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山

素日清槐

　　家乡有山，不高大，也没有什么美丽迷人之处，在我们自己看来，可能很独特，但是，放在众山之中，实在是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如人海中籍籍无名之辈。可是，说到家乡，家所依靠的那座山便浮出脑海，家和山紧紧相连，每次回到故乡，远远看到那座小山时，就觉得是到家了。离开家乡时，也是从山看不见时而有了离别之意。生于斯长于斯，一旦离别，山就长驻在心里了。

古语云父爱如山，山总是无言，这就是父爱无声了吧。

我的父亲，如家乡的山一样，再普通不过。但是父亲坚忍的性子，宽厚的仁心，不善表达的木讷，这些和山更像。

父亲行三，村里人爱说“三哥好性子”，“三伯真和气”，“三爹爹是好人”，没错，好性子和气，常常就是性格懦好欺负的意思，当然，没有人要欺负父亲。因为父亲和村里人打交道不多，父亲是“工人”身份。

父亲穷苦出身，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农家子弟，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而父亲家更加突出，穷得没有遮身之地，父亲寄居别人家给人家放牛成为放牛娃，甚至还有乞讨的经历。那些生活的屈辱，父亲不愿意再回顾，所以，我们绝少听他说起。青年时代，在芜湖繁昌的大伯把父亲带去了，父亲成了锅厂的一名工人。在村人眼中，工人就有了固定收入，到月就能“关饷”，自然令人羡慕。实则，一个工人的收入，要支撑一家五口，想想就知道多么艰难。但是，父亲一直是感恩的，因为生活的每一步，都在走向饱暖，走向安居，走向富裕。

我在小时候觉得最遗憾的事就是，每到暑假，妈妈都要把我们带到锅厂去，这让我失去了和村里小伙伴一起疯玩的大好时光。而长江边的新港锅厂，现在成了我儿时珍贵的回忆。那江边的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间，那出门便是堆得山一般高的焦炭，那江上往来的大小轮船，那锅厂里通红的铁水，那冰凉鲜甜的汽水，那集市里好吃的蒲包香干，那晚炊时炭炉的烟气和粥混合的香味，……都是永远回不去的记忆了。是父亲给了我这些记忆。我也曾想过什么时候重寻踪迹再去新港，但是，半个世纪的沧桑，父亲母亲带着孩提时的我们的一切，何处可寻！不如，就在心底，一遍遍回想，那时，父亲正是壮年，父母操劳，孩子无忧，未来向好！

父亲是病退的。因为甲状腺肿大开刀后，父亲不适于锅厂的高温作业。大概是我八九岁时，父亲就退休了。退休回来的父亲，也没有就回到田地，记得那时，他是去了泾县又去了淮南，用他的锅厂的工作经验又在外面谋生。大概，父母觉得大人的事不必说给孩子听，孩子也觉得大人的事都是天经地义的，所以，父亲退休回来以后的几年里，去了哪些地方，我现在不能准确说出。由此可见我自小就没心没肺了。谋生谋生，真是为了生活的费尽心血，从工厂病退，父亲又一次离家在外。

直到土地承包到户，父亲才彻底回家。自留地，承包地，还要在荒地里辟出一处菜园地，父亲在土地上整日忙碌，土地给了父亲莫大的乐趣和回报。父亲的勤劳是出了名的，他不能容忍地里有杂草，母亲曾经笑说父亲是在田里绣花。大概只有“绣花”一说，最能表现父亲的对土地的精细。

对土地的脾性摸得透透的父亲，偏偏是对人的脾性疏于理解。母亲又笑说父亲，“一生不晓得喜欢人”，意思是，父亲从来都不会表达对家人的爱。对我，家里的最小的孩子，他应该是最喜欢的了，但这喜欢也只是不打不骂罢了。那年代我们的成长，家庭教育大多是父母的身教。我能记得的父亲唯一一次打我，是我刚上小学时不愿上学，被哥哥带到学校了，又自己跑回家，回家后被父亲打了几巴掌，妈妈事后还笑，“今天是发了狠了”。是的，那次的“发狠”，让我知道凡事不能任性。好说话的父亲，在原则性的事上，绝不让步，所以，父亲很多时候是不会变通的，性子太犟。有一年，电影《洪湖赤卫队》来到乡下播映，可谓“万人空巷”，每一场都挤得满满的，放映室如果是室内，那确实不安全。我要去看电影，父亲不让。任我心急如焚百爪挠心，父亲就是不让我出门。这一次的违拗，让我印象太深。

晚年的父亲，一直觉得自己是享福的。但是，甲减，心脏病缠身，常年服药。他常是自作主张，由着自己的想法服药，让子女哭笑不得。他常常说，耳朵听不见，眼睛看不清，我们想，这在老人，都是正常的，接受现状就是。病不在自己身上，我感受不到其中的痛苦。对父亲的病没有感同身受，今天想来，我深自自责。对父亲缺少一份体贴和细致，让父亲多受了病痛的折磨。父亲多次说关节疼痛，直到痛风让他手腕处鼓出老大的包，才引起我们关注。尽管身体多处不适，尽管也时有抱怨，但父亲越到晚年越是明智。父亲，不糊涂。

父亲走在母亲之后。母亲临终的痛楚，让父亲心痛：老奶奶，怎么还不走，这么受罪呢。而三年后的母亲的忌日，父亲开始出现状况，到他离世，不到二个月。

母亲走后的父亲，更加孤独了。孤独的父亲，其实是坚决要追随母亲而去的。摔了一交的父亲，就再也没有站起来了。整日的生活就是一张床，这样的生活实在可怕，而一旦躺下，生活不能自理，生命也不能自主了。我山一般的父亲倒下了，我山一般的父亲，带着他的沉默的爱，在四年前离去了。

父母丢下了儿女，然后在儿女的心中，成了一座山。

身份证上的照片

工厂每年都让退休人员捧着日历照相

这些照片记录着岁月的无情

孤独，就是这样的

和家人一起

照顾母亲

你们就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