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人不应当忘记把自己引导到正道的人，这是做人的起码品德。如果你在逆境中有人帮你一把，在顺境中应当加倍回报。这当然不是物质的，而是感情的，那就是要刻骨铭心地惦念着。有一个我非常感激的人，多少年来我始终牢牢记在心里。那是一九四八年，我给一家地主放羊，有一天不慎丢了两只羊，遭到一顿毒打，还要扣发半年工钱。这时，一个姓吴的武工队长率领着一个班，驻进我们的村里，当他了解到我的情况后，即亲自救出我，并吸收为一名战士。从那一天起，我就参加革命了，在关中和陕北交界处，既参与一些小规模的战斗，又搞地方的建政、反霸、支前等工作。</p><p class="ql-block">共和国成立前两个月，我们在和国民党残余部队交火时，吴队长身负重伤，一条腿连根被锯掉了，组织决定他复员回家，当普通农民去了。我和吴队长分手，一晃近五十年。中间只看过他两次，不过隔几个月总要通一次信。吴队长还健在，他希望我到他那里，好好叙叙家常，回忆回忆往事。</p><p class="ql-block">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退休后决定探一次家，并专程看望吴队长去。</p><p class="ql-block">我四月下旬回到老家，三天后就去拜访吴队长。这天，我精力充沛，心情很好，大自然也积极配合，天空晴朗，阳光灿烂，没有一丝风，不管平原和山坡，都可以看见正在孕育的小麦和盛开的油菜花。我步行，坐车，又步行，五十多公里路走了大半天，来到k村时已经下午了。我走到吴队长家门前，发现门上挂着铁锁。我问村里人，吴队长在哪儿，可没有人认识他，只说有个吴瘸子在村后摆摊修鞋。我费了不少周折，找到吴队长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p> <p class="ql-block">吴队长，我的引路人，我的启蒙者，我的老师，我的第一个上级，只比我大五、六岁，竟变成一个风烛残年中的耄耋老人了。他这老态龙钟的样子，乱蓬蓬雪白的头发，黑黑的，皱巴巴的面孔，脏兮兮的、破破烂烂的灰色衣裳，慢慢腾腾的，十分艰难的修鞋动作，让人看了实在心酸、心痛。我在他面前站了好久，他都没有认出我来，还以为我是来补鞋的。</p><p class="ql-block">“吴队长，你好！我来看你了。”我终于开口了。</p><p class="ql-block">吴队长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态，揉揉沾满眼屎的双目，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我。大概多少年来，没有人喊他吴队长这个称呼了，他当然有点惊讶，疑惑。</p><p class="ql-block">“你是……”他在记忆深处搜索了很长时间，却想不起我是谁。</p><p class="ql-block">“吴队长，我是小乔，乔相魁呀，是你解救的我，介绍我参加革命的呀。”我只得自我介绍了。</p><p class="ql-block">可以想像，我们是在激动、悲伤中相会的。这一晚我就住在吴队长家。经过促膝交谈，我了解到，吴队长家境贫困，老伴早已病故，独生子吴学敏在县农业局工作，据说表现较好。</p><p class="ql-block">他那点二等残疾金少得可怜，生活来源主要靠修鞋。</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要回家处理父母亲的后事，答应过几个月再来，吴队长才放我走了。临走前，我留下二百元，帮他维持生计，他推辞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收下了。</p> <p class="ql-block">中秋节前，我带着节日礼品，来到吴队长家，并决定在这里长住下去，帮助他处理一些家务事。这一回，我发现他家里的境况全变了，四合院整修了，房里的摆设增加了，被褥床单全换成新的了，他穿的、吃的都讲究起来了，当天晚上还用四个凉菜、羊肉饺子招待我，外加一瓶西凤酒和两瓶啤酒。这是怎么回事？我不觉纳闷起来。</p><p class="ql-block">按照故乡的老传统，中秋节仅次于春节，老百姓都要全家人团聚在一起，喜气洋洋地庆贺一番的。阴历八月十日左右，节日的气氛就渐渐地浓起来，磨白面的，杀猪宰羊的，自己动手做月饼的，买各种水果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碌着。在吴队长家，同样也在积极准备着，不过不是自己动手，而是有人主动找上门帮忙。有人给打扫房子的，有人给拆洗被褥的，有人来给做月饼的……。更让我难以费解的是，这几天不断有人来送礼，有送猪肘子、羊腿、鸡鸭的，有送中档、高档月饼的，有送名烟好酒的，邻村一个村长，还派人送来一只活羊。