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游沅江（九）

汤姆大叔

深爱家门口的这条千里大江，圆一个几十年的溯江梦，已经是第四次开启骑行游了，因为天气，因为上班，更因为反反复复的疫情，就如同登山者一样，每每爬到半山腰就又往下撤了，但我比登山者幸福，我没有汗流夹背、没有气喘吁吁，母亲河于我永远是温柔的、亲切的。

不知和我同时出发的源头斗篷山的那一股山泉已经到了哪里，我猜想，她也一定遇到了阻隔，那些古老的深潭湾汊，还有一道道新修的拦水大坝。但我相信，她也不会停下，我们终将在某一段河道上相遇，而后到达各自的目的地，我的高山，她的大海。

第四次溯江行选在了国庆长假，距第一次出发已是整整二个月了。查了天气预报，共和国的天空一片晴朗，湘黔两省更是艳阳高照。作了规划，用五天骑行到源头，二天回转。粗略的估算了里程，来回约2300公里，每天300多公里，若只是一路骑行，难度不算大，但要走进那些令我向往的古村古镇，驻目沿途的山川风光，就有挑战的意味了，我作好了披星戴月的准备。

早晨5点出发，果真星月还披戴在上面。一路飞驰，国道319，省道223、250，骑行310公里后，下午1时到达怀化市区。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人们称它为“火车拖来的城市”。上世纪70年代以前，这里还是一个只有几干人的小集镇，在沈从文先生的记载中，它是这样的：“一条老街木楼，烧一袋烟工夫走通头，三个人吵架满城听得见，3000多居民散落在山窝间”。

1970年，技柳、湘黔二条铁路的修建，给小镇榆树湾带来了巨大的发展机遇，于今，这里已是70万人口的城区，有二条高铁，二条普铁、三条高速公路、一座机场连同神洲大地，在湖南是除了省会长沙市以外交通最发达的地级市。在年轻的怀化，让我们看到交通给地域发展带来的巨大活力，也见证了共和国日新月异的变化速度。

现在的怀化城区及周边的县市，是被雪峰和武陵山包围着的巨大盆地及河谷地带，舞水、巫水、清水江在这里相会，孕育出了一系列古村古镇，其中荆坪、高倚古村，黔阳、洪江古城依就鲜活在千万年流淌的河岸边。

我的溯江行就从舞水岸边的荆坪古村开始。一路走来，在沅水流域，已见到了众多的古村，有的已经在岁月的剥蚀下只剩一堆残瓦断栓荒废在山脚溪边，有的有了一副重新包装的皮囊却已经没有了灵魂，而荆坪古村却是另一番模样，虽历经千岁，却依就是风姿卓约、生机盎然。

这里5万年前就有人居住，被称为“舞水文化”，战国时期这里叫且兰，是古牂牁国的都城，汉时为舞阳县址，唐宋时为溆州城址。悠悠岁月，舞水流韵，如今，不仅这些古老的城址还在，我们还能见到明代的驿道、清人的故居、明清的祠堂、千年的古树。

从怀化市沿舞水河而下骑行15公里过舞水大桥就是荆坪古村。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潘氏祠堂，跨过高高的门槛，里面豁然开朗，阔大的天井、长长的厢房、高大的楠木承柱，彰显着潘氏家族的兴盛。

大门一侧是戏台，每年的冬至潘氏家族会在这里聚会，祭祀祖先、观看戏剧。但有一个剧从来没有在这里上演过，那就是“杨家将”。这里的潘氏就是戏剧“杨家将”里面那个奸臣周美的后代，周美因不配合杨家将主帅杨业抗击契丹而致杨业死亡。潘仁美的孙子番贞周因耻于自己是奸臣的后代，二兄弟一路辗转从山东迁到舞水河畔定居。

祠堂的神龛上密密麻地供奉着番氏先人的牌位，这里有二位特别的人物，一位是荆坪番氏的先祖番贞周，另一位著名的人物是番仕权，他懂音律、会占卜、掌礼乐，不过，最让番氏家族引以自豪的他是乾隆皇帝的启蒙老师，因为他，小小的荆坪村就让国人仰望了。

宗祠的右边是一片千年古树，是番氏祖先按北斗七星的位置栽种的，先祖们希望番氏家族人丁兴旺、文脉长盛。千百年过去了，这些古树已长成参天大树，枝繁叶茂，荫祐后人；荆坪潘氏由当初的二兄弟繁衍出了从中方县到周边5个县的13万多人，成为远近乃至全国闻名的望族大户。

古树下面就是古老的中方驿，这是京昆古驿上的重站，由此上至怀化，下至黔城，东到安江，下达洪江都是60里，因而称之为中方驿。古时候，八百里加急文书都要在这里换马，于今，马蹄声渐远，但古驿依然，一辈又一辈荆坪人在这里走过，有的走出去了，有的又回来了。

