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荣誉称号的战斗英雄

张玉军（潍坊）

1985年5月下旬，我军刚上前线就遇到了残酷的211高地的遭遇战。 这几天，所有炮声、硝烟、伤亡，都在围绕争夺 “211”等高地。 6月3日凌晨2点30分， 595团9连由908高地屯兵洞向262高地和255阵地机动，准备夺取211阵地1、2号哨位。9连（欠3排）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冒着敌人的炮火，火速向255高地开进，通过147高地绕过山坡到达255高地的山脚下，遭到敌人炮火袭击，当场4人受伤，赵建辉腿部受伤，同行的营部卫生员宋立峰肩部被弹片击伤。清晨，刘召玉踩中地雷炸断左腿。 下午2时，9连接到拔下211高地2号哨位的任务。连长杨勇健命令鹿秀斌、唐道军、缪甫荣三名副班长组成突击队，先去211高地探路和侦察地形，掩护6班进攻。接受任务后，鹿秀斌、唐道军、缪甫荣三人在255高地上反复查看211高地地形和哨位所在位置，他们将武器带好并装满子弹，每人又多带几枚手榴弹，夜幕降临时，做好了进攻211高地的准备。 晚上9点，又接到上级新命令。连长杨勇健告诉大家先到211高地3号哨所接替7连坚守的3号哨所，2号哨所根据情况可拔可不拔，你们要听从命令，待机行动。 此时，我军的炮火呼啸着向211高地的前沿飞来，爆炸声掀起层层气浪，弥漫的硝烟笼罩着211高地。看到时机差不多，鹿秀斌、唐道军、缪甫荣三名突击队员开始行动，他们每人间隔2－3米，在硝烟的掩护下向前摸进。 在炮火中，他们一边向前跃进，一边观察地形，飞快的越过弹坑。20分钟后到达了三号哨位。 3号哨所在211高地的半山腰，有三个紧连的洞口成直角相连。每一个洞口为一个哨位。此时，第一个哨位一名战士拿着枪对着战壕，防止敌人从下面偷袭；第二个哨位一名战士拿着枪对着上面，防止占据2号哨所的敌人下来偷袭；第三个哨位是防止227高地的敌人从左侧迂回偷袭的重要位置。 3号哨所在211高地西侧的半山腰上，直接受到相距30多米山顶的2号哨位敌人的威胁，必须要日夜保持高度的警惕。 坚守在3号哨所里的战士们，度日如年，无法洗漱、满脸的污垢。由于炮火激烈，军工上不来，供给跟不上，饮食也成了严重的问题，每人每天只能靠雨水润喉，食品全没，饥饿干渴直接威胁着每个人的生命。最可恨的是夜间敌人凭着地形熟悉的优势，经常居高临下的向洞口投弹，在战壕内掀起强烈的冲击波。哨位上不断地遭受敌人炮火的强烈打击，每天都有战士受伤，但是他们受伤不下火线，顽强地坚守哨位。 为夺取211高地，部队又连续两次组织人员对211高地2号哨所进行强攻，均未奏效，最后被迫撤回。先后有数十位同志壮烈牺牲，洞内战士全部受伤。 5日凌晨零点5分，副营长陈光辉和2排长冯永康带领9连11名同志，从255高地采取偷袭的手法，进入3号洞接替防守， 3号哨所新生力量的到达，暂时保证了哨位的安全。但是，洞外的炮火却始终没有停止，炮弹不停轰炸，子弹密集穿梭，严重威胁阵地的安全。 晚上，在 211 高地 3 号哨所站哨的唐道军，发现了敌人偷袭的行踪。他急忙向敌方连投几枚手榴弹，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同时，也迎来了敌人的狂轰滥炸，一发炮弹落在洞口附近，弹片打穿他的右大腿，他一声大叫：“不好！”双手下意识地捂住大腿，鲜血喷发。缪甫荣急忙用止血带捆住他的大腿根部止血，鹿秀斌迅速过来包扎伤口。同时，排长冯永康安排人送回急救。 战斗在紧张地进行，211高地的情况依然十分严峻。就在这关键的时刻，副营长陈光辉告诉大家，上级命令我们7日晚上11点向2号哨所发起进攻，要求大家做好战斗准备。为此，成立四个突击队（敢死队），每组各3人，除随身携带的武器外，还配一具喷火器。一切准备就绪，大家等待着出发的命令。 