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 谷 鸟”

东方笑纳

“布谷鸟”是潘国尧的诨号，是谁“赏赐”的？为啥叫这诨号？没人知道，就连“布谷鸟”自个也不清不楚！是苏北方言的谐音？也未可知！

月滩这地方地势低洼，河港沟汊将滩涂分割得荡荡水水的，泥墙草盖的屋子，散落在高坡、土圩、田埂上，就像一堆一堆零星的草垛。一座“草垛”到另一座“草垛”得钻好大一会儿芦蒿滩子。

这荒草野洼里，生一个小孩怎么行？得有打伙伙的，因此家家户户都生一串小伢子，大的扯着小的，秃噜秃噜钻柴滩、淌沟港，舞枪弄棍的“南征北战”，荡里的孩子野得很。

理发师傅（这里叫剪头的）潘老六，一连生了四个“丫头”，五胎才得了个“带把的”，小五上学时，老师冠名潘国尧，不知那个捣蛋鬼开叫他“布谷鸟”（这里的男孩个个都有诨名、绰号），从此这诨号比大名还要响。“布谷鸟”打小腼腆文静，一说话脸就赤红赤白的，哪儿像个叽叽喳喳的布谷鸟了？诨号嘛，闹着玩，不必当真的！

“布谷鸟”有四个姐，父亲又不停地收徒，庄稼活、家务活全由她（他）们包了，“布谷鸟”是妈的心头肉——十个指头不沾水。家里既有手艺人又有劳力，吃穿、用度不愁，学校念书课程也不吃力，因此，养得细皮嫩肉的，一双纤细的手，像芦笋尖似的白白嫩嫩的。他不像别的孩子到处乱跑撒野，文静得像个姑娘，呆在家里。

潘老六理发还兼红白喜事的吹鼓手（当地大多如此），笛子、二胡、唢呐，鼓钹各种打击乐器应有尽有。吹鼓手很辛苦，特别是落葬安坟，都是阴阳先生算好的时辰，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严寒冰雪，三更五更，往茔地一站就是个把时辰，冻得一活抖二活颤的。潘老六不想让“布谷鸟”子承父业。

老辈手艺人吹拉弹唱不识谱，都是师带徒一对一的教，正宫、变宫，西皮、慢板，各种曲调总是先跟着哼，然后在乐器上捺字眼，徒弟照样画葫芦。

“布谷鸟”没人教，《抬花轿》、《一枝花》、《哭皇天》、《悲调曲》…一首首曲调，不断地灌到耳朵里，脑子灵光记住了，也会哼。在学校上了音乐课，识了谱，就自己找谱练，尽兴儿吹拉弹唱。他耳濡目染，又有父亲的“基因”，进步神速。

先是吹笛子，在月滩乃至整个荡子出了名。仲夏夜，月光如水，人们在屋外乘凉，啃着西瓜，摇着蒲扇，“布谷鸟”的笛声穿透芦荡，回响谷场，耳畔悠扬，真是件很惬意的事。他吹奏的《扬鞭催马运粮忙》，听醉了方圆四五里的乡里乡亲，尤其是完美的吐音清脆嘹亮、激越奔放，仿佛那竹笛一松手，立马摔个八瓣似的，无人不翘大拇指。“布谷鸟”吹笛子，拉二胡，演奏唢呐，打击乐器样样精通，七乡八海名声大噪，都说潘老六养了个精灵子。



“布谷鸟”在县城念了高中，因经常参加演出，笛子独奏在县里、市里都有了名气。他身材不算高挑，但长得甜津喜气。沈阳军区要特招到前进文工团去。要到几千里外的东北，妈妈哭天喊地——没去成。后来县淮剧团借用，做了三、四年转不了正，县城相距月滩有六十多里，来去不便，加之几个姐姐相继出门把了婆家，父亲年老体衰手艺做不动了，他就辞去演奏员，回到荡子，结了婚。此后的十几年里父母相继离世，就顶起了“天”。妻子美丽、贤能，家里的事不用他多操心，就一心一意做起了理发兼吹鼓手。