在荆坪古村的龙脉穴地的龙眼上，潘氏祖先还开凿了一口水井，1000多年来，潘氏族人在这里取水，坚硬的花岗石被勒出了一道道索痕，不多不少36道半，如同365个日子，日日月月，岁岁年年，甘甜的井水哺育了一代一代的荆坪人，藩氏的血脉也因此连绵不绝。

我到这里时，村委会的干部正在井口加装玻璃防护盖，但有几个老太太极力阻止，说是她们祖租辈辈都是敞着井口取水的，加了盖，她们取水不方便了。今年端午节，我又一次去了荆坪，那井口上面已经没有了玻璃盖，井绳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抽水泵的电线。

古祠、古树、古井，村口流过的古老河流，对于荆坪人来说再平常不过了，这是他们的家乡，也是他们的的日子，他们生命的一部分；但对于大多数现代人来说，已是希罕之物。我想，在我们生命的历程中，应该有一条相伴的河流，一口滋养我们生命的古井，也更应该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不为仰望、不为荫祐，只为把根深深地扎向大地。

从荆坪古村顺舞水而下骑行32公里就是黔阳古城。这里是沅水中上游的分界线，二条大河——清水江和舞水在这里相会。清水江全长459公里，为沅江的主源，我的溯江行将沿清水江而上。

前些年已经先后三次到过舞水岸边的许多地方，镇远的夜景、新晃的神秘夜郎古国、王屏的侗族风雨桥、芷江的日军受降纪念馆，一切还都在美好的记忆中。

黔阳古城也是第二次来了，一切都如6年前一样：红色的古城墙、青色的石板路、走出去又转回来的小巷子、不紧不慢的小城居民……

我是骑着摩托从河边进入古城的，这也是第二个允许我骑摩托进入的古城，一下子就让我感到亲切。古城虽然不大，但九街十八巷扩展了它的内涵，曲径通幽处别有天地。

这里没有高门大户，多为古朴的明清建筑：小青瓦的屋面、木制的架构、简朴的方格窗户、就地处材的红色沙石和不规则的青石板，仿佛上世纪在家乡河边还能见到的那些老房子。走在这里，没有望而生疏的年代感，一切仿佛就在不久前的某个日子。

但其实辰阳古城已有2200多岁了，比我们熟悉的丽江古城早了400多年、比凤凰古城早700多年，在汉初，它就置了县，叫潭城，到了唐代，它改成了龙标县。唐代大诗人李白的诗句“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中的“龙标”即是指现在的“黔阳”。

这里不是商城，住的多为本地人，也有做生意的，守着的是长辈留下的店铺，你买或不买，他们都不会特别在意，若是向他们问路，他们也不会特别热情，当然，也不会让你感到冷落，就象你在他们面前走过，既不会多看你一眼，也不会少看你一眼。古城是见过大世面的，如同一位长者，阅尽繁华自有一份从容与优雅。

唐代“诗家天子”王昌龄在此为官七年。当年，李白听到好友从江陵被贬来此为龙标县慰，写下了“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的寄情怀念诗，王昌龄收到远方好友的诗，登上芙蓉楼，以一首送别好友辛渐的诗来应和酬答“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两位大诗人，两首送别诗，真情厚义，流传千古，也让这个边陲小城名气大涨。

抗战时期，中华民国的总统蒋介石也来过这里。当时，城内的日本间谍得知这一消息，即派飞机轰炸黔阳城，欲置蒋于死地，蒋在城外的山洞躲过一劫，为了纪念，古城将城内的西门改为中正门。

登上中正门楼，古老的黔城尽收眼底：幽深的巷道、层层叠叠的台阶、错落有致的建筑，一派古色古香；转过身来，但见楚天开阔、沅水奔流。站在这里，抚今追惜，别有一番感慨。

同一时期，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戴笠也来到了这里，他在黔阳古城的“节孝祠”开办了大名鼎鼎的军统黔阳特训班，并亲自担任班主任，培训了一大批军统、军官、情报、谍报、电讯人员、翻译、驻外武官和外事专家，为抗日战场输送了大量谍战人才及外事专家。

戴笠双乎粘满了共产党人和民主进步人士的鲜血，罪大恶极，但他忠于国家，领导、组织了一系列暗杀、打击日本侵略者及汉奸的抗日活动。古城人客观公正的对待这里的历史人物，让这些历史遗迹得以保留，令人感慨。

上次来的时候，我们几位同事还换上军统的衣服舞弄了一番，于今想想，都觉得好笑。快十年了，古城依就，而我们的却日渐见老，若是再会于古城，断不不会象当初那般嘻闹了，岁月已经磨去了我们很多东西。

从黔阳古城顺沅江而下22公里就是洪江古商城。前几年，我和学校的同事也曾来过这里，因为天色已晚，又要赶到黔阳古城住宿，只在里面转悠了十来分钟，印象中的古商城似迷宫一样。于今，再到古商城，没有故地重游、老友重逢的感觉，古商城于我，仍是一头雾水。

