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村医

老杨看看

　　几天前我问父亲，村里那个歪脖子的中医还在吗？我本来是想说还活着吗，到了嘴边不由自主改了。父亲想了一会说，应该还活着。

在问父亲之前，我已经问过几个村里人了。年轻点的回答都一样:不知道有这个人。年长者回答:或者想不起来了，或者好像不见这个人了，或者说应该早死了。

我记着这个人，是因为小时候只要病了就由父母领着去找他看病，父母亲兄弟姊妹包括爷爷奶奶家里任何人身体不舒服了，基本上都是去找他看。村里人看病也都是找他，他那时年轻，和我父母同龄，给村里人号脉看舌苔，然后把院子里自己晾晒的花花草草包几包让回去煮好喝，基本上都是药到病除。他从来没有收过村里人的钱，大家喝了他的花花草草病好了，有人会把自己家里的小米或者高粱玉米面粉给他送一碗两碗的，也有送黄豆黑豆的，他没有种地，就靠这个维持生活。其实，村里人找他看病，有不少人就是为了省钱。那时候，村里人几乎没有去村东乡医院看病的，那里要花钱啊！后来，邻村的人也找他看病，我经常从乡医院的门口走过，那里看病的人偶尔有几个，都是外村子的人，或者就是出了什么事故急诊的村民。

星期日我和一起玩的小伙伴们上山去，总能看见他背了一木篓，手拿一镰刀在山上爬来爬去，有时候听他远远的哼着什么小调，很难听。他看见我们，总会吩咐一下，别走远，别到崖边去，危险！我们总是不以为然。真的有一次我在一处崖头摘酸枣，被挂在崖上的树干上，多亏他解下背篓，把绳索扔给我拉我上去。这事我回去不敢告诉父母，但父母还是知道了，领着我，端了一碗鸡蛋去谢他。

我上初中那年，他在村委大门外租了一间小房子，开了诊所。乡医院大门离他诊所只有不到300米的距离。自从有了他的诊所，去医院看病的人更少了，虽然他开始收诊疗费和药费，但费用低，方便，基本上都是药到病除。好像是我初中毕业那年，乡医院实行了改革，听说医院每年要上交利润，创收的钱还可以给医生发奖金。这些事情人们传来传去时间不长，有一次我放学路过村委门口，就见一群人围着他的诊所贴封条，他站在门口，脖子歪着，听一个胖胖的女人大声给他说话，大概意思就是，他的诊所没有任何手续，属于非法营业，必须立即关闭，还必须交纳500元罚款。他和那女的说，罚款能不能少点，他没有那么多钱，那女的瞪了他一眼，斩钉截铁告诉他，500元，一分也不能少。据说，他找遍了他看病没有收过钱的人，好不容易借了200多，加上开诊所挣的所有钱，凑够了罚款上交。

诊所没了，去乡医院看病的人慢慢多起来。我家里没钱，家里人生病不去医院，依然去他家。他歪着脖子，号脉看舌苔给我们看病，我们和村里其它人一样，病好了就给他送点粮食什么的。依然能看见他背了篓子上山去采药。

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去了外地的学校复读。那年基本上住学校，回家很少，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中考完毕，回村，有一天就不由自主走到了他家，他正在院子里翻晒药材。见我进来就问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说我没病，就是路过进来看看。他瞥了我一眼，继续翻药材。我出门就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喊我等一下，然后他进家里拿了一本泛黄的书给我，说他家里传下来的书，到他有六代了，说我试考完了，没事的时候看看，看感兴趣不。我出门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说他不想这些东西到他这里断了，他无儿无女，想找一个合适人传下去，说我要是考不上学校，考虑一下这事。他说话的时候，脖子歪着，但一本正经，眼睛里有一种东西在那瞬间打动了我。几天后，村里来了一群人，其中还有上次那位胖胖的女人，这群人由村干部领着去了他家，把院子里晾晒的药材全部没收了装了一袋子，说要去销毁，还是那个女的，义正辞严地通知他，由于他没有考取医师资格证，属于非法行医，罚款两千，从此不得行医。我那天也在场，我看见了他眼里满满的泪，全身都在抖动着。我不久就离开了村子，不知道他的罚款是怎么交的。

我接下来的人生是这样的:考上了师范，上学，参加工作，离开村子到了城市，谈恋爱，结婚，有了孩子，上班，挣钱，养家糊口，忙忙碌碌，碌碌无为。偶尔也回村里看看父母，但总是匆匆忙忙，忙忙碌碌，再也没有见过他。

有一次和一位卫健委的朋友一起吃饭，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说起了他，说完他的事，我又说了一句，医疗卫生改革，有些东西我们不能改没了。卫健委的朋友说，这类事已经重视起来了，下一步应该会考虑的。我将信将疑看了他一眼，然后猛地喝了一大杯啤酒。

既然父亲说他应该还活着，我想我应该回村里找找他。

今年他应该快80了。他的名字我不想说，他如果还在给人看病，我担心说了他名字给他惹来麻烦，因为他什么证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