晚上10点50分左右，突然接到上级命令，敌人可能有一个加强营的兵力今晚进行大反扑，原计划终止，全部转入防御。 此时，211高地上正在饱受敌人炮火疯狂轰炸，三营副营长陈光辉又组织三个突击队，每个突击队三个人，每人带上8枚手榴弹、背着爆破筒，第三组还带着一具喷火枪，对敌人占领的211高地2号哨所进行偷袭。 9日凌晨2点30分，我军强大的炮火覆盖了敌人无名1号高地、227高地和敌我共同防守的211高地。2点45分，在炮火停止的间隙。陈光辉下达开始行动的命令。成立三个突击组向2号哨位进攻。第一组战斗组和第二组战斗组从两翼进攻，第二组战斗组由缪甫荣带队从中间直接向敌人2号摸进。由于白天下雨，晚上天黑路滑，行动十分困难。缪甫荣带头向前模进10分钟后，发现身后只有新兵王振言，另一个人却没有跟上。他问王振言，另外一人在吗？ 王振言小声说：“班长，天太黑，没看见。”他们原地等一分多钟，还没有看见掉队的战士跟上来。“我们还进攻吗？”王振言说，“这光秃秃山上很危险，不能久等。”缪甫荣勇敢的说：“我们前进！拿下高地。” 他们卧倒在阵地上，慢慢向前爬，边爬边观察，一点一点向敌人的哨位靠近。十多分钟后，王振言小声对缪甫荣说：“我发现前面凹处有一个人，从我们的右侧弯腰跑过去。”缪甫荣急忙转头查看，只见一位头戴着锅型帽子、着淡白衣服的人，鬼鬼祟祟向一个凹部跑去（我军全部是戴钢盔）。 “是敌人，肯定是敌人！”。就在他们发现敌情的同时，突然从那个凹部内传出叽哩呱啦讲话声。说时迟那时快，缪甫荣和王振言快速向前跃上几步，看准敌人的洞口，用爆破筒对准敌人的洞内狠狠投去。“轰、轰——”的巨响后，里面的声音没有了，缪甫荣一边在洞口向里观看，一边又向洞内投去两枚手榴弹。 几分钟后，突然从洞内的深处又传出敌人的报话声。看来，这个洞内还有岔洞，敌人有可能在呼唤炮火支援…… 王振言急忙打开手榴弹安全盖一个一个递给缪甫荣，缪甫荣一个接一个地狠狠投进洞内。 虽然，洞内爆炸声不停。但是，洞内敌人却越叫越快。 缪甫荣将进攻时每人携带的八枚手榴弹全部投入进去，在浓烟滚滚的洞内还是传出敌人的声音。他急忙端起枪向洞内连续扫射，可是枪声一停，敌人又“哇哇”叫着不停，看来洞内岔洞较大，缪甫荣又急忙端起枪，从不同的角度再次向洞内扫射。 转眼间，手榴弹已经用完，子弹也打光。但是，洞内敌人的叫声依然没有停止。情况十分危急。他们急忙换了一个位置，无意中跃进敌人的哨位，发现哨位上有很多的手榴弹（和我军使用的一样）。 “这里有手榴弹”。王振言边说边急忙打开后盖递给副班长缪甫荣。缪甫荣高兴地急忙接过后，快速向洞里投去。 就这样一颗颗手榴弹在洞内开花，洞内硝烟弥漫，敌人声音在逐步微弱…… 就在缪甫荣准备进洞清剿敌人时，敌人投来的一颗手榴弹滚到了他的屁股后面爆炸。“轰”的一声，缪甫荣只感到浑身一紧，密集的弹片向他的屁股和腿飞击。受了轻伤的王振言急忙过来给他包扎，缪甫荣命令：“我可能不行了，你快离开这里……” 缪甫荣话音刚落，就忍着剧痛，奋不顾身，一个跃身，换了个射击位置，眼睛一黑，身体发软，又倒下去了。 新兵王振言急忙跑过来说：“班长，快，快，我背你回去……” 此时，缪甫荣已喘不过气来，全身很难动一下，他发现敌人向这边爬来。缪甫荣用尽力气，急忙向王振言说：“快、快、快去告诉排长派人支援，我不行了，你快走......” 说话间，他从上衣口袋掏出一直陪伴他的最后一颗82式手雷（战场每人都有一颗光荣弹），对王振言说：“敌人上来了，你快撤，我掩护你……” 王振言含泪刚走，缪甫荣已经看到相距很近敌人的影子，急忙右手拉开发火装置，用左手使出全身力气向敌人投出，“轰”的一声巨响，敌人被炸了下去。 此时，炮火再次覆盖过来，一发炮弹在他的附近爆炸，缪甫荣被炸昏过去，巨大的冲击波将他推倒在一个大石头旁边。战友王振言在硝烟中含泪撤退…… 可惜，王振言在撤退中被炮火覆盖，鲜血染红了211的高地，壮烈牺牲，永远留在那片热土上...... 不知过了多久，晕过去的缪甫荣被炮弹炸醒。