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富满莒沂边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我的爷爷</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文/王学富</p><p class="ql-block"> 我两岁多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所以没有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心中的爷爷,是在一天天长大中,听着奶奶和父亲、母亲经常聊起他的过往,渐渐勾勒出了他那憨厚老实的形象。</p><p class="ql-block"> 爷爷一生坎坷,受过很多磨难。“歪头”的绰号,是他一生中最屈辱的印记。</p><p class="ql-block">清宣统三年(1911年),爷爷出生在一个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家,祖祖辈辈诚实本分,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爷爷出生时,家里十多口人,种着十几亩山地,还有当羊倌父亲挣来一点微薄的收入,一家人的日子还算过得去。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因为出嗣继承了一点财产受人嫉恨,遭受了近族人一辈子的欺辱。爷爷好像也遗传了他的父亲懦弱无能的性格,甚至有些逆来顺受,这为他日后生活埋下了隐患。</p><p class="ql-block"> 上个世纪初的莒北山区,兵燹匪患不断,自然灾害频发,老百姓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到了三四十年代,地处莒县、安丘、诸城三县交界方圆百里的莒北,由于政府的无能,乡村秩序及整个社会秩序混乱,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特别是抗日战争爆发以后,当地一些大户自发建起了抗日武装,从外地也涌进来了不少武装。这些名为“抗日救国”的武装,真正抗日的并不多,多数是为了保产发财。有些武装,借抗日之名收捐、筹粮还算是好的,起枪、架票、打家劫舍也是常干的事。“天黄黄、地昏昏,遍地起了抗日军,放着鬼子他不打,专门糟蹋庄户孙”,这首流传甚广的民谣,就是当时当地社会现状的真实写照。</p><p class="ql-block"> 据相关资料记载,1939年到1943年期间,莒北及莒诸安三县交界的地方,也就是今天沂水富官庄镇,安丘市柘山镇、石埠子镇,诸城市贾悦镇,莒县东莞镇一带,分别被莒县顽县长许树声、汉奸王界千、土匪加汉奸张希贤“十二旅”、汉奸张步云、伪军加土匪十三团等伪、顽、匪的队伍所占据。其中,许树声的国民党顽固派第五旅占据着莒北的西北部,今沂水县富官庄镇大部和安丘市柘山镇南部;王界千的汉奸大队占据着莒北的西南部,今诸城市贾悦镇西南部井丘等数个大村和今莒县东莞镇北部村庄,有300多人;张希贤的“十二旅”占据着莒北的东部及诸城西部,今诸城市贾悦镇的贾悦村等地,有七八百人;张步云占据着莒北的东北部及诸城西北部,今诸城市石桥子镇和安丘市景芝镇南部渠河两岸一带,人数最多,有三四千人;伪军十三团则控制着莒北中心地带石埠子街及周边数村,有三四百人。在莒(县)安(丘)道上,还有棠棣沟、井丘两处鬼子据点。今天你来催捐,明天他来抢粮;不是你来抓壮丁,就是他来要给养,当地百姓陷入浩劫之中。</p><p class="ql-block"> 不管什么队伍,都是要吃饭的,都要筹粮募捐,这可就苦了老百姓了。那个年代,谷子、高粱是莒北山区的主要农作物,也是老百姓生活的主要粮食。尤其是谷子,是比较精细的粮食,也是地方政府和各种武装势力募捐征粮的主要粮种。他们为了各自利益,使尽各种手段,强行摊派,甚至入户抢粮,老百姓敢怒而不敢言。甚至有的队伍,为了得到粮食,抢在庄稼成熟之前把粮食“号”到了地块,而主家只有看管的义务,没有不经允许就收获的权利,谁还管你老百姓的死活。</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村里有户人家地里就要成熟的谷子,一夜之间被人把地里的谷穗全部割了。已被号下的“皇粮”被人偷盗,成了惊动地方政府的大事件,庄里的保长、甲长也不敢怠慢,赶紧配合“官家”进行破案。</p><p class="ql-block"> 那时,国民政府实行的是保甲制度,一般一村为一保,保下设甲,十户为一甲,各甲内实行户与户互相监督和互相告发的连坐法。不知他们以什么理由,就将偷盗者锁定在爷爷家那一甲里,而甲长就是欺负了爷爷家几十年的那位近族。甲长眼看其他人家都有一定的背景和势力,又怕自己受到连坐之责,就把软弱可欺的爷爷推了出去,当了偷盗谷子的“替罪羊”。