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1990年,作者我(呢称一方清泉)在县文联时写了这部中篇。寄《莽原》后,副主编孟应灵、主编何秋声一路绿灯通过,原定刊发当年第5期,但领导审阅时认为小说爱情悲剧有他因素造成之嫌疑,让赴郑修改。但改后仍未过,遭毙,付稿酬一半。后《洛神》杂志全文刊发。因系电子扫描版,文中出现很多错字,请谅。图片均来自网络。</p><p class="ql-block"><br></p> <b> 刊于《洛神》杂志1993年第4期</b><div><b><br></b></div> <div><br></div> <p class="ql-block"><b> </b></p><p class="ql-block"><b> 一</b></p><p class="ql-block"> 这一年阴历三月,也就是民国三十六年的三月,一天,城北黄河出了奇观,从北村至官庄一段,河水突然变得清澈见底,在河边捞炭(河那边的山里经常有木炭被吹进黄河)的男人发现了河水颜色的渐变,由浑黄变得浅蓝,当太阳转入西夫时,澄碧一扫河道所有的杂景,清明的黄河便呈于眼前了。捞炭的男人傻了,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尔后飞也似回城报信去了。</p><p class="ql-block"> 这阵儿,苏老四正在城南自己的店镜里享受着一种快乐。街上热闹,他的生意蛮好,收获使他苍老的面容充满了无限满足的快慰。头上包着白毛巾或粗布帕的乡下人不断地从他的店门里出出进进,人们从他这里得到了满足,他也满足地看着他们纷纷离去。同时,他的目光变得比一往任何时刻都温柔都友好,不时地注视着正在柜台前卖货的女儿。她才十四岁哟。小雪今天是第一次顶父亲站柜台,而且做得特别好。顾客都很爱抚地瞧着她。苏老四的感到特别满意。</p><p class="ql-block"> 到了后半天,街西大乱,人们纷纷往城北跑,年青人尤为踊跃,喊着,叫着,撞翻了街旁的小摊,满街人的神色都很紧张,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p><p class="ql-block"> 店铺里一下空了。</p><p class="ql-block"> “爹,我去看看。”小雪从外面探头进来说。</p><p class="ql-block"> “怎么回事?"苏老四紧张地问。</p><p class="ql-block"> “黄河水变清了,可以见底。”</p><p class="ql-block"> “谁说的?”苏老四一楞,随即笑了,“喝醉了?”</p><p class="ql-block"> “爹,让我去嘛。”小雪摇晃爹的胳膊。</p><p class="ql-block"> “想去可以,不过到北边你哥的食堂里叫上你嫂子一块去,可不准一个人去,听见了吗?一个女孩子家……”苏老四不安地嘱咐。</p><p class="ql-block"> 小雪应着已经汇入了大街的人流中。到了南大街的北端,她没有去找嫂子,恰好遇见了另一叫仙红的女孩。小雪认识她,两个人就拉着手,盲目地跟着众人跑。从西大街出了城西门,已经有好多好多的人在早已废弃了环城铁路上跑动,远处的村落里也跑出一哄一哄的人。大家都抄近道,从长满紫玉槐的铁路路基上,从黑呼呼枯瘦的枣树从中,都奋不顾身地往北去。跑着跑着,黄河远远地出现了。人们显然已经看见它变了颜色,果真惊奇地欢叫起来,脚下行动得更快。小雪和那个女孩随着人们赞叹声不住地张望,但无数个宽大背膀和晃动的脑袋总是遮住她们,她们甚至没看见一点黄河的踪影,直到她俩被人群狭裹着来到河滩上时,前面的人墙已经很厚很厚了。后面的人不住地向前挤,不时有人被挤出来。小雪与那个女孩顺着人墙往上游跑,在一个比较薄弱的地方,两人终于从人群中挤到了河边。</p><p class="ql-block"> “呀!”两个女孩同时惊叫起来。有好大一会儿,小雪的眼睛一直紧闭着,她不敢相信眼前的这条河流就是黄河,一泻千里的黄河水在这一段较为平缓的地带早就收敛了凶势,往日的浑浊让人感到踏实,而今的清澈仿佛把河岸抬高了几百尺,人们如站临高崖之上俯视谷底,好险!岸上开始有人向水中投石,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闪耀。人们在纷纷议论着这一反常现象的凶吉,好些人认为这是河神显灵,这一带将要出现天子。一个颇谙历史的老者列举了一些帝王出生的天然兆象,说得绘声绘色,如同抓住真凭实据。众人都很注意地听他畅述,最后老者喟叹道:“世道要变了,后世天子先知之气澄清河水,君不见全国战场炮火纷飞,民国快要完了。”众人纷纷点头。</p><p class="ql-block"> “你这种观点后生不敢苟同。”一个十七岁左右的青年面向老者说,“朝代要变这是规律历史本身就是一个朝代一个朝代更替过来的,不变社会就不会前进,变则通。但今天黄河反常现象决不能与之有瓜葛,正象打雷闪电冰雹地震以及北极光一样,从古到今,不管朝代如何更换,这些现象依然存在,后生认为这与天子上朝没有什么暗示,更不能认为它与人类生死攸关相连。”</p><p class="ql-block"> “那么今天这黄河之奇,你又作何解释呢?”老者面色尴尬地看着年青人。</p><p class="ql-block"> 青年人笑了笑,面也略微涨红:“后生认为这是黄河本身出现的一种奇特的自然现象,或许与气候,阳光以及周围的环境有关,不过我们还不能够了解它……”</p><p class="ql-block"> “这么说你还不是一知半解呢。”老者揶揄道。</p><p class="ql-block"> 有人随着笑出声来。</p><p class="ql-block"> 青年人脸膛越发红了。</p><p class="ql-block"> 小雪一直注视着那个育年。青年的个头高,一头乌发自然微卷,眼睛有神,鼻子显高,穿着一身蓝色的中山装,显得又白又净,搭眼就知是个读书人。这个时候,他还在与那位老者辩论,但姿态很恭维,说话简洁而温柔,没有一丝超乎常人的傲气,连那老者也慢慢变得安静起来,与别人一样认真地听,不时地还点点头。小雪开始也认真地听,好象听出了道道,后来她发现那个青年不住地看自己,便觉得心里咚咚地跳。很快,青年的话说完了,恰好河下游有一艘当年日本人留下的机帆船破着清浪,吐吐地朝上游开来,人们的目光就尽转过去,羡慕地望着在船头观赏的人。小雪慢慢地抬起头,发现那个青年还在看着自己,不过这时他</p><p class="ql-block"> 已与仙红招呼上了,两人说些什么,她一句也未听清,因为机帆船依着南岸并近了,除了机器声,有人还在船头燃响了爆竹,二脚踢啪噔啪噔地蹿荡于河面,县党部的几位要人都各执一椅坐船头,冷冷的西北风把他们暗灰色的绸袍子吹得猎猎地响。</p><p class="ql-block"> 那青年人围巾高高地拢起来。机帆船上有人看见了,舵手便把船慢慢地靠过来。有人把一块长长宽宽的板子斜推下来,抵到岸边。青年人敏捷地爬上去,俯身对仙红与小雪说:“你们也上来,这上面看得真切。”</p><p class="ql-block"> “你上去吧,我就站在这儿.”小雪悄悄地对仙红说。</p><p class="ql-block"> “喂,怕什么,别看他是县长的儿子,他可是我父亲的学生,待人可好。说好了,咱俩都上去,机会难得。”</p><p class="ql-block"> 仙红说着爬上木板,青年伸手把她拉了上去。</p><p class="ql-block"> 小雪迟疑地站着。</p><p class="ql-block"> “小雪,快上来呀。”仙红叫起来。</p><p class="ql-block"> “上来吧,船要开了。”青年徽笑地看着她,又伸出了手。</p><p class="ql-block"> “我自己能上去。”小雪站着。</p><p class="ql-block"> 青年来不好意思地直起了腰身,收回了胳膊。</p><p class="ql-block"> 小雪一咬牙往上爬,快要抓住姗边栏杆时,脚下打滑。青年也不敢拉她。她又滑了下去。险些掉到水里。</p><p class="ql-block"> 第二次她终于爬了上去。</p><p class="ql-block"> 机帆船离开南岸逆流而上,这个时间,小雪发现黄河北面的陡岸上站满了山西人,沿着河床密密地向东西延伸。那边的人反应比河南人快,鞭炮声此起彼伏,火铳也在人潮中震耳作响,火光不断冲向天空,烧香拜神的人跪了一地。再看那河水,汤汤清流,浪头不大,翻着卷儿,碧莹莹黑冥冥如同见底。船身在机器声中微微颤动,小雪感到了机帆船的力量和优越,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她便认真地看着那个不大的舵手室,那个青年和仙红也同样在看舵手专心地操作。</p><p class="ql-block"> 程县长一直注视粉河北岸的动静,回身看看南岸,眉宇间不由阵出一丝焦虑。他看着其他几位官人,谈淡地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奇观,是不是派人传下口令,让百姓趁此间热闹热闹,要不就显得我们河南人比山西人穷酸多了,其非这天子就要出在河那边了?”</p><p class="ql-block"> 几位随员一齐点头称是。</p><p class="ql-block"> “爸,万事顺其自然为好,百姓若有热闹的意思,他们就会自然兴起。强迫他们做什么,反侧败伤风景,再说这两年年景不好,连连歉收,热闹一下百姓恐怕也负担不起。”