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逝去的生命（纪实）

老茹

（为刘国忠逝去而哀伤的维吾尔老人） 永不逝去的生命 褚褐兰几辈子也忘不掉，老刘在这世上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瞌睡！想睡觉！累得很！老刘开着摩托车说的，她坐后座上看得清楚记得清楚，柏油路黑亮黑亮的，就像刚从商店里买来的黑缎子在太阳下发光，那是在老刘忙前忙后的操持下刚刚修好的路。 褚褐兰后悔的是，她没有坚持让老刘停车在路边休息会儿。 瞌睡了就在路边眯一会会子！天天都那么忙，能不累吗？！ 老刘笑出几声。 那是老刘留在人世间最后的笑声。 她说，老刘的意思是别嫌我老，还壮实着呢。 褚褐兰说，要是宁（硬）让老刘停车，后面的事就不会出了。说是那么说，在家里从来都是他说了算，我有时候骂他是木头龟（甘肃方言，倔，犟，凡理认到头，凡事做到底）。 褚褐兰刚刚感觉到摩托冲偏向路边的异常，还没来得及害怕，身体就撞向地面，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醒了过来，使劲想才想起可怕的那一幕。站不起来。一动就疼，身上几个地方都疼。向周围看去，没车没人，本来就安静的村野更安静了。老刘没有一点声息的趴在路边，摩托倒在他身边。她向老刘爬去。一点一点地爬。忍着痛。几米的距离在平时几秒就能过去，那时候却是很长很长的时间。终于爬到了跟前。 老刘！老刘！ 没有一点反应。 伸手摇他，还是。 当天深夜，他的“木头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回不来了。 消息重重砸向科克墩。 库尼杜孜·阿卜杜瓦依提哭了。 坎拜尔·图逊乌苏尔哭了。 阿曼姑·尼亚孜哭了。 科克墩所有的人都哭了。 提孜那甫河更安静了。整个泽普一时间都沉静下来。很快，全国成千上万的网友都点亮了静静的蜡烛。就在十一天前，老刘获得了“全国最美村官”称号。 （哀伤的维吾尔妇女） 一 科克墩是一面高坡，高得科克墩人眼睁睁看着提孜那甫河水日夜不停的流却又眼睁睁看着庄稼旱死在地里。那条叶尔羌河的支流难解科克墩的干渴。 人的肉眼看不出科克墩的高坡地势，望去平展展的。早先，维吾尔人把半袋苞谷放到马或驴的身上，让它走动，看苞谷的滑向就能看出个高低。看了科克墩毛驴身上的苞谷，会让人不再像以前那样相信自己的眼睛。水是最懂得高低的，提孜那甫河的水从不光顾科克墩，想来也来不了。 一部分河水钻到地下，到了地上，水却变苦了。不怕苦的芦苇就搬过来住了。 有人之前，这个地方的芦苇长得不好也不坏，不高也不低。好几座大沙包。有人以后，沙包成了孩子们的游戏地。那时候，还没有“科克墩”这个村名。人多起来以后，周围村子的人常用那个绿色的高坡（科克墩）指称这个无名高地。住在这里的人就顺势用“科克墩”定了名，名子里寄托着愿望。密密麻麻的芦苇多少为这片连个名子都没有的地方挣了点脸面。真正长了脸出了名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很多年后，因为老刘，这个地方在全国挂上了号。 泽普是南疆少有的好地方，好在树多草多，草木长得好，土地肥沃，没有山，没有沙漠，少有戈壁，偏偏这个泽普最偏远的科克墩缺水，水苦，有沙，土地贫瘠。 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这里才有了人。人从甘肃来。其中有个八岁小孩，大名刘国忠。随爸妈住在地窝子里。几十户甘肃人都这样。挖地三尺，搭个棚棚，用土封顶。几十年后，老刘回忆说，大人每天干活十几个小时，两头不见太阳，晚上回来看各家都是土堆堆，就像现在的楼房都一个样子，常有找不到家的事，小孩就在自家地窝窝前喊，把爸妈引过来。 