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馨的幸福（散文）

邢立平

1.

　　调入省城学校工作已经十五年了，与故乡的交集也越来越少，许多曾经熟悉的音容笑貌被岁月冲刷得越来越模糊，逐渐淡出了记忆。

真是没有想到，沐浴着暖冬融融的阳光，远在长白山家乡的老同事芳馨大姐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近十年的不见，芳馨大姐曾经光滑丰润的脸就像被风吹皱的一汪清水，写满了沧桑，可是凡事都要较真儿的性格却一点儿也没变，尤其是对学生的情感，别看她已经是六十七岁的人了！
　　 这不，一进门，还来不及寒暄几句，她就迫不及待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给我看：照片上，五十多岁的芳馨大姐脸上堆着标志性的慈祥和盈盈的笑意，一个梳着齐刘海儿的女孩儿，从后背搂着她的脖子，贴着老师的脸探出了头，一脸的稚气幸福，照片上老师和孩子的眼圈儿都有些泛红。
　　 “这是十年前你们学校聘我来管理宿舍时的照片，那天毕业，我和孩子们难舍难分，哭得稀里哗啦，临别时这个孩子突然从后面搂着我的脖子说要跟我照一张相留念，还没等我反映过来，前面准备好的孩子就已经按下了快门儿……

我和那些孩子就像妈妈和女儿一样吃住一起三年，感情真的很深，很多孩子现在还和我通电话发短信，告诉我她们在哪儿上大学啦，在哪儿工作啦……前两年我得了脑梗，脑袋也不太好使了，翻出这张照片就是想不起这个孩子的名字了，一直纠结了两三年，想来查一查，又有家里人看着不让我自己出远门，这次来省城第三次复查，因为我已经能自理了，就坚决不让家人跟来，‘管教’们没来，我就自由了，也有机会完成这个心愿！”

2.
　　

听了芳馨大姐的话，办公室里的两位女老师忍不住相互一瞥，暗自发笑，在她们看来，就为了一个学生的名字，还至于长途跋涉几百里吗？这只有一个有些老年痴呆的人才会做出的事！我十分能理解芳馨大姐的心情，因为我知道她的性格和为人，这样的“壮举”放在她身上，是极具合理性的。
　　 当年，我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的时候，刚刚到县城的中学工作，就有幸和颇有名望的芳馨老师在一个年段里担任班主任，耳濡目染地熏陶，确确实实对我产生了深远影响。
　　 年轻时的芳馨大姐是一个十分漂亮的知识女性，说话轻声细语，得体大方，她常年都是一身儿职业装，梳着齐耳短发，白皙的脸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的大眼睛，闪射着慈爱的光彩，瞅一眼都会让你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她是一个深受学生爱戴的老师。
　　 “当了一辈子老师真是很幸福，前几天有四个学生回来看我，他们已经是年过半百的小老头儿了，有的在北京、有的在大连，都退休了！当年在县里高中复习的时候都住在我家……他们那感激话说得真让我难为情，什么多亏当年我的收留，才使他们完成了学业，其实哪有那么玄乎呀，那是人家知道自己用功呀！那个年月我也没给人家吃什么好的，就是煮上一大铁锅大馇子粥，菜也没有什么好的，无非就是白菜、土豆、大萝卜什么的，月底才能把攒在粮食所的白面领回来，拨拉一锅疙瘩汤，那就算是改善了生活了。”
　　 对于这段往事，芳馨大姐说得轻描淡写，可是谁都知道那年月常年照顾四个肚子里没有一点油水的大小伙子会多么艰难，那时可没有收费托管一说，芳馨老师每月挣得是三十九元五毛，丈夫没有正式工作，还要赡养婆婆，供养孩子。

3.
　　

从来没有见过芳馨老师发火儿，可是学生个个都听她的话。不管什么样的孩子，她都能给他们的心灵打开一扇窗。
　　 一个男孩儿为自己个子长不高烦恼，因为高个儿的男生能在球场上活力四射地吸引女孩子的目光。

芳馨老师告诉他：“我是学生物专业的，最有发言权：人在成长时期分泌的生长素是等量的，个子不高的孩子都把生长素用在了智力增长上了，老人说让心眼儿坠住了就是这个道理，他们能打篮球儿是身高的优势，你把心思扑在学习上，不是一样可以出类拔萃吗？不能在球场上胜过他们，就在试场赢了他们！”

男孩儿豁然开朗，用功学习，果然名列前茅，若干年后这个曾经的小男生已经长成了个头一米八的帅小伙儿，大学毕业后成家立业后带着漂亮的女朋友来看老师，谈及往事，一再感谢老师及时指点迷津，芳馨老师却是一脸儿茫然：“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4.

我们一直都认为芳馨大姐菩萨面目，慈悲心肠，永远是风和日丽，波澜不惊，可是一次惊心动魄的事件，让大家觉得她不仅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妈妈，还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
　　 八十年代长白山腹地的小县城，治安不好，学校经常被校外的混混骚扰，常常有师生被围攻，一些被利器伤害的流血事件也时有发生，因为县城小，关系盘根错节，只要不是重伤害，无非就是花点钱的事儿，致使一些小混混有恃无恐，无法无天，老师学生日日生活在恐慌中。
　　 一日午休，一伙混混驾着吉普车冲进校园，手持剁肉砍刀，一路追着芳馨老师的学生冲进了教室，一顿疯狂砍杀，还没等教室里的老师和孩子们回过神儿来，木头窗框就带着玻璃“嘁哩喀喳”碎了一地，几个孩子倒在了血泊中……孩子们都吓懵了，这时弱不禁风的芳馨老师如同一头暴怒的母狮怒吼着冲到了混混面前，用弱小的身躯护住学生，厉声呵斥歹徒：“不许砍孩子，有本事砍死我，我就不信杀人不偿命！……”混混们的嚣张气焰最后被压了下来，嘴里骂骂咧咧地故作镇静，扬长而去……
　　 这次历险让全校师生对芳馨老师更加刮目相看了，赞誉鹊起，有人说她临危不惧赛过了刘胡兰，有人说她护犊子不要命了，这是做母亲的本能，芳馨老师还是满脸慈祥地平静：“哪还来得及害怕，事后想想才后怕呢！”

5.