青年走到程县长身后说。</p><p class="ql-block"> “哼,你又多嘴了。”程县长头也不回,不满地责备儿子。</p><p class="ql-block"> “程大人,亮子说的极是,动情贴理,这孩子将来准有出息,程大人应该高兴才是,我看咱们就依了他吧。”</p><p class="ql-block"> 一位官人这话说完,其它的又连声称好。程县长佯装恼怒,不再理会,于是船加速向上游进发。</p><p class="ql-block"> 小雪拉着仙红的手站在船舱口,眼睛却悄悄地观察一下亮子的个头,凭她估断,他要比自已高出一个脑袋。程县长站起来的时候,责怪地瞪了儿子一眼,口上不满地说:“你老站在这儿干什么,不会到别处转去?”</p><p class="ql-block"> 亮子笑了笑,转身向小雪她们走来。</p><p class="ql-block"> 小雪忙扭回头,嘴抵在仙红的耳边说:“这船什么时候靠岸,我想下去,真急死人了。”</p><p class="ql-block"> “我也后悔了,在岸边人哄里多热闹,这里尽是当官的。”仙红也丧气地说。</p><p class="ql-block"> “你俩在嘀咕什么?”亮子走到她们身边。</p><p class="ql-block"> “我们想下去。”仙红说。</p><p class="ql-block"> “刚上来就想下去,船还要开到风陵渡呢,再说咱们还没有尝一口河水的味儿,我给咱们吊上一桶来……”</p><p class="ql-block"> 程亮子刚说到这里,河岸上就有人大叫起来,船上的人讶然失色,只见河水已由碧清变得浑浊无光,土色的成份越来越重,最后完全交成往日的黄浪了。大家赶忙向后看,澄清已消失殆尽,滚滚河水在远外的黄土峡谷间奔腾而去,刚才满目空明的世界倏间变成另一个样子,大家的兴趣顿时索然。机帆船也不再前行,转过头顺流而下。南岸的人越来越多,烧香祷告的开始增多。有人抬来大鼓,鼓声锣声咣咣作响,唢呐带笙吹起欢快的曲子。程县长叮咛旁边的书记官,一定要把这一奇观记入县志。尔后,船住住接近城北的小码头,这时,太阳已渐渐坠入西边的山头,通红渗黄的西天空下,黄河平铺如镜,黝黑高耸的秦岭沿河而起,犹如一个八旬老翁在安闲垂钓。程亮于率先喊起来:“快看,‘黄河晚钓’!”</p><p class="ql-block"> “真象1”小雪轻轻喊了声,尔后她拉拉仙红的衣袖低声说,“他怎么懂这么多?他比咱们大不了多少呀。”</p><p class="ql-block"> “他读书多呗。”</p><p class="ql-block"> “人们不是把读书多的人叫书呆子吗。”</p><p class="ql-block"> 两个人相视一眼不由笑出声来。</p><p class="ql-block"> 程亮子不知她们笑什么,也跟着笑了。</p><p class="ql-block"><br></p> <div><b> 二</b><br></div><br><div> 苏老四关铺子的时候,小雪回来了。街上的行人还很多,轮到集市热闹总要持续到傍晚时辰,到了平常的日子,太阳只要悬入西天半空,街就会显出容落的样子。北边远远的地方,隐约的炮声不断传来,听说解放军就要围攻山西,因此紧挨黄河的这个县城也就会随之动荡起来。好在这两天还不见什么动静。南边秦山里的土匪被官家剿杀了一批,这一方之地倒显出历史少有的平安与和睦。但苏老四还是嫌女儿回来晚了。<br> “你最好等半夜回来,一个女孩子家。”苏老四就近灯光,眼睛盯着女儿.<br> “爹,你又不高兴了,等我把今天看到的全告诉你,你就会后悔没去了。”小雪走进厨房,头歪在门口看着爹。<br> “喂,别多嘴,你不见我正要点钱,街上喊破了天,不用你说我就知道了。”苏老四嘴上这么说,脑子正在计点木匣里那些花花绿绿的票子,手指不时地到苦尖沾些唾液。<br> 小雪哼了一声,到里面铲了木炭放入火炉。<br> 过了半袋烟功夫,苏老四咳嗽两声走进来,靠住门框,细细地端详着女儿,脸上带着慈祥的笑。<br> “爹,你高兴啦。”小雪把火炉生得通红,就粉炉光,只见她的脸光亮光亮。<br> “你知道今天卖了多少钱。五百万。”苏老四伸出手指神秘地说,“卖这么多钱还是第一次呢。”<br> “爹,黄河的水……”小雪显然没有听进爹的话。<br> “变清了又变浑了是不是,爹不想听。”苏老四蹲在炉前,把早烟锅插进黑烟袋里不住地掏着,最后慢慢地抽出来端到火前,“告诉爹,今天站柜台卖货觉得害羞吗?”他问。<br> “害羞什么?”<br> “有好多人都笑嘻嘻地看着你哪。”<br> “看着我?”小雪一下笑了,“我卖货不看我又看谁。”<br> “可有几个人在悄悄打听你呢。”<br> “打听什么?”<br> 苏老四笑而不语。<br> 小雪意识到了什么羞红了脸,捏住爹的鼻子直嚷:“爹拿我开心哩。”<br> 父女俩闹了一通,尔后沉静下来。小雪开始讲她的黄河。苏老四也不再说话,眯着眼,用眼缝里透出的那一点点亮光看着黄铜烟锅,粗糙的大手攥着这件小玩艺儿,大拇指不断勾下来压压烟丝,那一明一暗就在他的拇指食指间进行。至于烟雾就在被围着匝匝皱纹的嘴巴间一缕一缕地弥起,没过了整个苍老的脸,留下了一个年代又一个年代。小雪说起了黄河与机帆船,说起了程县长与山西的火,说起了黄河返清的瞬间以及迷人的黄河晚钓。苏老四眯缝的眼睛渐渐睁大,早已灭掉的烟锅被他抽得世世地响,末了,意外地说:“你今天收获可真不小,把爹一辈子看到的东西全看到了,不过那机帆船怎样会让你上去的?”<br> “仙红的爸爸的程县长的朋友,是仙红拉我上去的。”小雪动了心眼,这么说。<br> “程县长那人不错,四年前你娘在时爹给县党部看大门,人家经常到爹的屋里坐。你娘去世后我回来务家,有几年都没见过他,你哥食堂的两间街房还是经人家关照找来的。”<br> “县长给咱家办过事?"小雪将信将疑。<br> “不信?你那时正上学,跟你娘住在乡下。程县长只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不了几岁,这孩子挺机灵也很调皮,我刚到那儿不久的一天夜里就丢失了一件好东西,第二天后院里忽然传来阵阵嗒嗒的机关枪晌,从人以为日本人打过来了,正在惶恐之中,只见一个卫兵提着我那好东西从后院跑来,里面盛了不少鞭炮皮。”<br> “你那件东西会是什么呢?”<br> “洋铁桶做的尿捅吧,县长的儿子在那里面放了鞭。”<br> 小雪笑起来,久久地不息,眼中挂粉泪花。苏老四也笑了半晌才说:“不过这孩子身体很不好,脸色发黄消瘦,据说是消化不良,长大了恐怕也会是个瘦弱男子。”<br> “爹,这下你说错了,人家现在长得可高大呢。”<br> “咦,你见过他?”<br> “……没有,我听仙红说。”小雪慌忙掩饰。<br> “这仙红见过的人真不少明.”<br> “人家的父亲是教授嘛。”<br> 苏老四不吮声了,又装了一锅烟,夹块木炭燃着。木炭掉下来滚到脚下的暗处,他也不再去捡,就呆呆地看它由红变黄变暗,最后消失。尔后抬起头,看着小雪很熟练地切面条,那声音很温柔很有节奏,格噔格噔地,刀过之后面条就均匀地排了出来。苏老四看得出那案板已不显低了,小雪切面时很合适,他便一下想到自己老了,这个时间最好困上一觉才好舒服。<br> 晚饭后,苏老四把门面房查看了一遭,盼咐女儿早点歇息,自己也就熄灯入睡。忽然<br>想起明天的事就拖着鞋走到后面一间小偏屋前呼喊醒了小雪。<br> “听说师范里要比赛打球,今日集过,明天街面恐怕冷落,我去学校赶个热闹,你在家守着铺子,饿了到你哥的食堂去。”<br> 小雪爬起来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还是依了爹。<br><br><b> 三</b><br><br></div><div> 翌日清晨,苏老四挑起货箱去了师范。街上果然清冷许多,门面都懒洋洋地关到半早晌,等大家都在考虑着开始吃饭时,苏老四已在师范的大运动场上占好了一个不错的位里。留下小雪一个人守着铺子,考虑着这一天仅仅才开始,盼望仙红能来约自己去看赛球,多好。想到爹爹上了年纪,一个不容易守好货摊,心中渐渐不安起来。到了中午,干脆关了铺子,去了城东南的师范。<br> 校方比任何时候都大方,敞开了大门,让所有的人都尽可随便地到运动场去。门卫老权胖胖的身躯躺在靠椅里,水烟袋咕噜咕噜地叫,拔出烟嘴嘶嘶吹掉烟灰,用小指挑开烟盖,搓出一蛋烟丝按入烟嘴,再去吹燃火纸,麻烦得令人上火。小雪最先看到坐在太阳地中的老权和他的黄铜水烟袋,然后是老权看到了小雪一下惊喜地站起来,特别亲柔地告诉她,父亲的货摊摆在运动场的什么地方,真没想到女孩子会来,中午权叔给你父女俩包顿饺子。如此说得小雪很感难堪,不过她知道老人待自己好已是很早很早的事了,心里自然很高兴。<br> 小雪在蓝球场边的人墙外面一眼便看见了爹爹和他的货摊。几乎没有人买货,苏老四筒着手坐着,眼睛不时盯着球场里飞来飞去的蓝球,听那铁哨子吐噜儿吐啥儿的响,不时有人喝采。他什么也看不到,就扭头望那热气燎绕的小吃摊,那一种馋人的味儿不时飘来,他才想到自己半天还没吃东西呢。这边的小雪本想到爹身边去,看见爹正要了一碗凉粉香喷喷地吃,就决计不再打扰他,找到人哄虚弱处挤到圈子里边。<br> 场子里的十个人正在哄哄地跑着,小雪看得一塌糊涂,根本分不清究竟谁是一帮。皮球是黄色的,上面布满了谷米大的皮点点,落在近处能听到很亮的嗡声。球传到那边防区时,这边的场里空着。仙红粉见了小雪,趁这功夫从对面跑过来,两个女孩站在一块,亲热地谈起来。几分钟后,小雪想到了圈外的爹,也许该吃完那碗凉粉了,正要出去,却见昨天在黄河上见到的那个青年上场了。他脱去中山装,穿一件绛紫色的毛衣,很自信地向场里的队员打着招呼。小雪改变了主意,站下来静静地看下去,这时不用费力她就能分清比赛的双方了。