凭良心说，吴队长也莫名其妙，而且也是拒收的，但是，他经不起人家好言相劝、死缠硬磨和逼迫强收，同时他一个残疾老人，也没力气的人家纠缠，人家礼单和礼品一放就走，他怎么能拦住人家。连续两三天，给吴队长送礼的人络绎不绝，一时礼品堆积如山，房间的两个大箱子和厨房里的柜子都塞得满满的。吴队长烦恼、气愤、反感，可束手无策。我也为他十分着急。</p> <p class="ql-block">“这是咋回事？小乔，难道我们的祖坟冒青烟了？老祖宗显灵了？”一天傍晚，吴队长对我说。</p><p class="ql-block">我没法回答，只是摇摇头。</p><p class="ql-block">“是不是人家慰问残疾军人?”</p><p class="ql-block">“八一建军节早过了。”</p><p class="ql-block">“是不是学敏安排的。”</p><p class="ql-block">“他是个正派人，不会搞这一套的。”</p><p class="ql-block">“这真是个谜啊。”</p><p class="ql-block">“总有解开的时候。”</p><p class="ql-block">这团迷雾终于解开了，庐山的真面目显现出来了。八月十五下午，吴队长的儿子吴学敏坐着小轿车，风尘仆仆地回家了。这是个很壮实的青年，留着大背头，戴着黑边有色眼镜，言谈举止和风度显得老练，看样子已经相当成熟了。他告诉父亲，他调到本乡了，担任的是乡党委书记和代乡长，在半个月前就上任了，今天是中秋节，回家看看，吃罢晚饭就走。</p><p class="ql-block">“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吴队长恍然大悟，连连拍着额头说：“你看这社会风气，你看这社会风气……”</p><p class="ql-block">我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忧心重重地胡思乱想着，脑海里像塞满一团乱麻。</p><p class="ql-block">门口的小轿车就是信号，刹时乡村干部和一些村民，纷至沓来登门拜访吴书记，把吴队长家里挤得水泄不通。他们有来问候的，有请吃饭的，有请示汇报工作的，有要求解决自己某些难题的，有纯粹是来联络感情的。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人渐渐地稀少了，最后剩下七、八个人不走，显然他们是有求于吴书记的，而且希望其他人都走完了再单独谈。这样僵持了好长时间，人们大眼瞪小眼，没话找话说，盼着对方快走，留下自己好向吴书记谈一些难启之言。吴书记看出这情况，觉得老这样呆下去，是白白浪费时间，于是他走进另一房间，叫一个进来一个，就这样和那些求他办事的人，分别谈了足足有两个小时，才把所有人打发走了。</p> <p class="ql-block">“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吃晚饭时，吴队长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想和我谈话。</p><p class="ql-block">“怎么变了？”我接过他的话问道。</p><p class="ql-block">“老百姓求我们办事的多了。”</p><p class="ql-block">“过去也不少啊。”</p><p class="ql-block">“可那是我们找上门为人民服务的，而且，而且不要回报，不求答谢。”</p><p class="ql-block">“现在呢？”我明知故问。</p><p class="ql-block">“唉，现在……现在是先送礼后办事，或者提着礼品来交换原则，或者办完事再重谢。”</p><p class="ql-block">“不送礼办事难，是不是？”</p><p class="ql-block">“对。送了礼，把事办了，老百姓虽然背地骂几句，可心里还是满意的，因为总算把自己的事办妥了。还有些收了礼，吃了喝了，嘴一抹完了，忘掉了，或者还拖着不办，那真让人哭笑不得啊。”显然，这些年来，吴队长撞过不少钉子，体会过办事难的苦味。</p><p class="ql-block">“过去没有这些事啊。”我想把吴队长埋藏在心底的牢骚引出来，说给他儿子听。</p> <p class="ql-block">“在战争年代，我们是求老百姓的，你到一个地方两眼抹黑，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以及国民党匪帮的活动情况，都摸不清，你靠谁？靠老百姓啊，你不靠他们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能打胜仗？所以我们要访贫问苦，扎根串联，让老百姓提供情报，这你就得爱护他们，帮助他们解决眼前困难，取得他们信任。记得一九四八年冬天，那时小乔已经跟随我了，学敏，这是你乔叔叔，我的老战友，他可是个人才呀，当大官了，你要好好向他学习啊。