　　 说到做母亲，可能是芳馨大姐的一大缺憾，结婚后她一把火把心事都投放在学生身上，唯一的女儿总觉得母亲对学生比对自己好，叛逆期时还一度和母亲对着干。屋漏偏逢连夜雨，更可怕的是做生意的丈夫老王随着钱越来越多，竟然与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人好上了……事情的结果是，已经四十多岁的芳馨大姐选择了离婚，自己带着女儿过。
　　 沉重的打击差点儿把芳馨大姐击倒了，不过她每天依旧用灿烂的笑脸去面对学生，孩子们没有察觉到老师有什么异样。她是一个宽容的人，凡事总是反思自己的过错：“我光忙着自己的工作了，却忽略了家人的幸福，这不是老王的错！”
　　 此后教书更是她的精神支柱了，退休之后到省城做了三年生活老师，回去之后，年近六十的她，竟到山里一个叫马架子的小村做起了义工，当了几年村小教师，因为那个村子太偏僻，没人愿意去，村里的孩子很长时间没老师教了。
　　 芳馨大姐性格内敛，平时话不多，可这次来到我们学校，话匣子一打开别人就别想插嘴了：“当乡村老师十分快乐，那些脸蛋儿红扑扑的山里孩子，就和村前那条小河一样一尘不染，那里空气好，心情也好，本来想一直干到老，谁知干着干着就来病了……”
　　 “那个周末的早晨，我送外孙子去补习班回来后就去厨房择菜，妹妹有我家钥匙，她直接开门进了我家，我听到门响，一起身的当儿，忽然觉得头有些眩晕，左面身子有些麻木，就自言自语说了一句：‘哎呀，这是要拴住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妹妹听到的声音已经是含混不清了，妹妹安顿好我，就给孩子们打了一圈儿电话。好在治疗及时没有瘫在床上，只是现在有些唠叨了，要想做什么事就是一根筋地偏执，前些日子逼着妹妹带着我回了趟老家，只看见了也躺在医院里不会说话的表弟，我还想回白城师专母校看看，可是已经走不了……没事我就翻和学生一起的照片儿，又为忘记了和我照相的这个孩子名字整天思来想去……”
　　 听了芳馨大姐一大段“絮叨”，办公室里的两位老师脸上开始动容了，也过来帮着我翻箱倒柜翻找住宿生档案，找到了十几年前的花名册后，我们一个名字一个名字点着让芳馨大姐回忆：“张学渊……张学渊……就是这个孩子！”大姐语调颤抖了，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心愿实现了，芳馨大姐一脸释然，现出了欣慰的笑容，话题又转回了自己的病上：“没想到一场病我还因祸得福了，有病那天我家老王来了，我女儿对他说：‘以前我妈是咱家的顶梁柱，现在倒下了，以后咱们就得照顾她了！’老王掏出了一万块钱放在病床上，我急着不要，可是嘴里又说不出来，身子也动不了！后来才知道他那个相好的儿子已经上大学了，老王的家底也被划拉得差不多了，那女人就提出了分手。”
　　 “出院那天，老王又来了，我对他说：‘我欠你的情一定要还你，虽然咱们分了，好在有那段缘分和咱的女儿，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就吱一声儿吧’，老王说：‘可以呀，不过钱就不用还了’，我不同意，女儿劝道：我爸说不要就不要呗，又不是别人……我哪里知道他们正在撮合我们复婚呢！”
　　 “出院之后，老王的弟弟妹妹和我的妹妹妹夫还有女儿女婿摆了一桌酒席，请了老王和我，劝我们复婚，禁不住大家劝说和老王一个劲儿地认错，我同意了，不过我要求办理复婚手续，还把家里重新装修了一下，前年十月二十八像模像样复婚了。”
　　 好人有好报，我为芳馨大姐老来的圆满归宿高兴，她也是喜不自胜。

“少年夫妻老来伴，我和老王少年夫妻没有圆满，老了做伴还做得不错，以前他从来没下过厨房，如今也开始给我做饭了，对我特别耐心！只是两个‘管教’限制我的自由很不舒服，大管教是女儿：这个含糖高不能吃，那个含脂肪多，不能动，整天按着配比用杂粮大枣、枸杞什么的给我煮营养粥，出门就跟着，像哄小孩儿似的！小管教外孙子就更厉害了，吃的不合适伸手就给你夺下来，把我的自行车也给没收了，我央求他要焊一台小三轮儿，理由是三轮车稳定性强，骑着没事儿，你猜我外孙咋说：焊吧，我给你扔珠子河里去……我趁着他出门偷偷焊了一台，乐颠颠地骑着逛街还是真舒服，可是孙子回来还是给没收了……”
　　 芳馨大姐的话语虽嗔怪却带着难掩的喜悦，我知道她对晚年的生活十分满足！
　　 话题结尾，芳馨大姐总结了自己对幸福的彻悟：

人这一辈子，幸福是分阶段的，年轻时我觉得教书就是最大的幸福，如今黄土埋到了脖颈儿了，我认为最大的幸福是：你的嘴能把你要表达的意思说出来，你的腿能把你送到你要到的地方去！”

　　 2014年11月9日于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