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归来乱炖谈

jianping

游子还乡不衣锦，家乡人热情欢迎我们的到来。

何为乱炖？我是到北方才知道的，那就是把各种时令蔬菜毫无目的地炖在一块，无需特别下佐料，稍许放点盐，吃的就是那瓜菜的新鲜味儿。山西是我的老家，但我从来对那方水土，就很陌生。今年夏天，我们姐妹共同返乡，才真真正正地与她亲近了一把。回来后，想法很多，但杂乱无章，唯有模仿北方的乱炖蔬菜，有什么说什么，图的就是个嫩劲。

首先，最让人心揪的事就是回到了父亲出生和生活过的村庄，有生以来第一次与“家里人”见面、叙谈、吃饭。除非你是铁石心肠，否则不会没有任何感觉的。我瞪眼看所有的人，老人、汉子，媳妇、姑娘、小子，想从他们身上找到共同点。结果，收获颇丰。

咱老家是乡下，但那里的媳妇、姑娘个个是细皮嫩肉，眉眼精致，穿着也是整齐干净，让我开了眼界。她们和我见过的潮州或苏州姑娘不相上下，都属于身材小巧、五官清秀类的。

怪不得，早就听说山西人保留了很多中国古代的民风民俗，与外来的游牧民族较少混杂；又说苏州和潮州的人群多从中原迁移而来。由此，我看到了早期中原人种的某些特征，身材矮小，皮肤较细白，五官细巧。但老家的男人进入中年以后，皮肤显得就比较黑粗。这大概与生活环境有关，家乡的男人往往单挑了生活重担，辛苦劳作，人显得老，不足为怪。

我爸以前总说，他小时如何好看，过年时大人将他装扮成观音游街。我看他那满脸沧桑样相，死活不相信他所说的话。现在，看着老家里的女人怀里抱着的可爱娃娃，不分男女，个个都是粉装玉琢，我才知道自己曾是多么的武断和无知。

对了，郭兰英就是山西女人的典型版。我们住在太原迎泽宾馆，个个女服务员都是小郭兰英，对客人有礼貌而且十分亲切，不要说男客人，就是我这女客人，心里都是舒舒服服的。后来，我又到上海，住在著名的半岛饭店，那里的服务员虽然漂亮，待客彬彬有礼，但脸是冷的。俺真想念咱们的山西小妹呀！

这位侄媳妇竟然与我同名同姓，我很高兴地与她的女儿合影。

山西妹子不但人甜美，而且歌唱得好。我们到太行山区旅游，在黎城县遇到一位讲解员，为我们介绍黄崖洞兵工厂，就是人美歌甜型。她用黎城本地话给我们唱了首原生态小调，那个好听，把我们姐妹三人都听着迷了。殊不知我们都是资深的文艺节目观赏者，从中国看到国外，见过不少大世面。姑娘告诉我们，她唱的是一首情歌，说小伙姑娘如何相互思念，最后姑娘让小伙大胆地放马过来，不要再斯斯艾艾。

我曾向跟了我们一路的山西省政府的司机提到山西歌手谭晶，不料，他一脸的不以为然地说，她在山西不算啥，比她唱得好的人多了。小伙子又说，不过，她命好罢了。俺大姐年轻时，也是个爱唱歌的漂亮姑娘。她在南北方人混居的机关大院里是拔了尖的女孩子，不愧是山西人的后代。

我回老家，有一个大发现，就是父亲的家族有生双胞胎的基因，我的一个堂侄子就生了双胞胎男孩。自从我生了双胞胎后，很想知道其中是否有遗传基因的影响。这些年来，我们问遍了所有的长辈，就是不得其解，唯一问不到的人是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现在疑问终于有了答案。

我们还发现，山西男人很疼老婆，女人养在家里，鲜鲜亮亮的，自己在外苦熬，一点没有怨言。 我们那些堂侄女们，长得都很体面，她们的丈夫们却是典型的农民工形象。家乡妹子好，家乡汉子更好，不是吗？

中学时的同学小铁对我说过，你一定要回老家一次，见见老家的人们，肯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谢谢他的提醒，我认真地按照他的建议做了，果然，家乡一游让我思绪翩翩，一发而不可收。我说不明白，人为何有着那么浓烈的愿望去探索自己的根和源。

我二姐平日里被认为是人情味较缺乏，对人不够热情。但她踏上故乡之路，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健谈热情。原来她是二度还乡，家乡的堂嫂和侄女们都还记得她，人气比大姐和我强多了。我看着二姐的亢奋状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故乡对游子，那是一种什么样神奇的发酵作用？与二位姐姐相比，我比较冷静和低调，因为我想更多地去观察、去想。

右一的姑娘就是给我们唱民歌的黄崖洞兵工厂讲解员。

我们与空军堂哥一家合影。

我们与另一堂哥全家合影。

我们此次还乡，没有带去任何红包利市，只是掏钱请家里人饱吃一顿，还带了些广东的荔枝和美国的巧克力糖给大家尝鲜。虽然是游子还乡不衣锦，但家乡人还是张开双臂欢迎了我们，让我们的游子情怀得到充分的释放。