开荒的时候，水一灌倒地里，就像古时候水攻敌营，成群结队的老鼠在地下被逼出来，乱叫乱跑。老鼠遭撩（了）难撩！ 地下各样的草根缠在一起，一坎土曼夯下去，震的手疼，出血泡，坎土曼把子给染红撩（了）。 只要杠（干），坚持杠，杠哈（下）去，就会有收获，就能好起来！多年后老刘这样说。 没出几年，荒地变绿洲。 就引来了一些维吾尔族人。两个民族混居。大人你来我往，小孩一起玩闹。 小小刘的爸爸遵从家乡重学的传统，刚刚站住脚就送孩子上学。村里上小学。县里上中学。客居异乡的农民的孩子刘国忠有了初中学历。多年以后，刘国忠看着不想让孩子继续上学的维吾尔乡亲，一定是想起了爸爸的话：不送娃娃上学，就把娃娃害哈（下）撩！已经是村干部的刘国忠摇头：不行！不行！就像在家里做决断一样。 初中毕业的小小刘变成小刘，回到村里务农。异乡变家乡。中年刘国忠说，喝着提孜那甫河的水，吃着科克墩地里种出来的粮食，这里就是家。 村支书阿卜杜瓦依提看重有文化有主见的刘国忠，一见到刘国忠就笑眯眯说上好一会儿话。三个“官职”压到了这个很有冲劲却又沉稳的小伙子身上：保管员，会计，出纳。刘国忠也敬重阿卜杜瓦依提书记。很多年后，刘国忠还好多次说到阿书记好多年以前的事： 那年发洪水，眼看着缺口越冲越大，村子就要被洪水冲掉撩（了），阿书记抱着一袋沙子就跳哈（下）去，齐腰深的水里用自己的身体堵住缺口。要不是阿书记跳哈去，那次就危险了，全村的地就汪（完）撩（了）！阿书记年龄大撩，就是那次，得哈（下）风湿病。 那年收西瓜，杠（干）撩（了）一天的活，阿书记的老婆在地头吃西瓜，叫阿书记给看见撩，一哈子就变了脸，说，这是集体的瓜，还没分呢，怎么就吃起来撩？！宁（硬）是把老婆给骂哭撩！ 我要做阿书记那样的人！ 人呐，活着就要杠（干）点事，还要杠出点名堂来！ 三十年后，刘国忠的大儿子刘军山又回忆起爸爸当年每个星期都要给村民分一次粮食的事。 当了八年的保管员。每年几万公斤粮食，每年对账都对的上。 阿卜杜瓦依提书记不知多少次人前人后自豪地说道：我没有看错人！ 1982年，刘国忠入党。阿卜杜瓦依提是介绍人。介绍时间是1978年。入党那年，刘国忠当了村委会主任。维吾尔村民还是按老叫法叫他大队将（长）。 不久之后。 科克墩高地上的一块高地上，刘国忠跪下了。眼望村外土路方向。滚滚尘烟升起，遮挡住远去的汽车。双膝下跪的刘国忠泪流满面。再看看返乡双亲看不见的影子。全村158户甘肃人都走了。一伙子分裂分子兴风作浪。“返乡风”刮了几个月。爸妈苦劝几个月，不知流了多少泪。爸爸还翻过脸。 村里就剩下刘国忠一个甘肃人。 科克墩把我养大！阿书记培养我入党！我不当逃兵！刘国忠梗着脖子说。 车就要开了。爸妈在车上就要走了。车上双亲流泪。车下刘国忠哭得说不出话。 看着汽车走出好远。 刘国忠向那块高地上的高地跑去。 （刘国忠先进事迹展示馆内塑像） 二 刘书记流泪了。 泪水掉进碗里，落在饭上。 接过喜气洋洋的维吾尔乡亲递过来的抓饭，已是村支部书记的刘国忠好半天不动筷子。这天特别高兴的乡亲劝他快吃，多吃。刘国忠使劲挤出笑容，不想破坏村里欢乐的气氛。 老支书的儿子库尼杜孜记得清楚，他当时看出了刘书记心情复杂，他太累了，也太高兴了，高兴的反而不高兴了，再就是很感激乡亲们，做了点应该做的事就感激不尽。 这天是科克墩的节日，不是节日的节日，通自来水了！不用再喝地下的苦水了！科克墩也和城里一样有自来水了。 刘国忠端着抓饭一点都不想吃，经不住劝就艰难地吃了起来。没吃几口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成串的往下掉，还一边机械地往嘴里扒饭，掉出的眼泪又吃了回去。 库尼杜孜说，刘书记为科克墩高兴，为乡亲们高兴，也为很不容易办成一件大事（而）高兴。 自来水不是自己来的，是刘书记那条细腿跑出来的。那时候，还没有大面积推广农村自来水，科克墩又那么偏远，难度可想而知。 老婆说刘国忠是木头龟，一些干部说他是“无赖”。