他听到报话机里传出排长冯永康急切的呼唤：“缪甫荣、缪甫荣，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缪甫荣满手是血抓起报话机说：“我在洞口上方……我不行了……” 此时，敌人已经发现他，手榴弹向他这边不停投来，好在他的右侧有块石头可以挡身，左侧身体却被炮弹炸得一动一动，每动一下都有一个弹片穿进体内。 此刻，缪甫荣已经爬不起来，只能任凭弹片不停袭击，他的左侧身体被各种弹片像密集的刀雨，一起飞向他的身体，他疼的只能咬紧牙关，忍着剧痛，紧紧闭上眼睛。不久，缪甫荣又晕了过去。（后来在他的左侧腿部开了几十刀，取出了很多的弹片，从脚、小腿、大腿，留下很多伤痕，至今他的身体里，还留下十几块弹片） 时间飞快运转，我们这位勇士再一次被炮声惊醒。缪甫荣看到自已和身边很多尸体一样，仰面向天，腿有一点弯曲。他想，大概这样死最舒服吧。 “我在哪里？我躺在哪里？”缪甫荣向左右查看，周围除了和自己躺在一起的敌人几具尸体，就是密集的枪炮爆炸声...... 枪炮声稍停瞬间，他使出全部力气爬了两三步，想找个隐蔽的地方，等天黑再坚持爬回去。可是，此时天已亮，灰红色的太阳很高，他全身已经麻木，怎么也爬不动！ 敌人又上来了，他听见报话机里冯永康排长在急速呼叫 “缪甫荣、缪甫荣，你在哪？你在哪？”他使出全身力气。用微弱声音回答“敌、人、上来了，快、开炮……” 转眼间，密集的炮弹下雨一样飞向211高地，整个高地都被炸得颤抖，硝烟将阵地团团围住，我们的勇士在爆炸声中，再一次昏了过去，他倒在5、6具敌人尸体的身边…… 等到缪甫荣再次苏醒时，他已奄奄一息，被敌人死死捆住，被敌人拖到另一个洞口外面。 阵地上的炮火依然非常激烈，敌我双方的炮火在阵地上不停地爆炸，硝烟把整个阵地笼罩着，已经失去知觉的缪甫荣，几次昏迷、醒来，醒来又昏迷，性命在鬼门关来回徘徊，有几名越南士兵将他牢牢控制住，他彻底失去了人身自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炮火的间隙，昏迷中的缪甫荣被越南士兵绑在担架上，抬起来就跑。周围炮弹炸的像剧烈的雷鸣夹着狂风一样在呼呼的轰鸣中，那几个越南兵抬着缪甫荣在拼命的狂奔。缪甫荣在敌人的颠簸中清醒过来，可是全身疼痛无力，不久又昏了过去…… 缪甫荣被越军送到一个医院里，对他的伤口进行包扎处理，救活了他的性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身体稍微好一点。越南军人开始对缪甫荣进行了审问。一个会讲中文的越军告诉他，“你已经被抬到越南医院抢救，你的身体极其虚弱，随时有生命危险，你想对家人说点什么吗？”。 听到这，躺在病床上的缪甫荣流下眼泪。他知道，刚上阵地就被炸成重伤，如今已经是一名战俘了，愧对家中父母，愧对部队首长，愧对伟大的祖国。而且也不知道能否回去？不如死了算了...... 沉默的缪甫荣，拒绝回答。越军恶狠狠地说，你要不是我们冒着炮火给你抢救下来，你早死了。我希望你老实交代。 此时，缪甫荣饥饿难忍，浑身发冷，好像阎王爷在向他招手。也不知道明天是啥样子，家里亲人还能不能见到自己。 越军反复对他逼问，可是他闭口不语。 他的伤口还在钻心的疼痛，慢慢地又昏睡过去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被激烈的疼痛惊醒，一个军医在对他的伤口用盐水进行清洗。血水染红了纱布。有的伤口腐肉已经发炎生蛆…… 又过了几天，缪甫荣身体有所好转，他被转到另一家医院治疗。一个医生告诉他，他的伤情较重，随时有生命危险。可是，越南医院只是对伤口外表用盐水清理包扎，也没有进行其他好好治疗。也许真的要命丧他乡了。 医生换好药后刚走，又来了一些人。一名会说汉语的越军军官说，你要老实交代，把知道的告诉我，不然你就是死了，也不知道你是谁？ 发烧并重伤的缪甫荣想，如果我死了也要让家中人知道我在那里？在迷迷糊糊中回答了敌人的问话...... 