她分明感到自己在承受一种痛苦,压抑得气也喘不上来,心跳她几乎都要听到。到了下半场,程亮子已跑得清头大汗,喊话里上气不接下气,脚下拖拖地老跟在别人后面。两个女孩都发急了,仙红大声地喊起加油。亮子回过头看见了仙红和小雪,由衷地笑笑,顿时来了精神,就拼着命前去争一个球。小雪扯了扯仙红小声说:<br> “他已经疲了,你再怂恿他拼下去,不是要他的命吗?”<br> “喂,你倒会心疼他,这是打球。”仙红嚷起来。<br> “你小声点行吗。”小雪红着脸瞪仙红。这当儿,程亮了捞住了一个球,对方奔来两个人把他圈住了,他一急之下把球甩向栏板。因用力太大,球一下飞到场外很远的地方去了。<br> 满场的人哄笑。<br> 小雪忍住笑,红着脸急忙挤出来。<br> 苏老四看见女儿突然出现在身边,也没说什么,先间吃饭了没有,然后说栏圈太小了,要是大一点不是就投多了?十个人去抢一个球,还有那么多规矩,真显得小气。小雪“扑哧”一声笑起来,爹不解地看着她,她笑得越欢,开始按住爹的肩膀,最后干脆蹲在地上直叫肚子疼。苏老四急忙用拳轻轻捶她的脊背,连声说:“不敢笑,不敢笑,当心笑成傻子。”<br> 父女俩好久才平静下来。<br> 这一场比赛终了,人墙散了,场子顿时挤多了。程亮子远远地看见小雪和他的父亲,就擦着汗水走近货摊,亲热地向苏老四打招呼。<br> “苏老伯,你今天出摊了?”<br> 苏老四咦咦地应着,呆呆地望着亮子。<br> “我是亮子,四年前你不是在县党部……”亮子看了小雪一眼说。<br> “喔,你就是程县长的公子吧……长高了,长高了,不晓得了。”<br> 小雪侧头望着另一边.<br> “她是你闺女?”亮子看着小雪。<br> “是的是的。”<br> “我们见过面。”<br> “是嘛,她在乡下呆得时间长了,不住事。”<br> “不,她挺知理的。”<br> 小雪笑了笑,不自然地弯下腰,摆弄着货摊上的东西。<br> 程亮子走开后,小雪问爹为什么说自己不懂事,爹笑着不再理她。小雪看见程亮子的背影在人哄里不断地远去,眼晴就跟着他,最后在一个拐角前程亮子回头向小雪这边望,小雪才慌忙转移了目光。这一幕全让苏老四看到了。<br> 一会儿,门卫老权端着水烟袋来了,喊苏老四和小雪去吃饺子。苏老四见没有生意就收了摊。老权挑着货担,苏老四拿着老权的水烟袋吸着,引小雪回到门房。三个人很快吃过了饺子,两位老人便各自谈起这一年来的不幸和万幸,叹息这一辈子不知不觉就要完了,清福没享,还有好些心事未了。小雪坐在桌前翻着一本书看,又拿起那支水烟袋轻轻地吸,呼噜儿,呼噜儿……”<br> “小心点,雪儿,别把烟水吸进肚里。”老权叮咛道。<br> “耍性老那么大,啥时候改了。”苏老四正色道。<br> “到底还小嘛。”老权插上劝说。<br> 小雪放下水烟袋,向两位老人作个鬼脸跑了出去。<br> 两位老人开心地笑了一阵,未了,老权说:“小雪就要长成大姑娘了,孩子真亲,跟她娘年轻时一个样儿。”<br> 苏老四叹息一声,低下头说:“上一次二月八南关会我准备让孩子与你那侄儿见一面,可没说出口,不知那边的意思……”<br> 老权说:“我回去就让我兄弟托媒人给你送些酒肉来,咱们就按老规矩先走第一步。”<br> “我看就免了这些套子,最好先让两个孩子见一面,好歹思想有个准备,只要两人没毛病,过两年咱们就给这事办了。”苏老四说。<br> “这样也行,不过事情可要抓紧点,听说解放军快要打过来了。”<br> 于是两人便商量了见面的时间。</div><div><br></div> <div><br></div> <b>四</b><br><br><div> 不料想,城东关夫家山四月八大会前夕,河北的炮声通近了,站在北边的城垛上,就能看见解放军在北岸边的沙滩上操练的影千,雄壮的军歌贴着河面不断地进来,嗦亮的口号声完全打乱了这里安静的生活秩序。守城的国军首先撤走,县党部官员立即慌了手脚,一连数日,搬运家俱细软的大马车不住地从西大街跑向城南火车站,坐着洋车的太太小姐或骑着骡子的跑差频繁地从南大街穿过,渐渐地往日里住满官商最为华贵的西大街冷静下来,满街都是丢弃的废件和碎纸片。南大街做生意的也沉不住气了,有人关了铺子出了城。这一来苏老四也就七上八下拿不定注意了,这一天傍晚上灯的时候亮子突然来到店里,苏老四倒吃惊不小。<br> “你怎么还没走?”苏老四隔着柜台问。<br> “我爸不想走。”<br> “为什么?”<br> “他说他是做事的官,不是做官的官,没干污心事,走不走一个祥。”<br> “不能这么说,还是躲躲为好。”<br> “最后他总算听了我们的劝说。”亮子环视小店一眼说,“苏老伯,你们最好也离开这里,我跟爸爸说了,你若愿意,就把东西拾掇一下,随我们到西安躲一阵子。“不不……”苏老四的手一下哆嗦起来,“亮子,你爸真是好人哪,这么多年了还没忘记我这个穷老头,不过不用去西安,我也打算离开这儿,回乡下躲躲就是了。”<br> 程亮子说服不了苏老四,有点沮丧,离开之前他间:“小雪呢?”<br> “咦,在里屋哪,我给你唤吧。”<br> “不用了,不用了。苏老伯,你们尽快下乡去,听说解放军的炮火很凶,我走了。” <br> 亮子走后.小雪从里屋出来,两只黑亮的辫子几乎要扎到后脑勺上,那脖颈显然比往日长了许多白了讯多,面颊泛着红晕。苏老四眯着眼看着她,小雪沉不住气了。<br> “爹,干嘛老瞅着,又嫌不顺眼啦。”<br> “好看是好看,就是让人觉得不象苏老四的女儿。”<br> “爹,你说话怎么老让人难理解呢。”<br> “你大了,就得让你动动脑袋。”<br> 小雪不再吭声,随手把柜台上的东西拿起又放回原处。这样挪了好几祥东西,不见爹说话,又拿针去挑灯芯。灯焰被她拨得一大一小,屋里一明一暗,苏老四说了她一声,开始吧嗒吧嗒地吸烟,眼睛却一直看着小雪映在墙上的黑影儿。<br> “爹,刚才谁来了。”小雪终于忍耐不住了,她问,同时离开了油灯,又用针尖在墙上划着道道。<br> “耍啥心眼,你全知道。”<br> 小雪笑了:“当然了,想不到人家会冲着爹来,县长还真惦着你呢。”<br> 苏老四笑声沙哑:“你爹真象你这样认为,才是你爹活糊涂了。”<br> “那你说这是为什么。”小雪背对父亲,针尖挑到那张黄挂历上。<br> “我还想问问你。”<br> “间我做什么。”<br> 苏老四不吭声,顿了一下说:“看你那手闲着,别把画挑乱了。”他开始装第二锅烟。<br> 小雪扔了针,跑进自己的房间,她觉得真有说不出的难过,刚才那一种愉快的心情全让爹给堵回去了。<br> 她又觉得爹今天好古怪,他说话从没有象今天这样令自己不满意。<br> 上旬的月牙已从城西隐入山后.火车笨重地打着气经城南西去,闷闷的气笛声让人明显感到南边秦岭的折挡,扑向北去在黄河的夜滔中消遁。苏老四提着风灯,找到南街北边儿子的食堂,告诉他尽快收拾一下,跟他到乡下去。然后从南城门出来,拐东到了师范。学校放了长假,黑乎乎全然不见动静。苏老四叫醒了门卫老权。两人没进屋,就站在房前的空地上说话,两位老人都说四月八的古会看来是没望了,躲过这一阵再说,反正孩子都是自家的,年龄又都不大。这件事就这样定下来。<br></div><div><br></div> <div><br></div><div><b> 五</b></div><div><b><br></b> 苏老四带着儿女媳妇在乡下呆了数月,村子缩在秦岭间,偏僻得可爱。合家欢聚,又无军队土匪打扰,倒也享尽了天伦之乐,城里的事一点不知。其时,解放军大队已经彼过黄河,根据地又在地图上延伸了好大一片,而且新的氛围也迅速蔓延到河南这座静如潭水的小城。受苦的穷人很快靠向解放军一边,分了豪强地主的田财,组织了农会,从此感到日子有了奔头,便纷纷传说今年三月黄河返清之兆应了验。消息传到苏老四家中,小雪首先想到黄河滩上那个亮子说的话:“社会就是一个朝代一个朝代的更替,变则通。”她今天才感到这些话说得有分量,并不空泛,让她彻底理解了。后来小雪的哥哥从城里探听消息回来,小雪急忙打听师范开学了没有。哥哥显得很高兴,回答了父亲、妹子以及妻子各自提出的问题,滔滔不绝地讲起了城里的变化,当夜他就带着妻子回城去了。苏老四打发走了儿子媳妇,考虑着和小雪再住一段时间看看风势,后来小雪实在嚷得不行,老人才把院子托咐于人,一老一少上了路。<br> 这中间又过去不少日子,暖去寒来,时节已进人凛冽的冬季。前日里下了一场大雪,厚厚雪被从秦岭山头上铺来,压过这一段沟沟豁豁的,直入远处茫茫的天际中。樵夫在这段时间里依然很忙,背后托着满满一筐木炭,踩着积雪从山后转出,肥大的黑棉衣与拿木炭一样黑,口中呼出的热气被冷空气迅速吞没,脸上渐渐冒出了汗渍。在山坡下的小村里,樵夫从一个院庭里牵出自己的毛驴,把木炭装在驴背上的驮筐里,便吆喝着驴走上了平路。驴儿低着头乖顺地走着,苏老四与樵夫攀谈起来。小雪跟在后面,踩着爹爹的脚印走。四周很静,一丝风儿不刮,驴儿猛然会黑哇儿叫一通,然后很响地打着喷嚏,甩着尾巴撒欢地碎步小跑。小雪笑起来。樵夫不由多看了小雪几眼,低头与苏老四说起了事情。苏老四也不插话,很带几分自豪的神气笑着和樵夫说夸赞的话,末了,就说:“别操心了,这事早有主了。”樵夫摇头叹息说:“看来我真是白操心了。”两人哈哈地笑起来。<br> 一路上遇到好多人都夸小雪,苏老四感到这一越路遇到了不少的方便。<br> 看见黄河的时侯已经走封了城西南,函谷关的双重亭阁蓬着毛绒绒的白雪横在沟谷间,轮廓亦相当清晰。东西崖上乱哄哄地站着不少背枪的人,全穿着各色各样的便衣。有人粗暴地喊叫,“叭叭”一阵排枪打响,七、八个人从崖边栽倒了,顺着稍有坡度的崖壁滚下去滑下去,雪地里推出明显的血壕。苏老四拉着女儿的手紧张地望着那边、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敢久留,也不敢贸然地进城,就和女儿来到城南的师范学校。