记得那年冬天，我们武工队住进渭北高原一个小村庄，发现大部分老百姓没粮吃，揭不开锅，全靠树皮、干菜、谷糠度日，有一户女人正在坐月子，连小米稀饭都喝不上，更别什么牛奶、鸡蛋、鱼肉了。我们知道这个情况后，我规定每人每顿节省一把小米送给她，还用我们的微薄的津贴，给她买了两只老母鸡送去……。”</p><p class="ql-block">“我记得你还领着我和另一个小战士，到村外荒滩上打了一只野兔、两只鸽子，亲自熬好了给她送去。”我打断吴队长的话说。</p><p class="ql-block">“对，有这么回事。”</p><p class="ql-block">“你是不是还饿了两天，把自己的口粮送给另一个患病的老人。”</p><p class="ql-block">“这种事太多了，我也记不清了。”</p><p class="ql-block">“你给老百姓办这么多的好事，老百姓没有给你送礼，没有给摆一桌酒席。”</p><p class="ql-block">吴队长嘿嘿笑着说：“老百姓都快饿死了，还有什么东西送你。”</p><p class="ql-block">“如果说，那时老百姓经济条件许可，提出要给你送些礼品，你收不收？”</p><p class="ql-block">“老百姓不会送的。”</p><p class="ql-block">“如果送呢？”</p><p class="ql-block">“那也不会收的。”</p><p class="ql-block">“为什么？”</p><p class="ql-block">“因为那是应当的，老百姓认为你给他办事是应当的，我们认为我们给老百姓办事更是应当的。”</p><p class="ql-block">“咋这么讲？”</p><p class="ql-block">“我们的宗旨是什么呀?”</p><p class="ql-block">“这谁不知道，是……”</p><p class="ql-block">“让学敏回答。”</p><p class="ql-block">“为人民服务嘛。”学敏说。</p> <p class="ql-block">“这服务是无私的，真心实意的，是不能索取任何回报的，对吗？”吴队长转过脸问着儿子。</p><p class="ql-block">“这还用说吗。”</p><p class="ql-block">“老百姓就像我们的父母一样，对不对？”</p><p class="ql-block">“对。”</p><p class="ql-block">“对父母就应当有孝心、忠心、诚心，是吗？”</p><p class="ql-block">“是。”</p><p class="ql-block">“那就不要收人家东西，老老实实地为老百姓办好事，该办的就办，不要拖，不要扯皮，不要打官腔，不该办的就解释清楚。”</p><p class="ql-block">“我记住了。”</p><p class="ql-block">我们都各吃各的饭，一时沉默不语。大概过了一刻钟，吴队长指着满屋的礼品问儿子：“这些礼品怎么办？”</p><p class="ql-block">“这是给你送的。”</p><p class="ql-block">“胡说！你没当官，我生活那么困难，有几人来管过我？这是给你送的!”</p><p class="ql-block">“那就给人家退回去。”</p><p class="ql-block">“过去老百姓送我们的东西，不是不收，就是照价付钱，有时收了也要退回去。”我提醒吴队长，应当再向儿子上一堂政治课。</p><p class="ql-block">“就是嘛，过去不管是老百姓送的东西，还是借的东西，离开时都要算清，一户一户地，一件一件地退回去，损坏了还要赔偿。这还不算，临走时，还要给老百姓把水挑满，把院子打扫干净，把漏雨房子修好。”</p><p class="ql-block">“最后还要检查一遍。”</p><p class="ql-block">“对，绝不能拿老百姓一针一线。”</p><p class="ql-block">“现在有些是正常来往送的礼品，总不能也送回去，这太伤人家的感情了。”学敏提出这个难题。</p><p class="ql-block">“那就靠你的鉴别能力了，你也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了。”吴队长回答着。</p><p class="ql-block">接着他说：“千万别收那些求你办事的人送的礼品啊。我们给老百姓打下天下，就要让老百姓知道，现在就是他们在坐天下啊，我们还是老百姓的公仆，可千万别颠倒过来啊。”</p><p class="ql-block">吴学敏频频点头。晚上他要回乡政府，临走前，他把那些礼单、礼品认真鉴别区分开，决定大部分要退回去的。他说他很忙，拜托我们办这件事。</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我跟随拄着一双拐杖的吴队长，在村里、村外询问着，退还着，像当年在打游击……。1999.3.2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