刚接手时，随着时势的变迁，生意上也发生了变化，结婚喜宴、生日庆典，都在城镇大饭店摆场子，吹鼓手呜里哇拉的，不搭、也烦人，很少有人家请了。“白”活倒是多了起来。

荡子里年青人都外出打工、谋生了，有的在外安居乐业，父母、老人故土难离不愿随去，都孤独老死荡里，子孙们回乡安葬老人，不管在外混得如何，都有一种衣锦荣归的作派，出手阔绰，从安葬到头七、六七、头年、三年和整年冥岁，都请吹鼓手，做法事放焰口。“布谷鸟”觉察放焰口的“钱途”，就边做吹鼓手，边向和尚偷“艺”，也学会了念经放焰口，整台的、半台的都会了。

这个县只有两处寺庙，十几个和尚，要放焰口的人家实在太多，那忙得过来？“布谷鸟”就做了假和尚也放焰口，除了头上没有戒疤，穿着打扮，所用法器，所诵经文，跟真和尚没有两样。主家请不到真和尚，假和尚也一样。这里大多人家不信教，奈何别家放焰口，自家不放，咋对得起祖宗？这不明摆着让人戳脊梁骨吗？排场就是面子，没面子还如何混？

下龙港一家老太过世三周年，子孙要放整台瑜伽焰口。这台焰口一个首座，一个敲鼓的，两边一边四个，共十个人。那是“布谷鸟”头一次当“首座”，不免有些惶恐。

一声“开香赞”没毛病，“炉香乍爇”、“法界蒙薰”、“诸佛显金身”，次第念经敲打法器也没毛病。到了吟诵《叹骷髅》出毛病了！这《叹骷髅》很长，从“叹骷髅！实在真可悲”，到终句“一个一个上天宫！”有五大段，唯首座一人敲木鱼吟唱，这是考验功力的时候。“布谷鸟”诵到第五段，忘词了，又没有经验，不会变通，干脆第四段就“煞尾”，主家亲友一不留神，就“滑过去”了，老太在天之灵也不会“计较”的。可他“唵嘛呢叭咪吽”，“南无阿弥陀佛”的不停地车轱辘的念，就是“转”不到“一个一个上天宫”！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没想到这家亲友里“藏龙卧虎”，在不远处的敞蓬下，一边咀嚼着盐城“八大碗”，一边咀嚼着“布谷鸟”——“嚥！这是哪出，啊？”被“戳了蹩脚”。幸好“布谷鸟”为人和气圆融，人家也知道他的行帮色彩、江湖地位，况且那“龙虎”也就是显摆一下“水平”而已，又不是同行“冤家”的。很快摆平了。有了这个教训，加之不断历练，此后就顺遂无碍了。

“布谷鸟”名声在外，生意风生水起，越做越大。头路也活络，就成立了“布谷民俗文化公司”，当起了老板。业务除吹鼓手、放瑜伽焰口、拜梁皇宝忏，还扩展到承办红白喜事，拉“草台班子”唱戏，在“鹤乡菊海”景点开办民宿等等。“布谷鸟”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那是头几年的事了。

后来诸事捋顺了，各有主事，各负其责，就省心多了。有时，或是背着手在柳堤溜弯，有一种说不出的悠徐闲散，或是在自家豆棚瓜架下，招呼农闲的老头、老太喝杯茶，边捶背拿筋、向阳采耳（老理发师的当行本领），边聊些田头农事、家长里短。

“布谷鸟”挣钱不含糊，花钱不抠门，一次就捐出三十万元给荡里建水厂。他为人低调，祖上的房子作了翻建，和邻里没有什么大不同。他粗茶淡饭，春夏秋冬一袭海青长、短衫，浅口千层底布鞋。言语不多，有师傅的不令自威，偶尔一笑，还有点童真的可爱。他一眼看去就是个“圆”，圆圆的光头、圆脸、圆身子，福搭搭的，有点像弥勒佛，除了头顶上没有戒疤，比和尚还“和尚”。

有人曾问过“布谷鸟”本可以做个演奏家，如今一辈子做这个行当，后悔过吗？

他低眉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布谷鸟”年近花甲，他的一管唢呐，一堆木鱼鼓钹，几十年迎“来世”送“往生”，见过太多的生死荣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