</p><p class="ql-block"> 爷爷一家祖祖辈辈老实本分,为人诚实,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但是从来不眼红别人家的东西,不齿于那些小偷小摸的行为,怎么会偷割人家的谷子呢!虽然性格懦弱,虽然被打的死去活来,但没做亏心事的爷爷,怎们就会屈打成招呢。几天以后,家里人把奄奄一息的爷爷,从一个叫“丰台”的地方抬了回来,经过数日调养,总算活了过来,可是由于伤到了颈椎,脖子再也直不起来了,从那成了“歪头”。</p><p class="ql-block"> 爷爷的这段经历,在忆苦思甜的“文革”的时期,奶奶、父亲曾多次讲过,我在读初中的时候曾将“歪头爷爷”与“奶奶讨饭”“姑姑饿死”等内容一起写过一篇作文,还被老师当成范文在课堂上宣读过。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的一些记忆已经模糊,爷爷是被什么人拷打,关押过他的那个“丰台”在什么地方,早已记不清楚了。这件事发生在什么时间,是抗战前还是抗战后?打伤爷爷的是于学忠的五十一军,还是周殿元的十三团?是逃亡到莒北的莒县县长许树声,还是莒县五区区公所的人?是汉奸王界千、张步云,还是土匪加汉奸张希贤“十二旅”?由于知情人都已故去,如今已经很难确认,但我仍期望有一天解开这个迷。</p><p class="ql-block"> 那个叫作“丰台”的地方,虽然一直记在心里,也一直在寻找。最早听说北京有个丰台区,卢沟桥事变就发生在那里。爷爷被人五花大绑押去的地方,很显然不是千里之外的北京丰台,而家乡周边几个叫“丰台”的地方,又会是那一个呢?诸城市东南部,有一个是丰台沟村;五莲县街头镇,有罗家丰台、于家丰台两个村,还有一个山名叫丰台顶;还有一个丰台村,在安丘市区南部的荆山洼镇;再有一个就是本镇的“凤台遗址”,在沂水县富官庄镇驻地西部。这是目前查到的家乡及周边县市叫“丰台”或与与其同音的几个地方。前面三个叫“丰台”的村庄,离爷爷家乡都在八九十里,甚至超过百里,而且又不在当时的莒县行政区内。一个普通的百姓,一个普通的案件,其涉案人不会跨行政区域关押的,而在十里之外的官庄凤台,在民国时期与爷爷都属莒北五区,但它却是一个古人类活动遗址,并非一个村庄,也不太可能在荒草野地关押一个人的。那么,是它们之中的某一个,还是另有其地,恐怕一时难确认。</p><p class="ql-block"> 听母亲说,爷爷临终时头上还留着陪伴了他的一生辫子。男子留辫子,本来是满族人的习俗。自打清朝入关以后,满清统治者为了稳固统治,推行男子剃发蓄辫,以消除汉人的文化认同,被加以征服与被征服的含义。而剪辫子,最早开始于在海外定居的华侨及暂居海外的华人(主要是流亡的革命派、维新派及留学生),前者为与当地社会同风同俗,后者又加有明显的反清色彩。辛亥革命推倒了满清政权,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于1912年1月在南京成立,临时大总统孙中山颁布剪辫令,全国上下刮起了剪辫子的风潮,并基本结束了汉人二百多年留辫子的历史。</p><p class="ql-block"> 爷爷出生于1911年,正是辛亥革命那一年,为什么在全国上下刮起剪辫风潮之时,爷爷还留起了辫子呢?据史料介绍,清皇帝被推翻以后,仍然很多不愿意剪去辫子的人。他们当中,有清朝的遗老遗少,有的担心清廷会卷土重来,也有受“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剪辫子就是不孝理论的影响。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民国,甚至新中国成立之后的几十年间,还有个别人留着辫子。大批留有辫子的人,一般处于偏远山区或交通闭塞地区,除了一些消息不灵通,甚至连清朝灭亡也不知道外,绝大部分人是已经习惯了留辫子的打扮了。爷爷家乡地处偏远山区,山高皇帝远,剪辫之风来的慢,去的也快,一阵风刮过之后就再无人过问,一部分观念陈旧的家庭和老人留辫子,也就毫无意外地延续了下来。我想,我的爷爷应该属于这一类情况,所以他的辫子陪伴着他走过了清末、民国、新中国三个朝代。当然,那时村里留辫子的不止爷爷一个人。记得村里个别留着辫子老人,直到“文革”前几年才剃成了光头,此时距清朝灭亡已经半个多世纪之久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虽然目不识丁,但思想并不保守,对于政府号召的事情,总是积极响应。从互助组、农业初级社、高级社,到人民公社,爷爷总是走在前头,从来也没有落在别人后头。在“公”与“私”面前,先“公”后“私”是他不二的选择。</p><p class="ql-block"> 1957年春,爷爷用全家积攒了几年的物力、财力,在街坊四邻的帮助下,盖起了三间石头草房。房子虽然不是多么高大,也不是多么亮堂,但在当时也算是中等偏上的了。家里原来有三间堂屋,在我的父母结婚后,爷爷奶奶就让给了他们,老两口就住到了过道的一间耳屋子里。耳屋子又黑又窄巴,一盘不大的土炕几乎占去了整个房间。就在新房子收拾停当,他们准备搬进去住的时候,粮食部门到村里征用民房,准备借用爷爷的新房子做粮库。