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风景素描

罗学蓬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小城风景素描</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罗学蓬 图文</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爸爸带我去喝茶</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了六十年代末期,我突然喜欢上了摆龙门阵,毫无思想准备和业务培训,居然一登台开讲,就轻轻松松成为鞍子街上一个很受左邻右舍欢迎的“开心果”。</p><p class="ql-block"> 揽不上活路的时候,我除了去江津中学校本部推马股,邀朋友到我家里听黑胶唱片,就是和刘蛮、江二、刘矮子、邓纠纠等一帮已经长成小伙子的老同学,裹在一起吹龙门阵。一吹就上劲,一上劲就没个收摊的时候,经常吹到夜里两三点,才意犹未尽,四散归家。黄色手抄本《少女日记》,就是那时候第一次接触,那种紧张神秘,面红耳赤,心惊肉跳,让刚刚进入思春年华的我等青年,如饥似渴,欲火中烧,就像电影上看见过的地下工作者那样,不顾危险地传看和传抄。</p><p class="ql-block"> 而且我的“壳子客”地位,就在这样不断吹龙门阵的实践过程中,自然形成了。</p><p class="ql-block"> 我吹龙门阵,练的是童子功。</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以前,东门外一公里左右的江津人民公园里,有巨大的黄桷树,有池塘,有认得与认不得的花花草草,有老态龙钟的县图书馆,和一座用抗战时期发生在江津上空的激烈空战中,被击落的飞机蒙皮建成的“中苏血谊亭”。</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样对我来说,比上面列举的更为重要,那就是傍着长江而建的风雨长廊,长廊长度不到百米,却承载着爸爸和他的同事们,以及还是小娃娃的我,太多的快乐与记忆。</p><p class="ql-block"> 风雨长廊不知建于何朝何代,全是木质,不用一颗铁钉,只有承受长廊重量的一根根柱子,立在青条石砌成的地基上。历经风蚀雨剥的一墩墩青条石上,长满了黝黑的青苔。风雨长廊全是穿斗架拱,虽无飞檐翘角,却也是古色古香。</p><p class="ql-block"> 茶馆便开在这风雨长廊之中,茶客借一杯香茗,依栏而坐,脚下辽阔大江,沉沉向东流淌。尤是到了夜间,明月高悬,凉风习习,江面上渔火点点,更是令人心旷神怡,如临仙境。</p><p class="ql-block"> 风雨长廊,是我爸爸和江津摄影社的同事们每晚聚会的洞天福地。方桌长板凳,一张桌子围八个人。有时人多图热闹,还要将两张方桌并拢来。长廊里依次排列三四十张桌子,一到夜里,灯火通明,放眼望去,人头涌荡,笑语声喧,风雨长廊变成了一条灯火长龙,茶客们永远有摆不完的龙门阵。</p><p class="ql-block"> 我四五岁时,晚饭后爸爸去长廊喝茶就会带上我。大人的龙门阵我听不懂,坐不住我就去长廊旁边的那个很大很圆的池塘边玩。池塘边上种得有几株很大的橡胶树,有的树枝弯下腰去,树稍快挨拢了水面。</p><p class="ql-block"> 一次,我站在池塘边上,往前探着身子,伸手去抓树枝打秋千,“扑通”一下扑进了池塘里,惊得爸爸和几个伯伯叔叔连衣服裤子也来不及脱,“咚咚咚咚”跳进池塘,一通乱抓把我捞了起来。</p>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我带孙孙喝坝坝茶</b></h3> <h3 style="text-align: left;"><b>  </b></h3> <p class="ql-block"><b> 一株昙花与一座小城</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还有一个晚上,爸爸正和同事们围桌喝茶,遍布全城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依照过去的惯例,非广播时间响喇叭,那笃定发生大事了。