<br> 师范早就复课,气氛也正常。和老权又见了面,苏老四暂且忘记了刚才的事,喝了碗热场,面孔返上一丝少有的红润,就开始诉说分别半年多后的情说,话说得相当兴奋。老权的态度却很静淡,不时勉强地陪着笑,说话的时侯很少。苏老四停下话,问他有什么心事。老权笑笑说:“我会有什么心事?你还没进城。你看,小雪长高多了,才多半年,越发好看了。”满意地笑了一回。这一回却是由衷的。<br> 仙红不知什么时侯来了,在门外偷看。小雪发现了,跑了出去,却见亮子也站在旁边,一时征住了。三个人都呆呆地相视片刻,尔后都不好意思地笑了。<br> “差一点都认不出来了。”亮子大胆地看了小雪一眼,又对仙红笑了笑。<br> “是啊,长白了长高了,乡下真好呆,你老家的水会养人吧?”仙红说。<br> “真要是那样,你就去住上几天,叫乡下人都看看教授的女儿,穿洋布洋袜,又那样洋气。”小雪说。<br> “谁有你洋气呢,瞧你这根辫子就够馋人了。”仙红抓住小雪那又黑又粗的辫子不住地看,“走时还是两条小辫子呢,我啥时也能长出你这条辫子。”<br> “你这头短发不是怪好看吗。”<br> 俩女孩相互比发型,好象忘记了旁边的另一个人,亮子插不上话,也不敢用眼睛老瞧两个姑娘,就扭头望着房枯上的麻雀窝。<br> 屋里面,苏老四才知道情况又有了变化,解放军在一个月前就从这里南移了,据说程县长组织了一些流窜山野的土匪成立了剿共团,原来靠近解放军的人被捕杀了一大批,死尸全抛在城西南的函谷关里,现在剿共团还在杀人,最后老权说得慢了,气色很让人担心,犹像了好久才说出一个被杀的人名。<br> 苏老四骇叫一声,登时昏倒在椅子上。<br> 小雪跑进来,抱住爹哭。当她弄清是怎么回事后,就抓住老权的手问哥哥是怎么死的,老权说,剿共团从他的卧室里搜到了一个解放军伤员,人家就杀了他。<br> 小雪一下子扑向亮子:“都是你们这些做官的害人,我让你爹赔我哥哥,你们这些该死的官人……”<br> 亮子诧异地看着小雪,急忙间撑住小雪的两只手,颇感痛惜地说:“小雪,你听我说,你听我说……”<br> “我哥死了,这是你老子组织的剿共团。”小雪一头撞在亮子的脸上,亮子鼻孔顿时流出了血。<br>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谁也没看见小雪有过这样不分清红皂白的时候。<br></div><div><br></div> <div><br></div><div> <b>六</b><br><br></div><div> 晚年丧子谓之人生大不幸之一,苏老四理了儿子,痛苦了好长一段日子。儿媳虽然没有为苏家留下后代,但思念丈夫之心甚巨,迟迟不肯改嫁。老人这才愈识到自已并不了解自已的儿子。儿子的死与儿媳对他的眷恋就足以说明自已从前对儿子的看法很不客观,自已这一辈子真有对不住儿子的地方,因此弥补的办法只有寄托于儿媳身上。苏老四擦干眼泪后东奔西跑,为儿媳物色了一个相不错的人家,好说歹说打发人家去了,回过头来,这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自已只有小雪这么一个亲人了,不禁大哭一场,又思念起自已的老伴来。这样糊糊涂涂过了半年,痛苦也就不再为痛苦,小雪的长大反倒给了他不少安慰,老头活得也就依然有所求盼。不过令他操心的是自已年龄大了,小霄的事情应该尽快办,老人都怕今晚脱掉鞋于明展穿不上,这个阴影总会笼早他们整整后半生。<br> 这个时间是第二年的春末夏初,原来那些土匪组成的剿共团挟了程县长为非作歹一些日子后,被程县长暗中搬来的镇嵩军杀个狼籍一片,于是这一方之地又显出少有的静谧和安乐,因此城东夫家山四月八古会就显得相当重要。经过动乱的人们对这个古会寄予了莫大的期望,苏老四也早早关了铺子,老权请假去乡下接他的侄子,两班大戏在夫家山脚的广场上搭起台子,城里人都感到热呼呼地象要过年了。<br> 到了四月八这天,正迎上阳光灿烂的好天气,空气清爽,城里人早早在自家门口响过鞭炮,然后锁上门去赶会。苏老四头皮剃得青青泛着紫光,戴顶黑条绒瓜皮帽,脸上的胡子拉碴也尽取干净,梭角格外分明。一身黑粗布薄棉衣,黑棉鞋,脚踝上扎着黑色腿带,褡裢搭上左肩,右手拎着那杆老早烟,然后站在街门口等。小雪出来时也换了衣裳,白色印花洋布套衣给四月的早晨带来了满目清新,长辫子剪掉了,留成齐耳短发。苏老四愣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又觉得很满意,就不再说话,回头朝邻近的几家铺子喊着起程,但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才知道今年赶会他落后了。<br> 出了南城门往东,远远地看见老权站在师范门口向这里张望。两位老人相近时都笑了,都说对方今天变了样。小公想去找仙红,苏老四拦住了她。这时,老权朝门房喊了两声,就见一个青年走了出来。<br> 这个青年个头高,年龄近乎亮子,略胖,就显得比亮子魁悟。也穿一身洋布,鼻眼不错,倒有几分秀气,就是神态不自然,站在小雪面前,显得非常拘谨。老权把青年向苏老四介绍了,两位老人给小辈互相介绍了,大家彼此热悉了几分。苏老四喊那青年为黑子,小雪喊那青年为黑子哥,青年喊苏老四为大辈,喊小雪就为小雪。这样以来,老老少少赶会也都有了伴。<br> 进人夫家山时,偌大的会场早已挤满了人,做各种买卖的人开始忙碌,各色蓬帐罩蔽广场,延伸出去,弯弯绕绕爬上夫家山的神庙里。两台戏为了对擂,开场前的吵台鼓打得不可开交,出尽了风头,而且相当铿锵有力,凭着鼓声,人们就揣摸着今天去赶哪个台场了。 苏老四领头进了羊肉棚,取下褡裢放到桌上说:“现在四月了,天还不热,咱们先不管外面的热闹,吃它一碗羊肉。这个时间刚起会,吃家还少,羊肉汤最鲜且放肉又多,等到中午就成另一回事了。吃饱喝足后咱们再去转会,到正中午祭神大队上了山,咱们就到山顶日山阙前烧柱香。”老权说:“今天听你的,你安排好了。”<br> 小雪犯难了:“爹,你忘了,我是不吃羊肉的。”<br> 苏老四看了老权一眼,摸着头笑了:“看你爹老糊徐了, 连女儿的嗜好都忘了。这样吧,你去吃点别的行吗?"<br>小雪站了起来。<br> “你一个人去爹不放心,就让黑子陪你去,我们两个就在这儿等着。”苏老四又说。<br> 小雪与黑子走出帐篷,两位老人对主人抱欺地说了几句话,也走了出来。<br> “十几年都没摸过性口了,咱们去西边的性口市场转转,那里僻静。”苏老四说。两位老人说说笑笑去了那边。<br> <br> <b>七</b><br><br></div><div> 小雪和黑子在每一个吃摊前都没站下脚。吃早点的人很多,赶会的人在未进入会场前就被这两边夹道相迎的各种风味小吃所诱感,其中一些会被主人怂恿到自己的小桌前,于是饭桌周围坐满了人。烧醪糟的把风箱拉得山响,炉后烟筒里喷出突突的火舌,米粒在铜锅里翻滚,只要你高兴,主人便随手拎起俩鸡蛋,锅边轻轻碰破,两蛋黄就落人锅中,而拿蛋皮的那只手却不沾一星蛋清,熟练极了。烙凉粉的只要见你带着馍兜,就把铁铲在鏊子边响响一磕,喊道:“来吧掌柜的,烙个馍吃吧。”同时手中的铁铲在鏊子底铲起,便有人烙的馍从黄中透亮、香喷喷热腾腾的凉粉中翻了出来,再看那馍馍已经变得焦黄,且带着油气。于是你准得解开自已的馍兜,当然你必须掏钱吃他的凉粉了。小雪和黑子就在人哄中游动,小雪本想吃点凉粉,但又不便找到两个座位,就一直找下去,直到出了这一条长长的小吃林。两人商量了一下,又返回去买了两串麻烫片。黑子要拘钱,小雪已给钱了。<br> 在那个羊肉棚里没有找到两位老人,小雪心里犯了急,看看黑子又不吭声,心里越发没谱,后来她沉静了,就对燕子说:“咱们先去看戏,然后去半山的神庙,中午时他们肯定会在日山阙等咱们。”黑子点了头。<br> 日头移向东南天时,赶会的人更多了,两人照应着向前挤,到了会场南边的大戏场,台上正演蒲剧《窦娥冤》。那窦娥穿着白束刚出场,小雪就被演员那血泪交加的唱腔和不凡的表演气质迷往了,同时也对窦娥的命运深感担扰,尤其演到窦娥临刑前,窦娥那一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杀贤良枉做天”,扫净四周所有的杂音传出来时,小雪已是泪流嘴面了。<br> 她低下头,俏俏地擦去眼泪。<br> “那是唱戏,你不要当真了。”黑子不以为然地说。<br> “窦娥的命太苦了,怎么就没人替她说句公道话。”<br> “真要有那样的人,九不会有六月雪了。”黑子显得很老成,用大哥的口吻说。<br> “可演戏的目的光让人哭一哭,让人都去替窦娥受罪,恨恨坏人,要是那祥我才不看呢。”<br> “编戏嘛,到底是教育人。”<br> 台上下起六月雪时,远处传来了滚滚的鼓声和震耳的火铳响,祭神的队伍从夫家山北面的一个小村里黑压压捅来。队伍接近夫家山,火铳就在人潮中拓宽了一条大道,后面的就是七面大鼓。每一面大鼓周圈拥有四面大锣和四把大钹,全是一色黑衣白头巾的人拼命地敲打,哐哐地震人心脾。唢呐队的曲子被掩没了,吹奏的人虽然很起劲。抱着神龛的人穿戴一断,恭维地走着,这就是今年夫家山神庙的主头人,花了点钱.却取来了无限光彩。再后面就是四人抬着一只蒸熟的全羊,两个人抬着大香护,以及彩纸作成的花树旗巾等等好多东西。这支队伍穿过会场,沿着螺旋形石道烧上夫家山,进人半山腰那个很大的神庙里。恰好台上的戏都终了场,众多的人跟着上了山,当山上祭神的炮声一响,山上山下各处求得吉祥的人都放起鞭炮,霎时,整个夫家山上下如同炸开了锅,烟雾掠过庙门,漫过山头上的日山阙遁于空中。<br> 小雪兴奋地向山上跑,黑子紧紧地跟在后面。<br> “你在家干什么?”小雪在黑子追上她时问。<br> “平时干农活,冬天闲了饭大枣。”<br> “为什么不去上学。”<br> “不容易,况且我也学不来。”