与家里人交谈，我觉得他们的生活还是有保障的，温饱不成问题。而且，他们对孩子们的教育挺重视的，堂侄们基本都念到高中，有能力的孩子都上了大学，个别孩子甚至还有研究生学历。我是个教书匠，习惯对孩子们进行细致观察，觉得他们的精神面貌不错，阳光并且健康。孩子们好，大家就都有奔头，我也为族人们感到无比的欣慰。

我在美国接触了很多福建的移民学生，虽然那里的偷渡风带动了本地的经济，但也败坏了风气和民俗，青少年的精神面貌甚差。父母的奋斗之路还没走完，孩子却已经开始颓废、腐败。那些做爹妈的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欲哭无泪，捶胸顿足，真是人间悲剧。作为老师，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听之任之。

在南方不少省份，都出现了经济上去了，年轻一代却烂掉了的社会现象。这富固然是好事，但因此断了儿孙的前途和将来。这种惨痛的教训其实古而有之，只是大家穷怕了，顾及不上而已。

山西人有个风气，恋家、恋乡土。我的堂哥，在一九四八年找到我父亲，当时就算参加革命了。后来他又跟到天津，再参军上了航校，眼看就要成为飞行员了，他却要求退伍回老家。直至退休，他都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最后他是按离休的待遇办理了退休手续。我们问他为何一定要回老家，他的回答很简单：在外边怕被人家欺负。

至今，山西人认为，山西有史以来最好的地方长官是阎锡山，他为山西人做了很多的实事，尤其是为山西人办了几所好学校。这位阎老西长官，就是个典型的恋乡土的人，除了山西家乡，哪里都不认。命运却安排他客死他乡，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位于山西的太行山抗日根据地是共产党经营多年的基地之一，这里是最聚攒生产力、财力和人材的地方。中国现在的中央银行，中国人民银行的雏形就是在黎城县建立的冀南银行，撑起了共产党的财政支出。中共建政后，太行边区政府转为华北解放区人民政府，这个政府班子就是解放后建立中央人民政府的班底。解放军的兵器工业缘起于太行山的黄崖洞兵工厂。抗战时期，一批来自阳泉的煤矿工人来到太行山，加入了八路军，建立了人民军队最早的工兵部队。

抗战时期，山西进行了轰轰烈烈的抗日救国运动，西盟会动员了大量的知识青年投身到革命阵营，改变了共产党队伍内人员的知识结构，为共产党输送了大量的知识型人才。太行山根据地的工业生产在共产党的抗日根据地独树一支，产品不但满足根据地需求，还可以外销到国统区，为增加边区政府的财政收入做出出色贡献。就是在山西这块土地上，共产党让世界认识到，它不但是旧中国的破坏者，而且是新中国的建设者。

共产党许多著名的军事、政治领导人都曾在山西工作过，这里特别要指出，中共领导人在山西工作时间最长的是邓小平，从抗战初期到解放战争胜利，整整十年。山西的不少县级地方政府，其历史比中华人民共和国还长十年。这就是山西人民与共产党的缘分。我的父母都在山西工作多年，前面提到的很多事情，他们都是参与者。

八十多岁的堂哥原来是空军，差点成为飞行员，复员回家成为司机，安心踏实在家乡生活了一辈子。

这次还乡活动，我们走了官方的路子，山西省政府对我们热情接待，享受了贵宾待遇。 有朋友问，这是否属于腐败？我不以为然，说实话，我们都是平头百姓，不值得在我们身上玩腐败。不过，确实是有位领导人给山西打了招呼。问题在于他现已不在山西工作，但为何山西人的要买他的账？这就引出另一个故事，他在山西任职期，给山西省广大干部提了工资。所以人走了，茶照样热呼呼的。

这又是山西人的另一优点，懂得念别人的好，懂得感恩。负责接待我们的干部，当然是干部队伍的草根阶层，都说来山西做官的人很多，这位领导是唯一敢惠及我们普通干部的领导。后来，我才知道，山西的煤老板虽然名声在外，富可敌国，但该地普通公务员的工资竟然不如南方打工仔。我们老家人告诉说，如果有本事弄部货车到河北运煤，一个月能净挣八万，他们中间就有人干这事的。在山西，有不少老百姓都富了，而公务员仍然如此清贫，很让我们感到意外。

山西省政府基层公务员的生活清贫，然而，很多在机关工作的普通工作人员和共产党的渊源很深，家里几代人都是吃共产党的饭。在山西，老革命可多了，而且没给杀绝，都活下来了。尽管山西干部工资低，人还是不会走的，大家都是山西本乡本土人，那份感情还在哪！这就很感动我。

三年前，我写过一篇博文《说说咱那点山西筋》，是从自己对老父的记忆引发而讨论山西文化。这次身临其境，对山西文化的思绪更是汹涌而来，滔滔不绝。其实，山西与中国的大西北很不一样，山西绝没有苍凉之气，也不穷，与张艺谋镜头下的《黄土地》很不一样。山西老财建的老宅庄园，建筑结构精致，不输江南园林。我到了山西，才见识到当地的深宅大院比比皆是，我们不过看了个乔家大院，其实它并非是真正的山西大院的楚翘。据说，山西好看的庄园多着呢！

