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低矮的身躯,佝偻的腰背,黝黑的脸颊皱褶纵横,混浊的目光犹如老牛无望的眼神。这就是我头脑中五保户老夏的印象,那还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p><p class="ql-block"> 我刚下放时,十六七岁,身材单薄,队长将给五保户送粮草的差事派发给我。我知道,这是队长照顾我。那个时节,田里的活儿不是收割就是插秧,没有一样是轻松的。送粮草,不繁重,时间也比较自由。</p> <p class="ql-block"> 老夏的住所在村子西北角山坡下,远离农户,周围杂木荒草丛生。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屋顶稻草朽烂,土墙坑洼不平。里面空间逼仄,一个土灶,一口水缸,一张架子床,约六七个平米。一张旧竹扉当作小门,门檐很低,我一米八的个儿,要深深弯腰才能探进身子。屋里弥漫着一股怪味,似糟糠陈腐的霉味,又似老人的尿酸味,反正很呛鼻,很难闻,久了,头脑会发晕。我一般是不愿、也不敢进去。</p> <p class="ql-block"> 我每次去,只要不下雨,都能看见老夏坐在门口的长凳上,两手交替搓着草绳。见我来了,老夏脸上露出微笑,发出喑哑的嗓音:伢儿,来了。等我卸下担子,老夏拍拍板凳,说:伢儿,坐会。说完,他会进屋,拿出一根胡萝卜,或者山芋。</p> <p class="ql-block"> 老夏五十多岁,面相十分苍老,头发稀疏花白,深陷的眼窝,粗糙的眼角纹,似乎饱蕴了人世的沧桑。每逢天气转凉,老夏就咳嗽不止,能听见胸腔内发出积痰的呼噜声响。我很担心,劝老夏去医院看看。老夏摇摇头,语气淡淡地说,老毛病了,看也白看。我也知道,上赤脚医生那里,确实看也没用。到大医院,老夏没这个能力,也没条件。那扇竹门破旧受损,四处漏风,我看了心里难受,问老夏,要不要跟队长说,将门换一换。老夏摆摆手,说,别,说了也不管用,木头珍贵,到哪儿搞?搞到也不会想到他老夏,派用场的地方多得是。</p> <p class="ql-block"> 老夏的一条腿不好,走路需用一根木棍支撑着,一步步慢慢地挪动。弓曲的腰背,似乎就没直起过。老夏说,以前,他也是强劳力,车水、进山扛毛竹这些重体力活,都少不了他。58年修水库,山上掉落下的大石头砸断了腿,还好,捡了一条命。人废了,讨人嫌,队里有人会说,养了个吃闲饭的。活了那么多年,冤枉气也受了不少。老夏埋怨完,脸部肌肉会轻微地抽搐几下,嘴里轻轻地深叹一口气。我说,你帮队里搓草绳,也是很重要的贡献。老夏搓的草绳确实又光滑又紧实,每逢插秧,少不了做秧绳。</p> <p class="ql-block"> 老夏说,他原籍是河南,抗战时,黄河决堤,淹了家园,他逃难来到此处。他以前有过婆娘,但没生娃子。腿坏了,婆娘跟人跑了。老夏说,他不怪女人,一辈子拖累,谁也受不了。好在是新社会,政府会养老送终。老夏偶尔也会骂人,骂队里粮草给的不足,骂队长没良心的,也不常来看他。队长小时候落在水里,要不是老夏下水相救,就没命了。老夏骂完,反倒会咧嘴笑笑,一副很坦然的神情。</p> <p class="ql-block"> 我听队里人说的,版本却不完全一样。老夏年轻时,身强体壮,干活冲在前头。他成分好,当过贫协主席。斗地主富农,他下手从不留情。老夏气盛,一点小事,就会勃然变色,非认死理。队里人说,那时人们在背后骂他为“邪头”。他对婆娘,也是非打即骂,怪她是不生蛋的瘟鸡。腿坏了,那婆娘能不跑吗?这些年,老夏与人接触少了,有火没处发,再加上人穷气短,脾气也变得温和多了。</p> <p class="ql-block"> 老夏说,他离开河南后,就没回去过,他很想回老家看看,那里应该还有他的亲戚。但这辈子,怕是无望了。说话时,老夏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话语哽咽。我默然无语,心里明白,老夏说的是实话,确实很难很难,见不到一点希望。要帮,我也没能力。</p> <p class="ql-block"> 有时,与老夏并肩坐在长凳上,望着夕阳西下,晚霞满天,不远处,几畦菜地绿油油的,生机勃勃,恍然感觉,这块僻静的天地,老夏一人生活了十多年,虽说与世隔绝,孤独寂寞,但也少了纷扰,远离是非,或许就是老夏最好的归宿。</p> <p class="ql-block"> 每次与老夏分手,他都像是十分不舍,目光里流露出款款的殷切深情,嘴里念叨,伢儿,啥时再来。其实,我何尝不想多来。听老夏唠叨,诉诉陈年往事,对人世发发牢骚,内心里似乎也有那么点触动。再说,艰辛的劳作过后,腰腿好好放松一会,也是我十分情愿的。但收获的时节是定死的,一年也就那么几次,其他时候,整日操心、辛劳的队长,或许也不会想到西北角还有个老夏,老夏的衣食住(行就免了)还需要什么,自然也不会派我去办。</p> <p class="ql-block"> 回城后,我曾重返队里。队长说,老夏在我走后第二年就死了。去世前,老夏拿出百十元钱,嘱托队长置办棺材墓地,并请办事的人吃一顿。队里人吓了一跳,那个年代,这不是小数字。原来,老夏还是有心机的,队里派给他的稻草,他搓了草绳,没全上交,偷偷地留了一点,卖给了供销社。我听了,强忍住泪水,心里却不平静,这也是人生!老夏很快会被人永久遗忘,而于我,却会深深地留存在脑海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