黑子看看她说,“你不是也没上学吗?”<br> “在乡下上过高小,……不过我倒想求爹上学呢。”<br> “呵,你还有那心劲?”黑子怀疑地问。<br> “不信?你瞧着。”小雪调皮而自信地说。<br> 黑子脸上掠过一丝忧虑。<br> 两人从庙中挤出来,各自抽了一签,都是大吉。小雪笑了,说今天的运气真好。黑子刚才的优虑也已消失,神色开朗起来。两人看看日头已经正中,想到该和爹爹他们见面了,便向山头爬去。到了山顶,只见有一块很大的平地,上面长满了树木,日山阙就在这片树林西拔地而起,砖筑,六棱形,五层,尖顶,内无洞,如一座古塔。凭塔西看麦浪翻绿,老城、黄河以及秦岭、吕梁各执一方。面东,则地势逐渐开阔,平畴良田俨然屋舍,阳光下闪着灵光,不胜惊诧。“你看,”小雪指着山下远处的县城说:“黄河从西向东,县城傍河而立,而县城的形状又象一条古船,这条船就如浮在黄河上。为了让这条船水远牢固地停在那里,不至于被水冲走,古时就在陆地上栽了一个木桩,拴住它,所说的木桩当然就是这个日山阙了……”<br> “象极了。”黑子不由地喊起来。<br> “古人还说,如果日山阙倒了,就会船走城失,这个砖塔其实就是这个县城的化身了。对么?”有人在身后插上了话。<br>两人回过头,才知亮子什么时候已经站在身后了。<br> “你也来了?”小雪心中格登一跳,极力平静地看着亮子,尤其是他的鼻子。<br> 亮子会意地笑了:“早来了。不过听我爸说,我从小还没挨过别人的骂呢,上一次却是无缘无故吃了你一顿骂……”<br> 小雪不好意思地说:“当时我难受极了,认为是你父亲组织的剿共团。”<br> “他是谁呢?”亮子看着黑子问。<br> “门卫老权的侄子,他叫黑子。”小雪说。<br> 两个男人开始说一些问候的话,小雪站在旁边认真地听。最后亮子要走了,他转身大胆地看着小雪的眼睛,持续了好几秒钟。小雪被这眼光弄得心慌意乱,慌忙回避开了。只听亮子诚恳地说:“我爸虽然是个县长,但他为人厚道,从没做过让人痛恨的事。希望你能正确地认识他。”<br> 小雪羞涩地点点头。<br> 傍晚时分,小雪和黑子回到师范,苏老四和老权两个人正在屋里喝酒呢。两人的脸上都泛着红光,见小雪和黑子高高兴兴地回来了,还假装生气地训斥了一通。苏老四呜呜哝哝地说:“你两个这么大了,真不讲信用,明明说在羊肉棚与日山阙碰头,偏偏你们就没去,让我们两个老头白等了一场。”<br> 晚上,苏老四坐在灯前吸烟,看见女儿进来,便低声地间:“今天玩得痛快吗?”<br> “那还用问。”<br> “黑子这孩于咋样。”<br> “不错,挺机灵的。”<br> “把你说给他怎祥。”<br> “爹,你今天怎么了。”小雪抬起头。<br> “是的,真是这样,我与你权叔都说好了,让黑子今天与你见见面,你不是挺中意吗。”苏老四接着说,“燕子的家境也不错,十几亩地,两头牛,冬季贩大枣赚好多钱,家里还有雇工。我去过他家,他母亲也是厚道人,去年你哥死了,你嫂子又改嫁,爹手里攒那几个钱也不多了,今年好歹攒几个,明年就把你的事情办了,你看怎么样。”<br> 好长时间,小雪不吱声。<br> “说话呀。”苏老四看着女儿。<br> “爹,我不愿意。”小雪声音徽弱但很果断地说。<br> “为什么?”苏老四坐不住了。<br> “爹,你别问了,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小雪捂住脸哭了。<br> 苏老四明白女儿的心思,他走近女儿低声说:“爹晓得你的心事,你看上了亮子,亮子也对你有意,但你想过没有,人家是县长的儿子,你是我苏老四的女儿,你说这可能吗?再说人家又没打发媒人来说亲……”<br> “谁看上他了,我谁都没看上,我谁都不嫁。”小雪哭着跑进自已的屋子。<br> 苏老四蹲在地上,好久好久都没站起来,他知道自已遇到了件极麻烦的事。这样的事还真让自已遇上了。<br></div><div><br></div> <div><br></div><div> <b>八</b></div><div><b><br></b> 这一年夏天接连下了几场暴雨,每场雨后,城里的房屋总有漏雨塌顶的。街道被冲洗得一干二净,水从砖块石缝间挤了进去,淘尽了松动的泥沙。城外的土路以及南边高岭上冲刷出无教道粗细深浅不匀的水壕。大水没过田野留下了平光的泥面。黄河涨了几尺,浑浊的泥浪带着啸叫倒向南岸,扑上沙滩,然后又携带沙土滚人黄河。城南的火车道冲断了几次,苏老四想到洛阳进货时带上女儿小住些日子,一来让女儿散散心,忘掉城里所发生的事,二来也让自已与洛阳的朋友叙叙旧,加固一下友谊,但最终也没去成。挨到秋天,阴雨从八月十五开始,断断续续下到九月底,地面下成了泥浆,不少土夯根基的房屋倒塌了。<br> 城东夫家山上的日山阙开始慢慢向西倾斜,这一发现让整个县城开始惶恐不安。县党部以及县城里外的十几户有钱人士纷纷上山观察,大家对这种事情的发生实在有点心急火燎,日山阙如若倒塌,下面半坡地神庙必定在它撞击之中。这且不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一种极不祥的预兆,关心它的人心里都会明白其中利害。于是,程县长出面筹备资金,各路人员纷纷捐款,加固塔西部根基的工程很快开始动工。苏老四没有捐款,但他隔三差五总去山上送点香烟,大家伙需要买什么东西了,凑齐钱,苏老四会让女儿专门送来。小雪每次来到夫家山,工地上的气氛就会变化不小,会增添少有的融合。有一天,程县长与苏老四在塔前碰见了,寒喧了几句,程县长夸起了小雪,末了,说:“这是你的福份啊,你该给她找个家了。”<br> “找了。”苏老四说起黑子和他的家庭,完了,分明迟顿了一下。<br> “这样的家庭挺不错,小伙子又不赖……”程县长夸赞道。想了一会儿又说:“到时侯别忘了请我吃喜糖。”<br> “忘不了,忘不了。”苏老四本想把小雪的反对说出来,但见程县长的兴致是另一回事,也就觉得没必要再开口了。<br> 这一次谈话对苏老四来说是一个打击,本来还不错的心情现在却感到异常空落,漫无边际。拐回去拎了两瓶酒,找到了老权的门房里,两个人又闷闷地喝起来。<br> “听说国军日前尽吃败仗,不知此事当真?”苏老四瞄着杯中的酒问。<br> “一点不猎,我听远处来的人说了,全国好多地方都解放了,咱们这儿也是早晚的事。”老权打着嗝。<br> “这一次总不会有反复吧。”<br> “民国完了,大势已定。”<br> “不管天下怎变,老百姓总是老百姓。”<br> “这一次或许要好点,别忘了,共产党是靠老百姓打夭下的。”<br> 两个人喝了一会儿闷酒,又都怏怏不乐想起心事。两只酒杯空放在那儿,老权和水烟袋同时开始了工作。滋滋咕咕。屋里弥起了烟雾。<br> “我想起了一个笑话,说起来还确有其事。”呆了好长时间,老权打破了沉寂。<br> “你说说看。”苏老四装着烟袋说。<br> “我们村里有一个叫老根的人,跟咱们一般年纪,有一天他与儿子闹翻了,就想到了死。他带着绳子出了村,在村口的柿树上套好了绳子,但又不想死,就站在那犹豫着。时间过了很久,当时正遇上下午上工,老根看见村里有人来了,而且离柿树越来越近,他才套住脖子吊了下去……”<br> “完了?”<br> “没有。来人发现了,冲上前一撅头砍断绳子,老根跌坐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摸着勒疼的脖子,冲来人就嚷上了:‘你这人真是的,怎么不快点,差点把我勒死了。’”<br>苏老四“扑”地笑出声来,两个人又升起了烟雾。<br> “你今年多大了?”苏老四问。<br> “问这干什么?”老权不解地看着他,“五十五,比你小两岁吧。”<br> 苏老四苦笑:“咱们这辈子算完了,窝窝囊囊到底,就看下辈人了。”<br> “小雪最近怎么样?”<br> “哼,整天呆在店里,出来的时侯很少。”<br> “给孩子多开导开导,不要让孩子心里受症。”<br> “她如今心野了,想上学。”<br> “咦?”老权睁大了眼睛,“她怎么突然想起上学。”<br> “谁知道,女儿大了,心事真难摸透。”苏老四放下了烟袋。<br> “你打算怎么办?”<br> “你说呢?”<br> “我……如果孩子真有那个心劲,倒不如成全她,或许是正道。”<br> “我也这徉认为,只是那婚事……”<br> “算了肥,既然孩子不愿意,那就别提了,咱们也不能把他们硬往一起捆。”<br> “我总觉得愧对于你老弟,我看那事还是先吊着,等等看……”<br> “说那里去了,那事就过去了,别再提。来,咱们喝酒。”<br> 两位老人又端起酒杯。<br> 太阳快落山时,苏老四带着六分醉意走出师范大门,西边的晚霞映红了地上的一切,他觉得浑身轻飘,真有说有出的舒服。老权扶着他只怕他摔倒,就这样互依着向南城门走去。就在这个时侯,东边半空里忽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响声,持续了好长时间,两人的酒顿时醒了,全身出了冷汗。向东望去,只见夫家山上的日山阙倒塌了,滚下来的砖石把半山的神庙砸得七零八落,狼烟正顺着山势向上飘,工程队的人呆呆地站在山尖上,看着那些青砖噼里啪啦往山下滚,声音很大很亮,还不知道伤着人没有呢。<br> “完了,县城完了。”街上的人都这么说。<br> 两位老人就在城外怔怔地站着。<br> <br> <b>九</b><br><br></div><div> 日山阙的倒塌和国军前线的败退,使县城的气氛变得压抑。小雪因为四月八夫家山会遇到不快,基本上是把自已关在铺子里,脑子里开始真正地思考一些问题,觉得相当衰劳。她已经感到自已这两年来受到了一种启发,一想到师范学校和程亮子,就象见到了珍珠般的光泽,从而对这种光泽充满了无限的向往与渴望。遐想使她变得想读一些书籍,而上学分明让她感到新鲜与快慰。