当人家找他征求意见时,爷爷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公家一用就是七八年。而爷爷奶奶却一直住在那间窄小昏暗的耳屋子里,临终都没有住上自己亲手盖的新房子。</p><p class="ql-block"> 爷爷有五个姐姐一个哥哥,他是兄弟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家里的事情有父母、姐姐、哥哥张罗,什么也都不用他操心,他是在无忧无虑中成长起来的。可在他刚刚成年的时候,长他几岁的哥哥因病早逝,撇下嫂子和一个幼小的侄女,没过几年他的父亲也过世了,他成了家里唯一的一个男人,不得不承担起了一家人生活的重任。</p><p class="ql-block"> 爷爷结婚生子后,他的母亲尚在,家里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姐姐、守寡的嫂子和侄女一起生活。三姐家因为家里穷,丈夫去了关东淘金,几个儿子长年生活在姥娘家。一大家子人家,十多张嘴,就靠那十几亩山地。一年一季的谷子高粱,遇到好的年景,地里的收成可以勉强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可是在那个年代,老天爷好像故意与老百姓作对似的,老天爷要么干旱不雨,要么水涝成灾,要不就是发生虫害,那有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老百姓的日子年年都不好过。</p><p class="ql-block"> 抗日战争爆发后的一年春天,家里的粮食囤眼看就要见底了。无奈之下,奶奶把儿子撇给大嫂,抱着吃奶的女儿,领着几个外甥逃荒到了高密。灾荒之年,讨饭也不是很不容易的事情。一天下来,讨不到多少吃的,娘几个还是无法填饱肚子。眼看着几个孩子饥肠辘辘、可怜巴巴的样子,奶奶狠了狠心,撇开自己幼小的女儿,给一个大户人家的孩子当起了奶妈。由于饭都吃不饱,本来奶水就不多的奶奶,只有把人家的孩子喂饱之后,才把乳头塞到自己嗷嗷待哺的女儿嘴里,早已干瘪的乳房那里还有奶水了呢,没过多久连饿带病的女儿就死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生育过二子一女,一个儿子因病夭折,女儿死在了逃荒之地,唯一成活了就一个儿子,他就是我的父亲。因此,一儿一女夭折,尤其是女儿饿死在高密,是他们老两口一生中的伤痛。</p><p class="ql-block"> 奶奶娘几个要饭的,那有人家愿意借宿,没办法,她们只好栖身在村外的破庙里。年久失修的庙宇,四处撒风透气,白天透进太阳,晚上看见星星月亮。一天深夜,突然间风雨交加,电闪雷鸣,把她们从睡梦中惊醒。闪电下,面目狰狞神像把几个孩子吓的瑟瑟发抖,哭个不停,抱在一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那个最小的外甥,受到惊吓,得了一个叫羊羔子疯(癫痫)的毛病,不时发作的病痛困扰了一生。</p><p class="ql-block"> 爷爷去世前,已经在耳屋子那盘土炕上躺了很长时间了。当时已是“三年困难时期”,各家各户的生活都很困难,我家也和其他人家一样,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就连糠菜也填不饱肚皮,后来我想,不管爷爷当时得的什么病,如果不管粗细,要是能吃上几顿饱饭的话,也有可能会扛过去的,至少也不至于那么早就死去了。</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连肚子都填不饱,炕上又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可以想象1960年我家的春节是怎么度过的。到了正月初三,再也坚持不住的爷爷离开了人世,那一年他只有50岁。在家家户户欢度春节的时候,我家却陷入悲痛之中。父母亲强打起精神,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办完了爷爷的丧事,并东凑西借做了一二盆黑乎乎豆沫子,算是答谢了家里的客人和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母亲说起此事,仍然发出声声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爷爷生于1911年,卒于一九六〇年正月初三,历经清宣统、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个朝代,享年50岁。这就是我所知道的爷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19年6月3日于沂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