难得的美味。</p><p class="ql-block">在那计划经济的年代,粮食是随户口计划供应的。外婆家是城镇户口,我哥哥和我的户口当时都随父母在黑龙江。我并不清楚粮食问题是如何解决的,光有钱似乎并不能买来粮食,而我那时又是那么的能吃。有一次无意中听外婆说道,“伊个老小(这个小孩)胃口好的。”外婆应该只是在感叹,但敏感的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是不是粮食不够吃?于是从此只吃一碗半米饭,之前是要吃两碗的,胃口确实太好,而年长我三岁的哥哥,一直只需要吃一碗。另一个粮食紧张的证据,就是每逢寒暑假,我这个大胃王,总被打发到无锡城里奶奶家。</p><p class="ql-block"> 唉!都怪外婆做饭太好吃,也很会计划过日子。在那个普遍不富裕、计划经济的年代,我们每天都有一块红烧肉吃。偶尔例外,会有两块红烧肉,那就是中午放学时下雨,而我又忘了带雨伞。这时外公就会送饭到学校。此时那装满白饭的搪瓷茶缸最上面,除了蔬菜,还会卧着两块醒目的红烧肉。成年以后,看到一个笑话,说是有一人,家里挂了一块猪皮,每次出门前,都要用猪皮把嘴唇擦得油光光的,以示吃得不错。这才明白两块红烧肉的意义。其实那时还小,并不在意吃的好坏。同学中很多人住得很远,中午会带米到学校蒸饭,我对他们吃的是什么,是好是赖,没有一点印象。</p> <p class="ql-block">  穿过客堂间,是一个院子。东面三分之一的院落,架着一块巨大的条石,自然做了个隔断,隔断里面堆放了一些瓦缸、怪石及花草,还有一棵梧桐树。虽然不似园林般精致,却也别有风韵。看着不起眼的水缸,却能在里面神奇般地摸出荸荠来。另有一只乌龟,平时看不见,不知躲在哪个角落,每隔几个月,就会自己爬出来。这时,外公就会弄一些蚌肉喂它。我则乘外公不注意,偷偷把乌龟翻过来,看看乌龟自己会不会翻身。有时会盯着梧桐发呆,幻想凤凰会不会飞来。长大后才知道,凤凰所栖之梧桐,跟院里的法国梧桐不是一回事。</p> <p class="ql-block">  西面一个花坛,是百年牡丹、牡丹花后——“魏紫”,牡丹四大名品之一,来源于无锡小娄巷秦家。当然这些知识都是如今在家族朋友圈里得来的,当年哪晓得牡丹还有这么多花样。这牡丹平时只是几枝枯杆,到了春天,奇迹般长出郁郁葱葱的绿来。待得花开,则会有人来参观。记得外公酒后曾经夸耀他拥有的、至少是在梅村镇上的“独魁”事物,我记不清都有些什么,只记得这牡丹花是独魁的,还有一张独台面的八仙桌。八仙桌是江南民居常见的家私,但一米见方的桌面,却是一块独木面板组成,那要有多么粗大的树木才能裁成这样一块台面,确实不多见。如今,小娄巷秦家的牡丹,已列入无锡市的古树名木名单,每年花开,都会引起媒体的关注。而外公家的牡丹,也开枝散叶,移植入了舅舅、阿姨、表弟表妹家,却不为外人所知。 </p><p class="ql-block"> 牡丹花坛两侧,一端是个鸡窝,另一端是下水道的入口,这个下水道连接着一条暗道,直通梅花港河,在那个年代的乡镇,很是先进。还记得每天晚上洗完脚,吃力地端着木脚盆,从客堂间走到下水道口倒水,那个没有塑料盆的年代,木盆加水的重量,对于一个刚上学的小孩来讲,实在是不太友好。</p><p class="ql-block"> 院子近厨房一侧,有一口水井,水井上有一压井机。家里有一口井,方便了许多,免得去外面公用水井排队。我第一次见到压井机,但压水并不轻松,大概那时年幼,力气不够。</p> <p class="ql-block">  穿过院子,正对的是8扇高大的轩门。登上两级长条石台阶,推开轩门,就是中堂客厅了。正对的墙上挂着中堂对联,每当有友人或是子女送来新的中堂字画,外公就会择日把新的换上。有时对联写得太好,舍不得取下,就会同时挂两幅对联。字画下是长条供桌,供桌前就是那张独木八仙桌,桌子两旁是太师椅,颇有古风。来了访客,自然坐在这里。常来的有一位魏姓老先生,清癯有仙风,会针灸。后来我生病时,他曾替我针灸,那是冬天,却不曾要我脱去毛线衣,隔衣取穴,轻轻旋动,并关照我,若是觉得酸麻,就告诉他。我是第一次看到这么长的针,有些害怕,其实没有感觉,却连喊“麻了麻了”。针了几个穴位,都是如此。过去多年后,对针灸有些了解后,觉得后悔,若不是那年虚报感觉,后来也许就不用受那住院打针吃药的痛苦。