</p><p class="ql-block"> 果然是大事,就听播音员用激动得变了调的嗓音说,江津公园里的昙花马上就要开放了,请大家赶紧前去观看,稍迟一步,那花就开过了。反复嚷,不停地叫,紧跟着就给江津百姓普及昙花知识,讲解成语“昙花一现”的由来。</p><p class="ql-block"> 爸爸一听,起身就是一趟,赶回家拿手相机。我呢?跟着爸爸一路小跑。等回到鞍子街拿上手相机再往公园跑,只见去公园看花的人,已经把大街榨断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大呼小叫,都嚷着去看“昙花一现”。广播员的声音,如同滚滚惊雷,依然在云空里回荡。</p><p class="ql-block"> 把整个江津县城闹得惊天动地的昙花只有一株,种在一个大花钵里,开了好几朵。此时已经搬出来,摆放在县图书馆门前的石阶顶上。派出所的警察也赶来维持秩序,用身体围着昙花布开了警戒线。</p><p class="ql-block"> 爸爸胸前挎着手相机,一看就是身份特殊的人,警察也对他网开一面,不制止他的行动,由着我爸爸在石阶上围着昙花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从各个角度拍摄。以花为主,以人相衬。拍完后,原本和爸爸一起围桌喝茶的叔叔伯伯们茶也不喝了,马上赶回城里,到衙门口摄影总社等我爸爸去暗房把底片冲出来,立即开始分工合作,印的印,放的放,修花点的修花点,烘干的烘干,很快就把放大到24寸的多张大照片做出来,装进框,摆放在摄影总社的橱窗里。从次日天亮开始,这橱窗前面的大街,就被前来围观的人挤爆了。</p><p class="ql-block"> 一朵现在看来毫不起眼的昙花,那年月,就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p> <b>  正前方是我父亲与朋友每晚喝茶的风雨长廊,右侧是江津县图书馆大门前的石台阶。那一晚怒放的昙花就摆放在上面,供无数被广播召唤闻风而至的江津人观赏。 </b> <p class="ql-block"><b> 龙门阵开坛</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了文革末期,我又换了一个地方继续操练龙门阵功夫。这地儿就在衙门口,与我爸爸所在的摄影总社一街之隔,门对着门的国营洗染店。打着国营招牌,其实宽房大屋里,就只有一个名叫霍之志的染匠在此坚守。</p><p class="ql-block"> 老霍干活的染房在后屋,前面靠街一间宽大的屋子中间,摆着一张没上过漆的白木方桌。不过,那白木桌子落到了不太讲究卫生的主人手里,早就改变了颜色。老话说“客走旺家门”,每天上午,这里雷打不动,聚集着一帮来自三教九流的茶客,他们全都是老霍的朋友。</p><p class="ql-block"> 霍之志每天一早来上班,头一件事情就是烧水泡上一大搪瓷盅子浓得发苦的酡茶,那大瓷盅内壁黑黝黝的茶垢,差不多有指甲盖厚,谁渴了都可以端起茶盅子扯一口。</p><p class="ql-block"> 霍之志和周焕伦,就是我爸爸在毛泽东思想学习班时,因这二人相助,少吃了许多苦头之人。每天来来去去,桌子始终坐得满满荡荡。而且还真有点“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的味道,有县人民医院的老院长王道本;江津饮食界元老、特级厨师罗灿云,和他的三大徒弟,后来也成特级厨师的代开庆、柯咏德、邹清华;文章写得很好、给川剧团写过剧本、后来做了县政府招待所所长的汪学洪。五行八作,鱼龙混杂,引车卖浆者与斯文滔滔的读书人都不缺。</p><p class="ql-block"> 连染匠霍之志,也是一位有相当功力的业余镌刻家,后来我用的几方印章,全都出自霍兄之手。</p> <p class="ql-block"><b>  2018年8月1日,《中国人眼中的朝鲜战争》首发式在江津文化大院隆重举行,我用来给读者朋友钤印的章子,就是染匠霍之志给我镌刻的。霍兄为此也很自豪,在现场留下了这张合影。当时他已经身患癌症,随后,没过两月,他就驾鹤西去了。</b></p>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资格上桌子,端张方凳坐在一旁当听众,聆听众人讲述。