乌龟有股子横劲，那种不紧不慢的强横，咬住什么就不松口，要是咬住你手指，抡起胳膊使劲转圈也摔不掉。刘国忠咬住什么事就不好了，乡里县里一些干部怕刘国忠，怕被刘国忠咬住，一听说刘国忠来了就赶紧躲。怕他，躲他，却又敬佩他。为了给村里通电，他背着铺盖卷，走哪睡哪，办不成事不回家。干部反复跟他说，办事都有一定的程序！程序！刘国忠不懂，也不管。有干部说他无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嘴笨的刘国忠嘴不笨了，说，无赖就无赖！为村里办事为大家办事不算无赖！干部最后还是说了句“我是被你感动了！” 刘国忠为自己办事胆小，为村里办事胆大包天。再大的官敢找，只要不是鬼就敢；再“出格”的事敢干，只要不犯天神就敢。 科克墩立在大河边却享受不了大河的福分。 科克墩站在大渠边却享受不到大渠的福气。 村东大河，村西大渠。科克墩低头就见水，河水沉沉地流；科克墩抬眼就见水，渠水静静地流。东望是水，西望是水，可是，科克墩吃够了干旱的苦。村人说河水能喝不能用，渠水不能喝也不能用。河沟太深，科克墩太高。大渠好，水大水深，滚滚地流，那气势不比提孜那甫河差，可大渠再好也是别人的，莎车县的，就在眼皮子底下流，在科克墩的地界上流，却只能干干地看着。科克墩是乡里最晚形成的村，是泽普也是乡里最边上的村，乡里分下来的水通过那条不大的土渠流到科克墩要经过14个村，18个小时。到了村里，那眼巴巴看着的水要死不活的，村人说，比人尿的尿大一些，浇不了多少地。尽管这样，每到浇水的时候，是科克墩最辛苦的时候，全村出动，轮流值班，严防死守，就怕截流，就怕偷水，就怕跑冒滴漏。科克墩最不缺的是水，最缺的还是水。水！科克墩命里的命！ 那年，科克墩大部分地里的庄稼就要旱死了。别人是急中生智，刘国忠是急中生“胆”，胆大包天，先斩后奏：在莎车县的宏伟大渠上开个口子引水救急。提孜那甫河没有起波，宏伟大渠没有起浪，却掀起了两个县之间的轩然大波，被惊动了的喀什大领导亲临现场协调。 刘国忠带着哭腔喊：地里庄稼就要旱死了！ 领导一看，的确是情况特殊。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几方协商，同意为科克墩在宏伟大渠上开设水闸。 科克墩人围住了他们的刘书记。 人群中，刘国忠想坐下，想躺下。 刘国忠心里装的全是科克墩，再也装不进其它东西了，包括他的家。好书记的名声慢慢传开了。2011年，更大的自治区的领导接见了他。 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吗？ 有！修引水渠！修柏油路！ 领导点头了。 高兴！高兴呀！刘国忠一晚上睡不着，精神了一晚上，白天起床还是很精神。 木头龟的“病” 发作，一口咬住了这件事！ 天天打电话。每一分每一秒想的都是修渠！修路！坐不哈（下），站不住。急！急呀！其它什么事都干不成，心里装的全是修渠！修路！对当年的“天天读”他记得清楚，现在他是“天天打”。 不行！再这么等，急死个人！走！乌鲁木齐去！ 大都市里，一个南疆来的农民东看看，西望望，东西不分。 一个个一群群大城市人真正像是电影电视里那些漂亮男人和晃眼的女人，一样一样的。他穿着他最好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可根本就不能和人家比。他说，那个时候他不怕大城市，不怕城里人，因为，他有大事要办。 他的身后是科克墩。他的心里是科克墩。 他就是科克墩。科克墩就是他。 理直气壮的刘国忠天天在大都市里理直气壮的跑来跑去。 办公厅。交通厅。水利厅。财政厅······ 财政厅。水利厅。交通厅。办公厅······ 回到科克墩，就又是“坐不哈啊”。 那个理直气壮的南疆农民又出现在大都市。 老刘还记得《三进山城》那部老电影，他把这电影给演了一遍。 单独立项，专款到县。 老刘又哭了。用那句成语叫喜极而泣。 