那时才小学三年级,被无锡市第二人民医院判了“死刑”后,外公在报纸上看到镇江有一专门医院,专治此病,于是绝处逢生。在我第二年旧病复发时,外公还在镇江医院陪了我一个月,想来很是感激。</p> <p class="ql-block">  那个年代梅村只有周六晚上有电,平时晚上照明只能靠洋灯(煤油灯),洋灯昏暗,所以平时都是早早睡下,基本上过着日落而息的生活。只有周六例外,魏先生往往周六晚上来访,有时候会叫上哥哥和我一起玩一种叫“争上游”的扑克牌游戏。</p><p class="ql-block"> 中堂两旁各有一间铺着木地板的主卧,每个主卧后面各带一个小房间。我和哥哥就住在这小房间里,过了几年规律的学生生活。中堂后面是后厨房,后厨有一扇门,直通后花园。后花园里并没有什么花,印象中种了些菜,外公只懂养花,外婆也不会农活。那些菜地基本上是自生自灭的状态。印象最深的是其中有一些不知名桔红色细长的花。早晨起来,趁蜜蜂还没发现,摘下小花,倒转过来,对着花茎底部轻轻一吮,便有一丝甜甜的花蜜沁入喉间。雨后初霁,常会发现一些蟾蜍在花园里,因为听大人说蟾蜍有毒,会伤眼睛,而且样貌丑陋,所以不敢接近,但远远扔石块、伤生作孽的事没少干。蟾蜍干可以入中药,学校有一次还要求每个学生带一只蟾蜍上交,不记得是如何完成的任务。</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最多的时候,连舅舅家的孩子,总有五、六个,除了哥哥,都比我小。哥哥体弱,饭都比我少吃半碗,于是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有些事情我是很愿意干的,比如说去打个酱油、买个咸菜罗卜干什么的。有些事情,做起来就有些勉强,特别是菊花盛开的时候。外公种了太多的菊花,赏菊固然愉悦,但每天早晨把一盆盆菊花搬到院子,傍晚再搬回室内,就不是那么好玩了。装满泥土的花盆对于一个低年级小学生,还是有些重量的。有一段时间,每次放学回家,首先要去倒表弟大小便的痰盂。穿过后院,拾阶而下,就到了伯渎河滩,每次洗涮完痰盂,在河滩随意捡一些扁石,练习打水漂的技术,或者望着长长的船队发呆……那时候的河水,应该还没有污染,虽然刷马桶也在这条河里,但是洗菜、淘米的也很常见,大概流水不腐吧。也曾在附近人家的地里,挖出漏摘的红薯,就在这河里洗一洗,或者拿削铅笔的小刀削削皮,直接啃将起来,新鲜的红薯,生吃也格外香甜。</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没有很强的卫生观念,洗脸刷牙也只是敷衍。那时外婆家孩子众多,管不了那么细致,我在外面疯跑得脏兮兮,也没有引起外婆的注意。小姨后来去了甘露工作,每次回来,看不下去,都把我按在洗脸盆里洗头洗脸,搓到耳后根发红,很是痛苦。</p><p class="ql-block"> 外婆家旁的梅花港河对岸,靠伯渎河一侧是梅村码头。每天傍晚,来自苏州的客轮缓缓始入码头,过夜后,清晨六点半准时出发,再驶回苏州平门。那时我并不知道,苏州平门附近,也有一座泰伯庙,更不知道,我未来的姻缘,与苏州平门附近的桃花坞大街有关,那时,觉得苏州是个很遥远的地方。……我和哥哥每天早晨都是听着这班客轮的汽笛声起床,吃完早饭,就去上学,并不需要时钟计时,从不会迟到。</p><p class="ql-block"> 外公在中堂装了一个有线喇叭,每天会播放一些苏州评弹之类的节目。每晚的结束曲是《二泉印月》。那时候并不喜欢这二胡曲,总觉得太过悲伤。多年以后,在国外听到这首《二泉印月》,不禁潸然泪下……</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四年后,父母调回无锡工作。每回过年,外公外婆的第二代都会携儿带女,回到老宅,好不热闹。外公在房间里搭了阁楼,以解决住宿的问题。那时候还没流行麻将,只会打扑克牌争上游,赌注很小,大家玩得却很开心。记得一次小舅、小姨夫不顾长辈身份,在我占据优势的时候,联合哥哥一起作弊,回想起来也很有趣。后来外公外婆搬入城里,没了场地,过年聚会也改在了饭店,但总觉得缺少老宅其乐融融的味道。随着外公外婆的离世,年夜饭也就散了,老人真是家里的宝贝,是家庭凝聚的核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