脑子里不停过滤,把精彩留下发酵,把平淡当过耳清风。<br>  不过,两三年过去,我就小荷始露尖尖角,不但能在霍之志的染房“论坛”堂而皇之地坐上桌子,开坛主讲我人生中大起大落的华彩乐章,诸如在上海江南造船厂半夜偷邻铺贵州红卫兵的公章,两次在天安门前接受毛主席的检阅,武斗出生入死,每次均能逢凶化吉,观音岩放连二石,差点被压死,把一个个龙门阵,摆得来眉飞色舞,浪涛汹涌,听得一帮老大哥,耳朵一扇一扇,两颗眼珠子瞪得牛卵大。<br>  一天下午,民中同学邓新红邓纠纠跑到我家来,花了个把钟头,把他刚听来的反特龙门阵《01案件》讲给我听。到了晚上,我就学着江津著名评书艺人张策君的模样,把茶几搬到街沿坎上,摆开架式,开始试水,没想听众榨断了半条街!这一路连讲带编,即兴创作,把花一个钟头听来的龙门阵,使足了从小自学的发水功夫,每晚讲两三个钟头,居然一天不落地讲了一个星期,把短篇发水成了一部长篇连载!<br>  夏天晚上,屋里热得象上了气的蒸笼,人呆着不动,也是大汗淋漓。好在鞍子街自有祖上传下的街风,待火辣辣的太阳一梭下坡,满街顿时热闹起来,家家户户都把白天存下的淘米淘菜水、洗脸洗碗水泼到自家门前的街面上。始是白气冲腾,热浪弥漫,继而水净地干,便让人顿感清爽了许多。随后,那街面两侧便让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各式凉床、凉椅、木板和那铺开一坝收拢一捆,用细斑竹棍儿拴结而成的软床,摆了个密密实实,无处落脚。男人们一条裤衩一把扇,女人们呢?则需把身上的肉稍微多遮掩上一些。光胳膊,白腿子,比比皆是,小小一条鞍子街上,活象摆满了肉案。<br>  想躺的就躺,想坐的就坐,也有的围成堆堆打牌,下棋,或听老人陈咸菜酸萝卜的谈古。昏黄的街灯照着,却不收费的。娃娃们闲不住,一伙一伙在街上窜来窜去,或玩官兵捉贼,或打蛇抱蛋,嘻嘻哈哈闹翻了天。<br>  这时,便听街上有声音在喊:“蓬娃子,来得喽!杨孃孃要听你摆抓美蒋特务的龙门阵喽!” <p class="ql-block"> 笔者在白沙朝天嘴码头上。</p> <b> 杨孃孃</b><br><br> 杨孃孃叫杨正先,家住我家斜对面一小院,无职业,但给总后3539厂打鞋底打得来全城出了大名。比方说吧,别的婆娘两天打一双,她一天能打一双半。那是因为其他婆娘有男人,晚上得耽搁。她不,她男人在远洋轮船上当海员,一年才能回来探一次亲,所以杨孃孃夜里没耽搁,能够持之以恒,挑灯夜战。<br> 杨孃孃人能干,吃得苦,男人每月领双份工资,国内的一份给她按时寄到手上,左邻右舍一听绿衣邮差在街上敞起喉咙喊:“杨正先,拿私章来盖。”就晓得又有一大笔钱,落到杨孃孃手头了。<br> 杨孃孃小时候右眼受过伤,有点翻白眼,看上去很凶,其实心善得很,平时做点荤的香的,总会给我外婆端点过来香香嘴。三年大饥荒时期,杨孃孃经居委会介绍,去给驻军一号首长当保姆,吃得就比一般人家好了许多。<br> 有次,杨孃孃拿了一把干面回到鞍子街,见个人就拿起干面宣传,说这是首长夫人见她辛苦,把娃娃带得好,特意奖励她的一把北碚出产的金丝挂面。这种面呐,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可每一根都是空心,口感好不说,煮好了随便放好久,都不会酡。<br> 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杨孃孃就端了一小碗金丝挂面上街。新做的红油辣子、姜蒜水,花椒面、酱油麸醋,末了再撒上几颗绿荫荫的葱花,颜色漂亮,佐料齐全,硬是香飘半条街。好些个婆娘没话找话说,跟在杨孃孃屁股后头闻,踮起脚尖看。<br> 杨孃孃这碗面,是端过街给我外婆享用的。<br> 所以杨孃孃一点我的将,我赶紧端起竹茶几,跑都跑不赢。跨出门槛一看,街沿坎下边,左邻右舍为了占位子,已经摆起了很多小椅子、小凳子。<br> 看到我把茶几放在街沿上,下棋的,说话的,玩官兵捉贼的,大都歇了菜,赶紧提着凳子过来听我摆龙门阵……那样的场面,那样的过程,让年纪轻轻的罗学蓬太享受,太有成就感! <b>人过七旬,这辈子该做的事早已做完,余下的日子,就和朋友们一起喝喝坝坝茶,摆摆龙门阵,想吃吃,想喝喝,享享清福吆台。</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