那几大厅的几个干部都说，那个老刘太执着了，也太心急了，领导交代的事，又过了会了，我们能不办吗！？可办事总得走程序，需要时间，老刘不管不顾的！一着急还对我们吆五喝六的！挺可爱的老农民！我们对他已经熟悉了！ 当年九月，投资800万的16公里防渗渠完工。 不久，柏油路工程动工。 防渗渠工程开工前，莎车一位干部请来专家，选择宏伟大渠上游最高也就是最好的地方做开口点，说，一次性给他解决好，免得他再一次一次找我们！ 科克墩不缺水了。有了水，科克墩就换了天地。 没有老刘不敢做的事！没有老刘办不成的事！有村民说。 库尼杜孜听了这话不高兴了：不是老刘胆大，也不是老刘多么会办事，是他用心做事，真正把我们科克墩当家了，在他心里，科克墩这个大家比他自己的家要重要得多！ 记者一来，库尼杜孜就出面接待，这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将近十年不知接待了多少记者，什么样的大记者都见过。他用“甘肃普通话”介绍：那几年，刘国忠想的最多的事是怎样增加大家的收入，一到年底，村里和村民的账算哈（下）来就莫（没）多少钱。他想到了种核桃树，想到了种色素辣椒。现在，村里有780亩的核桃树，出售核桃的收入占人均纯收入的40%以上。推广色素辣椒的时候，村民有顾虑，不敢种，刘国忠宁（硬）是要把这事办成，就把自家的地当村民的“实验田”，村里的“示范田”，让阿依提拉罕试种一年，亏了算我的，赚了算你的。结果，阿依提拉罕一亩地收入2600元。第二年，色素辣椒一下子就推广开了。全村19户农民的色素辣椒亩均纯收入每年都在2500元以上。 对下面一段文字，库尼杜孜倒背如流： 刘国忠带领村民艰苦奋斗，勤劳致富，使科克墩村告别了无电、无路、长期喝苦水的历史，将一个人均年收入只有320元的落后村，变成了年人均收入接近8000元的先进村，并连续30年实现“零上访、零刑事案件、零治安案件、零非法朝觐、零非法宗教活动、零重大安全事故”。 三 科克墩通电那天，科克墩人跑到刘国忠家的院子里又说又笑，院里院外挤满了人。不知道是谁挑的头，好像没人挑头。说着笑着，就成了又唱又跳的麦西莱甫聚会。 老支书阿卜杜瓦依提四处一看，不见了刘国忠。几个人在村委会找到了刘国忠。当时的情景，看得老支书差点掉下泪来。 刘国忠睡着了，斜靠在墙角，沉沉地睡了过去，深深地吐气，吸气，垂在地上的手里有半块馕，脸上有泪痕。 他太累了。 为了电，科克墩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电，没日没夜的跑前来跑去。大儿子刘军山受伤住院一个多月，总想着去医院看看，总是说去医院看看俄（儿）子，却一次都没有去成。 通电了。他太高兴了。看了他脸上还没干的眼泪，就知道又是一次喜极而泣。 多像电视剧上的场景。要不是老支书他们看见，可能会有人说，这是编出来的。这可是老支书阿卜杜瓦依提他们亲眼所见亲口所言。 老支书说得对，他没有看错人。 点亮自己，照亮所有人。 老婆褚褐兰说，老刘从来没有像给村里帮（办）事一样给家里帮（办）一点点事！ 刘国忠把家不当家，褚褐兰说，当旅店。 他把科克墩当家，把科克墩人当家人。 村里年纪大点的人会说“甘肃普通话”，二三十年来，科克墩只有刘国忠一家汉族人。科克墩的“甘肃普通话”和从前的甘肃人有关，但主要是受刘国忠影响太大，太深。刘国忠当然会维吾尔语，很流利，他嘴笨，但维吾尔语说的却比甘肃话好。 坎拜尔·图逊乌苏尔说，我开拖拉机拉砖，车头一哈（下）子立起来了，水箱里的烫水洒到我身上，烫伤了。老刘那会子就在旁边，我听到他大喊坎拜尔！坎拜尔！他催我去医院，我没去。第二天他到我家，一看我的伤口就知道我莫（没）去医院，他又急了，让我到县医院去。我到乡医院去了。两三天后他又来我家，看伤口莫（没）好的意思，就发脾气了。看我说不出话，他就知道我缺钱，转身就走，过了一会会子，拿来五千块钱。后来，我还他五千块钱，他宁（硬）是不要！宁（硬）是不要！ 