我没有急于进入古商城，而是站在对岸的河堤上端详着它的外貌。古城的位置很独特，沅水刚刚在上游接纳了舞水，在这里又与巫水相会，河面顿时开阔起来。洪江古商城就在沅、巫相交的半岛上，似一把犁头插入江中。难怪这里会成为“五省通衙”的大码头，以“商贾云集、店铺林立、千帆竞发、烟火万家”的景象赢得“西南大都会”“小南京”“小重庆”的美誉。

我从巫水的左岸进入古商城，与以前一样，我要凭自己的感觉去亲近古城，但令人悲催的是，不到十分钟，我又转了回来。我想，洪江古商城是有派头的，或许是我轻慢了它。我来到游客中心，花150元请了导游，我要有模有样的、庄严的进入古商城，由导游引荐我去会见那些藏于高墙之内的商道人物，去倾听幽深小巷中的人文故事。

沿着长长的、留满岁月足迹的青石板上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盛行木业，木业、桐油及鸦片是古洪江的三大支柱产业之一。沅江是中国南方的水上“丝绸之路”，在明、清、民国几百年的光阴里，这里江中千船竞发、木排首尾相连。这些船与排大多从是从洪江出发或由洪江人经营。清朝乾隆年间，全城3.8万人就有1.8万人经商。其中，大部分人是开木行和油行。

盛行木业旁边就是顺发油号，这是洪江古商城中众多油号中的一家。洪江盛产桐油，经过特殊工艺处理后，色泽透亮、品质纯正，称之为洪油，畅销长江中下游地区及东南亚市场，当时，洪油出口甚至超过了丝绸；洪江由桐油、木材、药材、白腊等生意产生的货币交易量仅次于省会长沙。在这些油商中，最大的两家是刘岐山、扬竹秋，几乎占了洪江油业的半壁江山。央视热播的电视剧《一代洪商》就是以他们为原型演绎了一代洪商的家国情仇故事。

出顺发油号不远，忽然看到常德会馆的招牌，很高兴，但导游告诉我，常德会馆在这里真排上号。这里最著名的会馆要数宝庆（邵阳）的太平宫、江西的万寿宫。“贵州人的顶子、江西人的银子、宝庆人的锤子”，贵州在此当官的很多，江西人做生意的最多，赚取了洪江四分之一的财富，但人数最多的却是宝庆人，他们主要从事的是各种手工业。

由于地处偏远，明清两朝都没有在这里设置地方政府，也没有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这些会馆以民间组织的形式，相互帮助救济、建立行规、协调关系、化解矛盾纠纷，在一定程度上代替了政府的相关职能。会馆文化是中国特色的商业文化现象。

走在洪江古商城内，处处散发着浓厚的商业气息，在七冲八巷九街的窨子屋、门店内外，我们仿佛还能看到熙熙攘攘人潮涌动的景象。在明清、民国的几百年间，有18个省24个州府80个县的人的来到这淘金，构建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如今的我们仍能感受到它的宏伟气象。

这里，明朝的寺院、古庙、墟场、驿站遗址都还清淅可见。

最多的是清朝的书院、行台衙门、钱庄、银号、会馆、作坊、店铺、客栈、妓院等遗址。

上个世纪民国时期的烟馆、茶楼、洋行、学堂、报社等都保存完好。

踩着高高低低的青石板，行走在曲折幽深的小巷，听着导游小姐姐绘声绘色的讲述，一个庞大的古代商城令我震撼：17家报社、23个钱庄、34所学堂、48个戏台、50多家妓院、60多个烟馆、70余所酒家、80来个客栈、近百个作坊、近千个店铺、380栋窨子屋……难怪人们把它称作“西南的大都会”、“中国古代的商城博物馆”，“资本主义萌芽时期的活化石”，“南方版的《清明上河图》”。

因水而生，因水而废，洪江古商城与水相依。感谢历史把它搁置到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在水运发达的年代，成就了他的商业传奇，在水运衰落的时候，它在偏僻一隅沉寂下来，没有受到政治风暴的冲击，也没有淹没在大拆大建的浪潮之下，今天的我们还能一睹这个原汁原味的商业古城，在深幽老巷中去分享它未曾远去的荣光。

今晚，我住在了洪江，夜晚的古商城又是别外一副模样。它不似白天那么高深莫测，柔和的灯光，让人在梦幻中感到亲切，仿佛百年前，我也曾溯江而上来过这里，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

古商城外的步行街上，灯光熣灿，数以干计的游人聚集在这里欢度共和国的节日之夜。古老与现实、历史与末来，在这里交相辉映、倾情演绎。沉寂半个多世纪的洪江又重回百年前的荣光，新一代洪商又开启了他们的商业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