苏老四也趁进货的时侯做了一些活动,洛阳的朋友了解了小雪原来的学习基础,答应让小雪去洛谋职,让自已的家庭教师对她辅导一段时间,然后再去考省女子师范。朋友非常高兴,多次赞叹苏老四还有这么个出息的女儿,于是苏老四就带着喜悦回到了县城,对女儿来说做老的总算尽到心责了。苏小雪听了爹的话,反倒生出无限的惆怅,她突然意识到自已并不愿意离开家乡,自已真正目的并不是去洛阳,她向往与努力都应该在这里,而亮子才是她的书本,她知识的源泉,这些都与他分不开。她感到自已象在开玩笑了,最后她没有去洛阳,却迎来解放。仅仅一个月时间,县城里又出现了第一次解放时那种令人欢快的情景。原来的一切都乱了套,新的人物带来新的指示就在城里行施开去。小雪就在这种扬眉吐气的日子里猛地发现西大街那官户和财神之家全被查封,当然程县长那座院宅也不例外,尽管程县长本人在解放军开来时还亲自出城迎接过……<br> 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已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程亮子了。<br> 这一天,在师范学校的一间女生宿舍室里,两个女孩子又见了面。<br> “真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城外的树木全变绿了,桐树叶子长成巴掌大,槐花谢了结出成串的子,南关外的大枣树上开出金黄金黄的枣花……”<br> “嚯,这些东西都使你这么惊奇,看来真出门少哪。你躲在家里干什么,还嫌你养得不好?”<br> “谁说呢,我在家替爹看铺子。”<br> “专心挣钱?”<br> “没那么想。”小雪羡慕地环视了仙红装饰很美的屋子,又愣然地望粉仙红。<br> 她这才发现仙红头上系了一朵粉红绸子做成的小花,发型处理后变得短而卷曲,脸上涂了粉,眉毛画得高翘,嘴唇口红如血,两只金耳环在她的耳垂下欢快地跳跳跃,一件价格不菲的绛紫色条绒旗袍穿得合体妥贴,半高跟皮鞋让她的个头抬高了许多,跟小雪拉在一起的手上也戴上了金戒指。秀丽的华贵在这位少女身上显现出来了。<br> “你打扮得真好看。”小雪由衷地赞许。<br> “行了,别讥讽我了。我爸说过,我再打扮也没有你漂亮,你有那种征服人心的气质,我没有。”<br> “你就是好看,当然你爸不会当你面夸奖女儿长得怎好了。”<br> “才不呢,小雪,咱俩好这么多年,说实在的,与你在一起我总感到压抑,我比不上你。或许这就是我爸说的女人的气质,说心里话,我本来一直就嫉妒你,你身上的每个东西都让找爱莫能及……”<br> “仙红,你今天怎么了,吃错药了?”小霄嗔怪地推推她。<br> “你不让我说,让人闷在肚里难受?说出来,咱俩还是好朋友。再说咱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不多了……”仙红突然笑起来,声音很大,双手从下面抱住头发向上拥,头不住地摇着。<br> “仙红,你怎么了?”小雪对仙红反常的姿态很吃惊。<br> “小雪,我要嫁人了。”<br> “嫁人?”小雪愣了。<br> “不信?我这一身全是男方给的,凭我爸那点薪水我能穿戴这些东西?这下你总该晓得了吧.”<br> “男人是谁?”小雪颇感意外地问。<br> “洛阳的一个商人的儿子。”<br> “你见过那人?”<br> “没有,我爸见过,说是不错,还说我配不上人家呢。”<br>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br> “要不是今天你来这儿,我还想一辈子也不告诉你。”<br> “还没作太太呢,就瞧不起这穷姐妹了。”<br> “我哪敢,鬼才愿意去作那太太呢,你要想去我准让你。”<br> “看你越说越离题了,要是不愿惫,千嘛要答应人家呢.”<br> “我不答应人家,不嫁出去,还呆在这如等什么,这个地方我呆够了!”仙红大声说着站到窗前,脸上闪着泪光。<br> 这一次又轮到小雪诧异了。她过去抚摸着仙红的旗袍,默默地看着仙红的眼睛。她很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但这种安慰的能力最终也未产生出来,尔后,仙红一下伏在她肩上哭了。<br> “你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真让我着急,我想回去了。”小雪低面急地说。<br> “小雪……”仙红不哭了,“说心里话,我不愿意离开这里,不愿离开他,否则活着太没意思了。”<br> “他是谁。”小雪不安地看着仙红。<br> “你难道看不出来?”<br> 小雪脸上猛然涨红,额角血管吐吐地跳,仙红的话恰好证实她心中刚才的猜疑,她因此感到了深深的渺茫。“你什么时候跟他说过此事?”小雪心不在焉地问。<br> “去年夫家山会前。”<br> “他对你说些什么。”<br> “他说他想上学,不愿过早谈这些事。”<br> “你们相处的很好嘛。”<br> “人人都这祥认为,我也没料到他是这样的态度,现在想起来我恨他。小留,你着我还能在这儿泉下去吗。”仙红话未说完,泪水又流了下来。<br> 小雪本想打听亮子的消息,但仙红的不幸让她丧失了全部的勇气。走出师范,城外的一切都变得令人心沉,小雪首先想到这几年来亮子与仙红双双对对的情景,亮子与仙红是那样的友好,他的存在给了仙红的无限的欢乐,连小雪自己也未意识到仙红在爱着亮子。而今仙红落望一下落空了,失去了往日的一切,变成了这般古怪的模祥,开始恨亮子了,开始恨他原来她爱的人,这真是一场不幸的灾难。自己呢,虽然亮子对自己不错,那是自己的认识,仙红也不这样的认识,但亮子完全也会对自己说出他对仙红说的那句话,到那个时候,美好的该尽失去,一切都将不能挽回……<br> 小雪颤栗了。<br> 后来她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本就无所谓呢,于是她的脸上又绽出了笑意。<br> 回来时走到城南门,这才看见人们都在看告示,明天中午要枪毙人了。解放后穷人开始讨还血债。行动上除了分田分地外,再往下就是分几批镇压恶首,第一批只有一个去送死,那就是程县长本人。<br></div><div><br></div> <div><br></div><div><b> 十</b><br><br></div><div> 日头很暖和,苏老四沿粉街面向北走,步子有点沉重。街上拍卖东西的人很多,从官家地主那儿分到象样的桌柜座钟衣服等什物,穷人家对它并不怎么动心,抬到街上换几个钱,再去买置适宜的东西。确实都是上好货,价格又便宜,苏老四在这些东西前转悠了两圈,想着小雪今后还要花钱,就打掉了突然涌起购物的念头。周圈不断有人说起明天枪毙人的事,又褒贬不一地说起程县长,苏老四听这些话时就格外用心。走到西街口,就想到六年前在县党部看大门的事,自然想到了程县长的所有好处,至于他的可恨之处,苏老四还是第一次听到,而且莫名其妙。原来的县党部现在挂起了新的牌子,该镇压的人全部集中在东大街一座不大的戏院里,门口放了岗,有点戒备森严的味道。<br> 苏老四正要走过去,看见几个很有身份的人正站在戏院门口谈话,一时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抽出早烟袋装上一锅,蹲在街边一块石条上。隔路对面有一个很大的石磨,黑驴被麦秸编成的眼罩遮住了眼睛,拉着碾杆,机械地围着磨盘转圈儿。瘸腿男人呵斥着牲口,把麦子倒入磨盘上的石孔里,随着转动,麦子就从石磨间挤压出来,落入下面的木盘。瘸腿男子紧跟驴后,把碾下的麦子用汆瓢收起来,倒在一个大木箱上的罗子里,罗子就蹭着两条光滑的细棍筛开了。面粉落入箱底,粗皮留下再倒入磨孔,如此反复,便磨出了面。瘸子干得很匆忙,本就烦躁,不料驴子卧在地上不肯起来。瘸子就上火,拿起鞭子抽驴子的头、屁股,用脚踢驴的肚子,最后大骂着驴的祖宗从地上拾起一块青砖。苏老四喊了声走过去,在驴的耳后用手指轻轻地挠着,手掌在这畜性脖子上不住地抚摸,嘴里责怪那瘸子,牵着驴缰绳喝叫一声,驴子便站了起来。瘸子不好意思地夸苏老四会使唤牲口。苏老四笑笑,再看那几个人还在门口没完没了地说。<br> 苏老四干脆走过去,向那几个人说明了来意。<br> “不行,书记交代过了,除了他的家属,谁都不能探望。”一个青年毫不通融。<br> “你们就让我进去看他一眼吧,他是要死的人了·”苏老四陪着笑脸央求道。<br> 青年开始粗暴地斥责他。<br> 苏老四不由地火了,用烟杆指着那个青年的脸:“你小子凭什么教训我,告诉你,我儿子也是为救解放军伤员送命的,他还没有你的年纪大,他却走了,你小子却死皮赖脸地活着。他也是有功之人,我是他父亲,连这点小小的要求都达不到,还敢这样对待我。找你们的头说去。”<br> 其他两位忙推开那个青年,让苏老四进了戏院。<br> 在一间小屋子前,苏老四忐忑不安地站住。门上挂着锁,从脸盆大的窗洞可以看见屋里黑沉沉的颜色。苏老四站在洞口向里瞧瞧,半晌不见动静,就咳嗽了两声,轻轻唤起程县长的名子。<br> 一个人影从暗处晃过来贴住窗口站着。苏老四仔细看清楚了,便说:“程县长,我看你来了。”<br> 程县长的脸往一边躲了躲,好长时间才转过来,眼睛潮潮地说:“老苏,我这一辈子就遇上你这一个好人,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你还来看我……”<br> “程县长的话说哪去了,你是个好人,我们下人都挺想念你。”<br> “有你这句详,我死也不冤了。”<br> “人反正都有一死,想开了就那么回事,象我苏老四这般年纪还不是在熬天数,说不定哪一天眼睛一瞪也完了,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用操心,倒真享福了。”