阿曼姑·尼亚孜的丈夫二十多年前离家出走，下落不明，直到今天也没有任何音讯。没有丈夫，有村委会。村民都说，有事找老刘。她的两个孩子都患有脑瘤，小的两岁多就没了，大的活到十八岁。库尼杜孜他们看得清楚听得清楚，老刘好几次为阿曼姑长吁短叹，咦一声，唉一声。孩子到乌鲁木齐做手术前，老刘把三千块钱塞到阿曼姑手里，还噙着泪让大家都捐点。一群偏远乡村的农民凑了七千块钱。 老刘还把自己的儿子也“捐”了出去，让刘军山陪着阿曼姑到乌鲁木齐。他说他不放心让一个米（女）人家带着生病的孩子跑那么远。 太操心了。 对别人，他是这样，对家人，显得不管不顾。 刘国忠对家人真那么无情吗？真像褚褐兰说的是冷漠的木头龟吗？ 那天，在老刘逝去八年后的那次采访中，刘军山正说这话，一旁的褚褐兰突然发出一声哭腔，冒出一句，我家老刘对这几个孩子可是心疼，从小到大没有动过一指头。 看到的人都不会忘记，爸妈离开村子返乡的时候，汽车跑远了，老刘就跑到村里最高的地方。 2005年10月，这是老刘忘不掉的日子。他经历了痛到心里的亲人的故去，说到底，是他经历了一次死亡。给了他生命的生命消逝了。 电报：母亲病危，速归。 第四天，请注意，第四天，老刘才匆匆上路。 刚到老家的村口，迎面是送葬的人群。 刘国忠的两腿一下子没了力气，瘫倒路旁。 娘啊！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儿子来晚了！娘啊······ 兄弟姐妹们围了过来。 哥呀！娘盼你回来，走的时候眼都莫（没）闭上！ 棺材前，刘国忠跪下放声大哭。 没能见娘最后一面。 是刘国忠不想见吗？这头是娘，那头是科克墩，村里那么多事要他操心，连同那些不该他操心也要操心的事。 太操心了。老刘老了，也太累了。背驼了，头发白了。当年那个精瘦又精干的刘国忠只留在了村人的记忆里。刘国忠的性格虽然基本沉稳，为了村子的发展却成了个急性子；虽然嘴笨，为了村里的大事却成了个炮筒子。现在的老刘，安静了一些。 科克墩一直都很安静。没人的时候，芦苇只顾静静的长，静静的黄。成了村庄以后，有刘国忠这么个人，家家户户都很安静，大事小事，他都为大家想到了，办到了，有些事一时办不到他一直咬住不放，科克墩就还是很安静。 2011年冬天，安静的科克墩一下子不安静了。女人们叽叽喳喳，男人们咋咋呼呼。一小群人变成一大群人，一大群人说着喊着竟呼啦啦往乡政府奔去。路上，人群虽急着赶路，还是安静不下来。 科克墩怎么了？几十年零上访的科克墩真就发生集体上访或请愿事件？ 乡政府接访的干部很吃惊，从来都不出大事也不出小事的科克墩怎么了？难道是老刘也犯了什么错？！不可能吧？！ 听了科克墩村民的诉求，接访干部又是个没想到，原来，村民们是要让刘国忠继续当村支书，不想让刘国忠退休，大家都要让刘国忠继续领导科克墩。 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我们的书记！ 接访干部感慨万分，他说，这是他多年来最特殊的一次接访。不知道他心里是不是这样想：人，活到这个份上，值了！ 不久，中央电视台发起的评选“全国最美村官”活动开始了。刘国忠就有了新目标：科克墩好起来还不行，还要美起来。 老刘从外面赶回村里对乡亲们说，谁让你们往乡政府跑的？这样不好！有想法就对我说嘛！咱们自家的事自家可以商量嘛！我就是退哈（下）来也闲不住，村里有啥事我能不杠（干）吗？能不管吗？你们想让我闲哈来我这么个人也闲不哈来！再上来个新书记也闲不哈来！不是我不想杠（干）了，是年纪到了，到了退休的年龄了。直到今天我才对你们说，年龄真是不饶人，经常感觉到杠不动了，真是杠不动了！太累了！我说太累不是我不想为村里做事了，不是叫苦，真不是，我们的路还长着呢，长着呢！村子是比过去好了，可我们能满足吗？不能！我们还要把科克墩建成最美村庄！ 2013年10月13日，科克墩的安静又被打破。科克墩人又“闹”起来了。心“闹”。所有人都盼着天快黑，看电视。