山西人喜欢玩低调，好东西都在自家院里藏着，且不说其他的大院，仅是孔(祥熙)家和阎（锡山）家的大院就够令人心驰神往的。可惜，时间短，这次来不及一一参观了。

山西人的饮食不奢华，以面食为主，但小碟小碗摆上，一点不马虎了事。回乡时，与家里人共进午餐，是我们吃的唯一的一顿老百姓饭。虽然我们是到镇上的饭店进餐，堂嫂还是为我们特地做了黏米糕。这是我们吃肉最多的一顿饭，猪牛羊肉齐全，当然少不了鸡和鱼。我最喜欢吃的还是那些家常小菜，尤其是清香、脆辣的炒土豆丝。

家乡的饭食。

本来，陪我们回乡的省政府李处长，计划在镇里或县里给我们安排官饭，但看到家里人对我们那么热情，便静静地退出现场，直至我们要离开时才重新出现。回到太原后，我们都甚为后悔，感觉怠慢了家乡的父母官，本想重返老家所在的县城，专门拜访。倒是李处长很体谅，建议我们下次回山西时，再专程访县城，遂为我们安排了其他的旅游活动。

我们与家乡父母官在父亲的旧居前留影。由于堂哥一家曾在老屋里居住， 他一直不许家人拆掉这间旧房，说是要等到我们回家看看。

父亲出生在这间老房子里。

如前所叙，我们在山西吃的都是官饭，精致可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开始，我以为自己在山西所见到的饮食，可能受到现时官场文化的影响，所以如此讲究，与山西传统饮食无关。后来，一位曾在山西太谷县（孔祥熙老家）插队的知青朋友告诉我，山西老百姓吃饭确实比北方其省份讲究，精细。果然，这又是山西人“北人南风”的另一证据。

我们在迎泽宾馆吃了几次自助早餐，山西面食、点心、小菜加上美式的面包、奶油、烟肉、咖啡，让我们这一行人大乐开怀。下次再回山西，自己花钱享受家乡美食，感觉一定会更好。

谈吃，不得不提到山西老陈醋。回乡时，我告诉别人，我在美国常买山西醋吃。结果，我的山西老乡说，你买那醋都是我们不要买的。我急了，问他们，那你们常吃的醋是什么牌子。答曰：“宁化府”。没听说过这牌子，我傻眼了。我索性问到底，为什么不出口到美国？又答，因为质量好，且不说出口，没等到出省就被咱们山西人消费完了。这是什么逻辑？东西既然好，何不扩大生产，卖个大发，好好地赚上一笔。反而，非要藏着掖着，自己享用了，还偷着乐。那有这么不按经济规律办事的，我真是想不明白了。

不过，一转念，我又想明白了那么点一点。与山西醋齐名的镇江醋，确实卖得很广，但产品的品质早就没有了，更没有大家认可的牌子。也许，现在的中国，许多有特色的地方产品正在毁于狂轰滥炸的大批量生产和促销之中。 山西人是用他们古朴原始的方法保护老陈醋的真善美，可能是最明智的。

离开山西时，我特意买了一瓶宁化府牌的老陈醋，带回了美国。毕竟，美物岂能让别人专美，咱也要尝尝老乡亲们一致赞美的好醋。

山西最令我担心的是极度缺水，另外是由于开采煤炭资源造成的土地下陷。我们到晋祠参观，看到代表着三晋文化的源头-难老泉虽然有水喷涌而出，但水量已经年减少，原来环绕晋祠的水渠基本无水。我的老家由于缺水，老百姓的卫生条件很难改善。幸好，近年来，山西地方政府实施了一个有利于民生的举措，在荒山上不断种树。所以，出了太原，我们可以看到比较多的绿色。一些亲友看到我在博客贴出的照片，很惊异地发现，在这个人们心目中的西部省，竟然到处是绿树葱葱。

我们在山西大同地区，发现植树造林在那里更是蔚然成风，大同不再是穷山恶水之地。这次到大同参观，对该市的市政建设印象深刻。这里的建设是先开马路，栽好树，然后再盖房子。

大概，由于出产煤炭，地方财政充裕，大同栽的是从南方买来的成树，花大钱进行绿化造林，出手很不凡。值得一提的是，大同市的政府大楼是一栋在上世纪七、 八十年代建成的旧楼。愿此风气能在山西再持续三十年，家乡的山水风貌一定会有根本性的变化。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江南文人余秋雨到山西一游，竟引出了关于晋商文化的经典论述。三晋大地，文化源远流长，难得它又在三十年经济发展大潮中，成为一块保存中国原生态文化的福地。

一路走来，我还听到很多关于山西的议论。其中一说法，即自从明清以来，凡在北京建都，都必须以山西为依托。北京一旦有难，山西则是退路。即使是今天，没有山西的煤，北京连冬天都过不好。我很欣赏山西人的自知之明，咱不争做中国的老大，但老大从来就离不了我。在中国一统天下的大格局里，山西是一只好棋子呀！

后记：该文写于二零一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