苏老四说着,喉嗓就沙哑开了。<br> “我也这么想,但想到底心里还是不忍,不想离开这个世界。有时总想,哪怕象只狗象头猪一样活着,也比死去了好……”程县长闭住眼睛说不下去了。<br> 苏老四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拿起烟袋,在身上摸起火柴,装了一锅烟,燃着,把它递进去。程县长慌忙接住,如饥饥渴地吸起来。苏老四望着他原来尊敬的县长会有这般惨状,鼻子就酸酸地难受。他把火柴慢慢地推进去,只是惋惜烟袋中剩的烟丝不多了。<br> 刚才和他吵架的那个青年走进来,看了他一眼又走出去。<br> 苏老四抬头看看其它房间,里面都关着人。<br> “小雪呢,这孩于最近怎么样,真让人喜欢。”程县长问。<br> “唉,别提了,她的心野了,想去上学。”提起小雪,苏老四虽然嘴上说不耐烦,可身上到底来了精神。<br> “这可是好事呀,你就让孩子去吧,将来准会有出息,不过……男方知道了吗?”程县长敏感地注视着苏老四。<br> “什么男方?我给你说过的那一家吗?她本来就不情愿这件事,说来都是我这作老的瞎操的心。”<br> 程县长顿显坦然道:“我看这事情你就别管她了,如今的女孩子比我们那个时代见识多了,自己也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况且小雪这孩于有超人的聪慧,她做事不会比我们少心眼几。”<br> “一个普通女孩没有什么好夸的,凡事我就依她,看她还能成什么气候。”苏老四说着,眉宇间已飞出一丝光彩,看见程县长还在看自己,就问:“亮子呢,亮子和他妈没有来看你?”<br> 程县长低下头,两行热泪潸潸而下,半晌,呜咽着说:“为了保他,在我被捕的当天,我就让他娘俩逃走了。虽然他们无罪,但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不幸的下场……只是,没想到这一别就再也见不到面了。”<br> “程县长,你不用担心,亮子这孩子大了,他会照顾好他妈,这孩子将来准会有出息,就算我不明白你还摸不透自己的孩子?”<br> 程县长点点头:“只是亮子还小,虽然他的自立性很强,但让我到底不放心。他娘俩今后若回来,你老哥可要照颐他们点,这些情我姓程的下一辈子定要报答……”<br> 程县长泣不成声时,苏老四的眼睛也发涩了。<br> “程县长,他们都定了你什么罪?”过了片刻,苏老四禁不住小声问。<br> “别提了,都怨我作了县长,追根查梢,好多的罪恶都归替于我了。就说前年土匪挟持我成立了剿共团,杀了那么多人,这个官司也全让我背上了……”<br> “你向政府讲明白了吗,你不是还搬来震嵩军收拾了剿共团吗?”<br> 程县长摇头叹息,内疚地看了苏老四一眼说:“苏老哥,这件事已经弄白了,问题是……现在有好多人都在控告我.”<br> “控告你?”苏老四讶然,将信将疑。<br> 程县长苦笑着:“其实你不用惊奇,有些事情你们外人自然不知,死到临头,跟你老哥说句心里话,不怕你见笑,我姓程的这辈子也作了不少对不起乡亲的事,明天政府会公布于众的。”<br> 这时,那个青年又走进来,他对苏老四大声说:“你看看时间,有完没完,你总不能就这样特殊吧。”<br> 苏老四瞪了对方一眼也大声地说:“我不特殊,我就走。”回头接过了程县长从里面进出来的烟袋和火柴,低声地说:“我走了,活着的人你就别担心了,都会好起来。你先走一步,找们迟早都会见面的。”<br> 苏老四踉踉跄跄地走出戏院,却听见程县长又喊他一声,转回头只见程县长嘴唇颤动,欲言又止。苏老四一下明白了,他挥挥手说:“程县长,他放心,明天我会料理好你的后事,我那口柏木棺先借给你用了……”<br> <br> <b>十一</b><br><br></div><div> 苏老四昨夜回来很晚,今早又起得很早;临出门时天还灰蒙蒙的。他叮哼小雪今天不要乱跑,好好照看铺子,自己咳嗽着走了出去。<br> 天明后小雪起床,洗脸梳头,在脑后扎了一个很短很粗时辫子。尔后太阳照得屋里通亮。小雪走进爹的睡间,看见爹的床乱糟糟的,那杆早烟扔在桌上,床边老人常吸烟的地方,下面有好多烟灰。小雪叠了被子扫了地面,开窗通风,然后开启铺面,坐到柜台后,想着今天可能要发生的事,觉得心里很沉很沉。<br> 早饭后,街上的人增多,人们的兴致很高,大家喜笑颜开地谈论着解放后的收获。有个乡下人兴奋地告诉别人他要分到地主的五间大北房了。熟人们相互打着招呼,都说快去东大街的小戏院里,宣判会马上就要开始了。铺子里没有生意,小雪呆呆地看着街心,过往的人越来越少,尔后她就有点坐不住了,索性关了铺子去了东大街。<br> 东大街挤满了人,小戏院里面的情况外面一点也不清楚。锣鼓就在人哄里响起来.一群粗膀汉子挥动鼓槌打出了解放后神气的光彩。不少人在扭起秧歌儿,无所拘束,无所顾忌。豁牙老人眯着眼睛嘿嘿地乐,从没有这样开心过。一群孩子举着小红旗,略带节奏地朝天蛮喊:</div><div><br> <font color="#167efb"> 大太阳,红光光,<br> 今天枪毙程县长。<br> 程县长,大坏蛋,<br> 欺压穷人吃白面。<br> 吃白面,喝人油,<br> 这样县长不能留。<br> 不能留,该咋办,<br> 赶快枪毙这坏蛋。</font><br><br></div><div> 小雪被这群孩子喊得心惊肉跳,她木木地听着,似有无限沮丧向她袭来,尔后她完全被这种气氛感染了,一段时间,她全身冲动着真想跳起来,就随着满街人狂呼海叫,她还从没见过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她的心胸一下子觉得敞亮,充满了无限激情,而总有一双充满优伤的眼睛出现在她的脸海,那是亮子在注视着自己。<br> 她高涨的情绪顿时低落下去,她的耳里嗡嗡直晌,鼓声锣声和人的欢叫声都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了。<br> 狂欢一段时间后,有人手执话筒喊着,宣判会已在小院门前的高台上开始,众多人都伸着脖于向那边涌。小雪挤不过去,有树遮挡,什么也看不见,就只好在原地随人挤动。小雪在人哄中游动,两边站着的青年人纷纷向她投来爱慕的眼光,这种眼光让她感到很别扭,于是她又在这种眼光的监视下返身回来,从北面的一条居民小街里来到了北城墙上。<br> 这座县城无北门,自然有诸多荒诞之传说,谁也弄不清当年建城时究于何种缘故而绝北门,因此城墙外无一人行道,满目秒丘,沙丘上植满枣树,城里人就喊它枣园。这时正值枣花尽开,豆粒大花簇一拥一团,近处间隙露出枝丫,远去几丈便是一目尽铺开去,金丝毯般延及黄河之滨。东南风随波而去,即有无数蜜蜂一起一落嗡嗡吟唱,真是一处好景致。<br> 小雪从这种枣花的陶醉中清醒过来时,东大街上的人群蠕动了,人流开始涌向东城门,出了东城门拐向北,人们就顺着城根向前跑。小雪只能听见人的嘈杂声,看不到一个人影。她的心跳起来,凝神地盯着东城墙的北头,片刻功夫就见人群捅了出来,一群小孩跑在最前边,手里摇着红色小旗。程县长头戴白色尖顶纸帽,胸前吊着纸牌,被十几个民兵簇拥着向前急行。一入枣园,后面的人就试图往前跑,几十个执勒的民兵用枪推挡他们,而前面的十几个人搀架着程县长跑得越快,渐渐与后面的人拉开了距离。后面的人急了,从两边向前包抄,而这时,行刑班人马已纵入枣园深处。只见两个民兵把程县长往前一推就闪开,程县长跌在地上刚要爬起来,后面就有人准确地向他射一枪,他一下向前爬倒了……<br> 小雪“呀”地一声用手遮住眼睛,一个幻觉正强烈地刺激她,那就是:鲜红的血液一下泼染了整个金黄的枣林。<br> 第二个幻觉紧跟着跳出:亮子狂奔着扑到他父亲的尸体上嚎啕大哭。于是她就想冲到亮子身边去。<br> 等她睁开了眼睛,那个地方已圈满了人。以目击为快的人一层又一层退出,还未过目者一圈又一圈挤进,黑色的人潮在金色的枣园里尽情地晃动.小雪没有看见亮子,也没有看见程县长的尸体,至于那血迹她一点也未见到。后来,她一下发现了爹爹。<br> 苏老四挟着一床红被褥,招呼粉一群人从西边走来,前面的几个人抬着一口柏木棺材,后面跟镢头木锹的人。人群纷纷为他们让开一条路,苏老四他们就在枣林中迂回前行。到了程县长尸体前,棺材盖启开,里面铺好褥子,苏老四用一条湿手巾把死者的脸轻轻擦了擦,和几个人把死者抬放到棺里。程县长被子弹击中的地方滴着血,苏考四闻到了一股呛人的血腥味。他把那床红被子盖到程县长身上,然后叫人封了棺材子。做完这一切,苏老四从怀里摸出一瓶白摘,自己喝了一口,让棺前帮忙的人每人喝了一口,然后把剩下的送到正在挖墓穴的几个人手里……<br> 几袋烟功夫过去,新坟堆就,这时的太阳已经悬在西边的山头。苏老四松了一口气,招呼着帮忙的人背好家俱回家,抬起头却见北城墙上孤零零站着一个女子,他的心砰然跳动,就知道那是小雪。她在那儿至少呆了半晌时间。<br> 老人这时才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空落,这种空落感使他立即勾幻出自己晚年的命运,但他绝不认为这种命运就是悲惨的……<br></div><div><br></div> <div><br></div><div> <b>十二</b><br><br></div><div> 洛阳那边的朋友一连来了两封信,告诉说解放后省城女子师范要增加招收名额,这一形势对小雪来说特别有利,要小雪尽快去洛阳复习一段时间,尽可能参加秋天的考试。父女俩一块把信看了,苏老四念叨着朋友的关怀,然后征询小雪的定见。小雪心中虽然为其所动,但一想到今后可能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要离开这座县城,离开爹以及这里她所留恋的一切,不禁又黯然神伤,一时无语。