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得很快,六六年我拿到了小学毕业证书,跟随兵团财校的搬迁大军来到南疆的哈拉毛敦,这里地处戈壁滩深处,距离和靜县城有三十多公里。</p><p class="ql-block"> 新建成的财校校区,规划设计合理,施工质量可靠,门前小溪,绿树成荫,称得上是一颗 “ 戈壁明珠 ”。</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在家属区的第一排,门前的一片杨树苗已经活了;不远处就是白杨树和沙枣树组成的防风防沙林带,已经形成了绿色屏障;房头一条小溪穿过,清澈的流水发出清脆的响声。</p><p class="ql-block"> 半年多没有见到爸爸了,只见他头上戴了顶鸭舌帽、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身上穿着有点发白的中山装,上衣口袋里还插着一只玻璃刀,脸晒黑了,走起路来急冲冲的,显得更加有力,爸爸自豪地告诉我,财校所有房间的玻璃都是他亲手一块一块裁割的。</p><p class="ql-block"> 他把收拾家的事交给妈妈,又急急忙忙的走了。</p> <p class="ql-block">参观原兵团财校学生宿舍旧址(网络截图)</p> <p class="ql-block"> 六七年的一天,我正和几个小伙伴在打球,忽然看见有几队学生打着红旗,呼喊口号,向家属区走去,看来是有什么统一行动,不玩了,赶紧回家看看。还真有一队学生闯进了我家,说是要破四旧,立四新,查抄一切封资修,保卫无产阶级政权。</p><p class="ql-block"> 这些人还真不客气,一进门先是读指示,喊口号,紧接着就是翻箱倒柜。家里也没什么“四旧”,最后只找到了两件旧旗袍,两本旧小说,还把老外婆百年后做寿衣的绸布翻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一个学生发现老外婆手腕上的玉石手镯,要求马上取下来。</p><p class="ql-block"> 那个手镯并不精制,己经有明显的裂痕,不值什么钱,也就是个念想,外婆戴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取下来过。</p><p class="ql-block"> 今天可不行了,这么大的阵仗,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在妈妈的帮助下,手镯也没有取下来,有人建议泡在肥皂水里,结果也没有奏效,这样僵持也不是办法,妈妈说:把镯子砸碎就行了,说完就去找榔头。</p><p class="ql-block"> 老外婆听说要找榔头就急了,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湖南家乡话,站起来就往门外走。</p><p class="ql-block"> 外婆是小脚老婆婆,“三寸金莲”支撑着身体的重量,走快了就一晃一晃的。学生们都停止了翻找,一起看着这位急了眼的小脚老婆婆,不但没人阻栏,还主动让出了一条路。</p><p class="ql-block"> 老外婆走了,一场手镯闹剧就这样落下了帷幕。</p> <p class="ql-block">老外婆的照片截图拍摄于一九六一年一月</p> <p class="ql-block"> 另一个房间还在继续,爸爸靠着墙站在那里,黑框眼镜后面的一双冷眼,默默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说话,没有阻栏,随他们去吧,反正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看重的就是筹珠联用算盘的底稿,事先已经和其他资料一起藏到书架的最下层。</p><p class="ql-block"> 也可能是老天爷有意捣乱,竟然有人从书架下面翻出了那一打书稿资料,爸爸的脸色都变了,冲过去抢过书稿,紧紧地攥在手里,这是筹珠联用算盘的论文底稿,是好几年的心血啊。</p><p class="ql-block"> 我耽心爸爸,也悄悄地跟了过去,站在爸爸旁边,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在关键时刻能扶上一把。</p><p class="ql-block"> “把书稿拿过来。”</p><p class="ql-block"> 爸爸不回答,把书稿攥得更紧了。</p><p class="ql-block"> “古代的筹算就是封资修的产物。”</p><p class="ql-block"> “古为今用是好事!” 爸爸申辩道。</p><p class="ql-block"> “还不老实!”</p><p class="ql-block"> “你把二千多年前的筹算翻出来改头换面,就是为封建社会树碑立传。”</p><p class="ql-block"> “你在课堂上给我们介绍西方先进的计算技术,就是崇洋媚外。”</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一句话引来一片打倒声。