可是，刚上阵地的战士，连阵地都分不清楚，就被炸成重伤，又能知道啥情况呢？ 也许敌人对我军的情况有所了解，他们感到也不可能在缪甫荣那问道啥情况，或者看到他随时有可能死亡，也就不再对他进行询问了。只是，对他进行了这场战争的正义性宣传教育，伤较重又发烧的缪甫荣只能在迷迷糊糊中听着。 就这样，在随后的日子，伤情较重的缪甫荣又被换了几家医院治疗。大约四个月以后，缪甫荣伤情好转，能下床走路了，被送到了监狱。听说被国际法庭按照战犯判了他5年徒刑。 在越南监狱里，只有一个床和席子，房间蚊子较多。缪甫荣喜欢自己在地上圈睡。他心里在暗暗的想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争取早日回到祖国的怀抱。 在监狱里，最大的痛苦就是吃不饱饭，经常饥饿，每天只能吃一点稀饭和木薯以及没有油的空心菜汤。饿的就连监狱刚长出的草芽，也变成丰盛的佳肴。 虽然，缪甫荣是腿部外伤，走起路来十分不方便，但是也照样和其他战俘一起进行劳动。时间长了，他也能听懂一些简单的日常越语，和大家进行交流。 最让人难受的事，有时还要被监狱的管教人员莫名其妙的殴打。一次，缪甫荣被一个越军士兵打得肋骨疼得在监狱了躺了好几天...... 还有一次，有几个逃跑战俘被抓捕回来，有一个身体健康的逃跑战俘被当场打死，其他逃跑的人都被被打成重伤，要想逃生只能是死路一条。 就这样，缪甫荣在惨无人道的越南监狱里渡过悲惨的几年生活。 1989年8月18日，总算迎来了生活的曙光。国际红十字会和祖国代表来看望他们。祖国亲人的到来，让几个受到摧残的中国军人像久别的孩子见到了亲人，激动地哭作一团，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只有一个愿望,告诉祖国亲人,我还活着，盼望早日回归祖国。 临别时，总政首长给每人留下一条中华烟、杂志画报,还有部分物品。看看物品谁也不想去动,把所有东西放在一起,用发抖的手在上面轻轻地摸了又摸，就像摸到亲人，回到了祖国一样。 <h3>作者（前中）与缪甫荣（前排左一）等战友聚会合影</h3> 1990年元月,祖国代表团几次来越南看望他们，关心他们的生活。缪甫荣就像久别的孩子，多想快速回到祖国妈妈怀抱....... 1990年2月15日,盼望已久的愿望终于到来了，当缪甫荣得知17日就要回到祖国,顿时悲喜交集,一秒一秒地等待回家的日子。 17日，交换开始。被俘的中国军人,每人穿上崭新的灰兰色秋衣服,被越军送到中越边境，他们象离了弓的箭，恨不得一步跨过边界，回到祖国的怀抱。 交换开始后，缪甫荣等人将越方送的礼物甩掉，进行认真的洗漱后，穿上祖国提供的衣服时，激动的双眼充满泪花...... 回归到祖国的中国军人，虽然骨瘦如干柴，面黄肌瘦，但是这一刻激动万分，就像委屈的孩子，嚎嚎大哭：“祖国，我回来了！亲人呀，儿子回家了”...... 也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回到祖国后，缪甫荣被接回到部队休养审查。 <h3>缪甫荣（前排左二）与参战战友合影</h3> 二个月后，67军党委对他英雄作战事迹给予了充分肯定，并进行书面的政治鉴定，恢复了他的军籍和党籍，还评了七级战残，按照退伍处理。部队派专人将他送回老家。 退伍回家后，缪甫荣光荣地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伤残军人、退伍士兵和中国共产党党员。当地政府按照有关规定给他安排了较好工作。 30多年过去，缪甫荣这位共和国的卫士，始终不忘曾经战斗的经历和并肩战斗的战友，怀念牺牲的生死兄弟，更加思念和他一起并肩战斗光荣牺牲的战友王振言。他的英雄事迹日月可鉴，永载史册。被战友们称为共和国一名没有荣誉称号的“战斗英雄”。 作者：马玉章张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