下午，干完地里的活就往家里赶，就怕耽误了电视，就怕看不到开头，不像平时那样不紧不慢走回去。有的干脆提前收工。 科克墩的老刘远在万里之外的北京。 晚上。电视上清清楚楚地说道，清清楚楚地写着： “一心为民、两袖清风，维吾尔族群众舍不得的汉族好干部。” 他出来了！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我们的老刘上中央电视台了！ 全国最美村官！ 每一个科克墩人都知道这天晚上他们的老刘要上电视，可是，每一个科克墩人还是像得到意外的惊喜，安安静静的家家户户一下子欢腾起来。大人孩子欢呼起来。科克墩欢笑起来。 十一天后，仅仅十一天后，总是在赶路的刘国忠走了，远远地走了，走上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 四 老刘一直在路上。 那天，老刘开着摩托载着褚褐兰跑在路上。 也是那天，刘军山的心口突然疼了起来。以前从来没有过。他没太当回事，可疼起来什么都干不成。他奇怪，这是怎么了？慢慢挪到办公室，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喝下水，慢慢好了，刚缓过劲来，妹妹打来电话。 爸爸出车祸了！这会子正往医院送呢！ 刘军山向医院飞奔。 高大健壮的刘军山抱起瘦小的父亲向急救室飞跑。 当晚深夜，刘国忠走。走上永远还没有尽头的路。 也是当晚深夜，库尼杜孜·阿卜杜瓦依提得到消息。他不相信。消息传遍科克墩。库尼杜孜不得不信。库尼杜孜哭。很多科克墩人哭。科克墩哭。 库尼杜孜一晚上都觉得老刘还在。 第二天一大早库尼杜孜赶到县殡仪馆。一看到刘军山，二人不约而同奔向对方，紧紧拥抱着痛哭。 库尼杜孜的大部分汉语都是跟老刘学的。 门外又响起哭声。科克墩的乡亲们来了。 阿曼姑·尼亚孜哭天喊地。 坎拜尔·图逊乌苏尔呜呜地哭。 ······ 两场追悼会。殡仪馆一场，科克墩一场。 科克墩不开一场，科克墩的乡亲们不同意。 县委领导说，刘国忠对科克墩有那么深的感情，就把他葬在科克墩吧！ 刘国忠又回到了科克墩。 葬于科克墩村委会旧址旁。 科克墩人希望老支书永远在大队（村委会）上班。 科克墩村党支部副书记阿卜杜吉力力·库尼杜孜致悼词。白纸在手，拿不稳，念不下去。再念，还是念不下去。 会场上呜呜声一片。 下葬时起了骚动。刘国忠小儿子刘青山要求开棺再看爸爸一眼。小女儿刘晓玲同样要求。他们不想让爸爸走。刘青山昏死过去。刘晓玲昏死过去。 刘国忠还在路上。 往事一幕幕浮现眼前。 一幕又一幕。 科克墩以前没有路。村人走来走去走出一条路。晴天，路上厚厚一层土；雨天，路上厚厚一层泥。不是一脚土，就是一脚泥。大坑连着小坑，小坑连着大坑。库尼杜孜回忆，老刘带着全村人从河坝拉来沙子石子铺路，宁（硬）干了四年才把六公里土路变成砂石路。 刘国忠生前对老电影《青松岭》记忆深刻，对电影的主题曲也是。歌里有这样一句唱词：要问大车哪里去吔，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 刘国忠还在路上。 就在刘国忠走前，科克墩的柏油路才刚刚铺好。为了这条油路，刘国忠当然又是一通忙碌。 刘国忠还在村委会。 老村委会已成“刘国忠先进事迹展示馆”。 展示馆旁，是刘国忠之墓。 展示馆唯一的工作人员是库尼杜孜·阿卜杜瓦依提。人多时，他每天都要把展示馆打扫一遍。 库尼杜孜一次次一遍遍一番番向前来参观的人们介绍刘国忠的事迹。 刘国忠还在村委会。 （刘国忠妻儿褚褐兰、刘军山） （刘国忠生前居所） （部分图片取自刘国忠先进事迹展示馆）

永不逝去的生命 （ 纪实 ）

老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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