</p><p class="ql-block"> 看来只能保持沉默了。</p><p class="ql-block"> 没有拿到书稿老羞成怒了,一阵推推搡搡,现场一片混乱,不知是谁的一胳膊肘还是一巴掌,爸爸的黑框眼镜都被撞飞了,顾不了那么多,趁着混乱爸爸把书稿悄悄递到我手上,我连忙将书稿塞进衣服里跑了出去。</p><p class="ql-block"> 书稿保住了,可爸爸的黑框眼镜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脸上还留下了一块青红地印迹。</p><p class="ql-block"> 事后我在书桌底下找到了那副黑框眼镜,镜片没碎,可眼镜腿却断了一只,爸爸看着断了腿的黑框眼镜,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留作记念吧!”,从此再也没有看见他戴过眼镜。</p> <p class="ql-block"> 兵团财校撤消了,爸爸调到了农二师的六连,这里离团部最近,方便办理退休手续。爸爸六十多岁了,连里安排他临时在养鸡场干段时间。</p><p class="ql-block"> 七二年的探亲假我回家过年,悄悄地去了爸爸的养鸡场看看,几百只鸡散养在一片空地上,很有规模,远远地看到爸爸扎着一个围裙,戴着套袖,挎个篮子在收鸡蛋,严然是一个农村老汉,哪有一点兵团专科院校老师的风范,我的眼睛模糊了,那是让人心酸的泪花。</p><p class="ql-block"> 突然听到几声响亮的哨声,是爸爸吹的“开饭”哨,只见四周的公鸡母鸡,大鸡小鸡扑扇着翅膀蜂拥而至,爸爸抓起一把把饲料散向空中,简直就是个鸡司令,在鸡群相互追逐、抢食、喧闹中,我看到了爸爸轻松的笑脸。</p><p class="ql-block"> 晚饭后,爸爸告诉我,现在好了,不再有批斗,不再办学习班,没有了精神压力,暂停好几年的筹珠联用算盘科研项目又开始了。</p><p class="ql-block"> 筹珠联用算盘理论上是成立的,实用上也得到了肯定,现在就是要想办法把筹和算盘联接起来,并推向应用市场。</p><p class="ql-block"> 我看着满抽屉的工具和筹算的模型,为爸爸的执着而折服,马上就要退休了,兵团财校也撤销了,应该享享清福了,可看到爸爸满怀信心的样子,知道说什么也是没有用的。</p> <p class="ql-block"> 七三年爸爸带着我踏上了阔别二十二年的返乡探亲之路,长沙、武汉、北京,凡是有亲人的地方,都去看一看。</p><p class="ql-block"> 在北京的姑姑家里,爸爸看到了计算器,以前只听说过,现在看到实物了,携带方便、使用简单、价格还不贵。爸爸搖搖头感慨地说:科技发展的太快了,自己的筹珠联用算盘还没有研制成功,现在连算盘都用不了几天了。</p><p class="ql-block"> 在北京的颐和园爸爸和我合影留念,拿着照片,让我想起十二年前在乌鲁木齐人民公园的那张合影,同样是爸爸坐着,我站在旁边,可不同的是,我长大了,爸爸却老了。</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九七六年,我接到了爸爸病危的电报,马上请假赶回廊坊。</p><p class="ql-block"> 乘坐了三天四夜的火车赶到医院时,严重的脑溢血已经让爸爸无法表达自已的意思了,我赶紧上前紧紧地握住了爸爸的手,感觉到爸爸的手也在用力,半张着的嘴微微在动,好像要说些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爸爸认出了我,远在新疆的儿子赶回来了,我赶紧拿出从新疆带来的干部退休证放到爸爸手里。爸爸的干部退休证是四个月前审批通过并开始执行的,寄到我那里也没多长时间,这次能带回来,也算是非常及时了。</p><p class="ql-block"> 爸爸紧紧地握着红彤彤的干部退休证,我知道这是他收到的最好礼物。</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日子里,妈妈和我们姐弟昼夜排班,精心照料,经过了二十八天的生死较量,爸爸最终还是无法战胜死神,永远闭上了双眼。</p><p class="ql-block"> 爸爸去世了,他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殡仪馆的告别室里,是那样的平靜,那样的安祥,但总觉得好像还缺少点什么?</p><p class="ql-block"> 对!是眼镜!</p><p class="ql-block"> 我连忙从包里取出了那副黑框眼镜,轻轻地给他戴上,顿时我怔住了,这才是我熟悉地敬重地爸爸,透过那黑框眼镜,我仿佛又看到了那慈祥的目光,那智慧的眼神,和那坚定的眼晴……</p><p class="ql-block">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看见黑框的眼镜,就会想起远在天国的爸爸。</p><p class="ql-block"> (部分插图系网络截图)</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