苏老四当然明白女儿的心思,他表现出极为通达的样子,给女儿讲明自己的观点:支持女儿上学,但也赞成女儿留在爹身边。他考虑得已经不愿再考虑了。什么都顾及到,却又觉得什么都没顾及到,反反正正都会有得有失,有顺情理,又悖于人情,直想得天昏地暗后也就真的六神无主,最后只甩出一句话给女儿:“主意你拿吧……”<br>小雪被父亲逼急了就说:“要是咱们这个师范是女子师范该多好啊。”<br> 苏老四不由地笑了。<br> 商量这事的时侯,这一老一少都在晴暗着急,亮子与他母亲怎么还不回来,这是他们顶关心的问题。<br> 仙红出嫁的这天,师范的教师院中非常热闹,天气又很好,小雪带着礼物去看仙红,觉得特别高兴。两位好朋友一见面,仙红就甩开身边所有的亲成,把小雪拉进她那间小屋子。两个人天一下地一下攀谈起来,尽拣高兴的说。小雪给仙红讲起老权叔给他爹讲的她爹又讲给她的那个笑话,仙红笑得爬到床上翻滚,两个人你捣我我痒你地泼耍,又说起女孩会生孩子的事,更是闹得不可收拾。外面的女人爬在窗口看见了直咋舌;“看看,如今的女娃子就是这个祥,马上就作人家的婆娘了……”<br> 两个听了笑得更欢。<br> 几刻钟后,迎亲的队伍从城里一家旅店开来。他们在昨天下午就到达这里,今天从这里迎亲到火车站,然后再回洛阳。乐器班子豫西俗称“王八”,极为不雅,但这些“王八”表现得格外出色,唢呐吹得委婉动听,久久地在城上空缭绕不息,笙声紧凑欢快,引人神往。进入师范时,小雪已被几位上年级的女人支出屋外,由一个有儿有女的女人专门给仙红换衣服。小雪就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各自忙碌的人们。王八们吹吹打打进了院子,新郎穿戴一新,右手提着系了彩绸的小圆镜跟在后面,立即有主事人招呼他坐在一张桌前,两位紧随新郎后面的迎姑也被迎到另一张桌前,然后散烟提酒端茶上菜,很有秩序地进行着礼节。小雪特别留神那位新郎,觉得这个男人长长相不错,有绅士风度,象条好汉。这时屋里的仙红已穿戴完毕,隔窗招呼小雪进去。小雪悄悄进去,向仙红夸赞她的男人一番,仙红也从窗上看见了她的新郎。听着小雪的夸赞,脸上不由荡起一缕自豪大笑意,末了,她盯着小雪的眼睛问:“你看他与亮子相比咋样?”<br> “好哇。”小彗痛快地答道。<br> “可借他不在。”仙红冷笑两声又说,“你最近不知道他的消息吗?”<br> “不知道,他不是一直就没回来嘛。”<br> 两人静默片刻,急忙又说起别的。<br> 过了一袋烟功夫,迎亲的那班子人已经饭菜用过。主事人叮咛了几句,唢呐声又急起,王八们守在堂门前拚命地吹奏,督促新娘起身。新郎在堂屋的供桌前由主事人引导,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转身出来站在院中等候靳娘,从此往后一路不准后看,格守规矩。起身鞭扭一响,唢呐和笙们就眼在新郎后面向外走。这时候,两个迎姑拥着从灵堂前作完揖的仙红也走了出来,跟在唢呐和笙们的后面,全体就算正式起程了。仙红突然哭起来,先是眼泪汪汪抽泣,尔后就毫无顾忌,索性大声痛哭起来。几个女人慌忙上前好心劝说,她侧反而哭得更凶。<br> 在场的人看得真切,心里都觉得难受。<br> “这闺女真孝顺,舍不得离开她爹。”<br> “真有教养,还是读书人的孩子有出息。”<br>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着仙红。<br> 小雪鼻子里酸酸地难受,她知道仙红此时还在想着亮子,于是就觉得格外伤心。<br> 迎亲队伍出了师范学校的大门,一顶精细妆扮的花轿已侯在那里。小雪远远地跟在后面,看着仙红那矫小的身影消失在花轿里,便觉得她的好朋友正在从这个世界上慢慢消失,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找到她,她的一生,在做孩子的时代,竟会有这样一个令人哀怜的结局。对于小雪就好象自己在经受着这样一个催人泪下的场面。她的心比仙红更不好受哟。<br> 当天晚上,小留雪就对爹说她要去洛阳复习,这次她真的要去考学了。<br> 苏老四痛快地答应了她。对于小雪,他觉得这一步或许走的要好一些。现在他才相信小雪真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子。</div><div><br> <b> 十三</b><br><br></div><div> 小雪在洛阳复习了一段时间,到了秋末考上了省立女子师范,尔后便去了省城。那里的环境让深居豫西丘岭地带的小雪开了天大的眼界,整个思想境界仿佛被完全淘洗了一样,她已开始慢慢习惯了这些新生活而深入到读书的梅洋中去,人们发现,这个长高长大的女孩子正在不断地充实着她的魅力。苏老四难以想象出女儿在另一个环境中对周圈的人的影响如何,但他非常高兴,年入六旬的老身依然被鼓舞着充满活力,生活的资本让这架老机器凭着惯性不停地转下去。他依然一个人经营着杂货店,还经常去洛阳进货,顺便到朋友那儿打听一下女儿的情况。小雪那边的一切费用以及今后结婚的资金他已经积攒得相当充足。后来亮于与他母亲也回到省城,政府安排他们在城东的居民区住下,一切都很平淡无奇。那边也知人去坟在,没有什么值得挂念,这边苏老四去看望了人家两次,什么也没有告诉,只是安慰安慰而已。大家都很平常地说来散去,彼此间不象以往那样亲切融和,好象有了一层什么隔膜。而最引起苏老四注意的是程亮子这孩子长成大人了,变得更加稳重寡言,令人望而生畏。这一年,一个从上面来的勘洲队在县城住了多日,他们首先从风陵渡开始,顺河而下,过了县城,走到下游不远处一个大峡谷,确定就在那儿修建一座拦河大坝,蓄水发电又利灌溉.工程很艰巨,而且很快就动了工。从附近招来的青年开探团就在黄河滩上开发石沙。亮于呢,本来要去县城一所中学任教,但由于他的家庭历史上的原因,遭到了赚弃,他便毅然参加了青年开探团。在那种尽是沙石的庞大的劳动场地,他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磨炼。经过一段时间,他曾经感到快要累垮的骨架渐渐地硬实起来,繁重的劳动和增大的食欲使他长成了一条魁梧的汉子……<br> 根据政府条令,大坝上游相当一段河床两岸都被列为严重的淹没区,政府热情地鼓励掩没区的人们按照玫府的意图迁到甘肃的敦煌去,在那人烟粉少的荒漠上为祖国开辟一块新天地。而拥有函谷雄关的这座县城正好处于掩没区中。当然,没有特殊理由的人家是不可能留居本地的,尤其对那些令人痛恨的地富反坏家庭……<br> 从省城回来的小雪终于在沙滩上找到了亮子。<br>当时,正是半下午,她沿着沙滩南的一块向日葵地走着,肥大的葵花盘子沉甸甸垂下头,火球般的太阳炽烈地晒着沙滩。沙子闪着银光,无数个青壮男子就在这宽阔的河岸上挖石子,手中的十二股头钢叉捣得石子哗哗响,所有的一切都装在这种响声中。沙石堆连成一片,小推车就在这些沙滩中穿梭。远处近处总有铁哨儿不时吹响。黄河较为平静,不断有人带着一身臭汗跳进去,然后又很快地爬上来跑回工地。在这样一种纯男子的工地上,小雪穿着洋气的白色学生服平静地走进来,人们顿时感到炎热正在消失,清爽送了过来。当她亲切地唤问这些大哥时,好些人都要呆愣一下,然后才慌忙指道:“喏,他就在那边。”<br> 小雪就是在这些亲昵的指导下走向那边的。<br> 亮子从一个沙坑里抬起头来,汗水正在他的脸上划着道道,又顺着脖子淌下去。他顺手牵起衣角揩了一下,那衣角就湿漉漉地拧出水来。<br> “你什么时侯回来的。”亮子意外极了,站在沙坑里仰头看着她。<br> “昨天。”小雪答这话时内心涌起一阵悲枪,昔日的亮子如今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彪悍的劳动者。<br> “什么时侯走?”<br> “明天。”小雪按捺住内心的酸楚,平静了一点,徽笑着说。<br> “你的变化真大,你要不先问我,我还不敢认呢。”<br> “你也是,不是你喊着找我,我还蒙在鼓里呢。”<br> “看,你越说越玄,在你面前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学生。”<br> “这话前几年可以说,当时我比你多上了几年学,比你多拥有了一点书面知识,这可能就会令你羡慕。现在则不然,解放了,科学知识日新月异,对你来说,这些都敞开大门让你去学习,你比我得到的要更多功更多,可以说你拥有了一个普通女子所不能拥有的一切,反过来我就应该成为你的学生了。”小雪听完这话,脸转向河那边,心中一阵惊涛孩浪过后,显得格外失意,眼眼注满了泪水。好大一会儿,她才转过头。<br> “你怎么了?”亮子不安地问。<br> “没什么,你变了,你的确变了。我爹说的对,这都是由于你的家庭不幸所造成的……”<br> “其实没什么,人活在世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我不是也挺过来了。照样活着,靠我的双手挣一碗饭吃,再去养活我的母亲。这很正常,只要环境变了,人就得跟着去变,否则就不可能适应新环境,不可能生存下去。这个道理很简单,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句话你比我理解得要深刻些……”<br> 这一次,小雪的脸嗨未来得及转向一边,她的泪水就流了下来。<br> 亮子不安地说:“看,还没长大,还是个女孩子,动不动就哭鼻子……其实我发现,你除了敢大胆地眼我们男人说话外,其它的一切都如先前,这也说明了社会的更新和你的进步。我很离兴你能这样……”<br> “亮子……”小雪岔住了他的话,让泪水自个儿流着,“你能听我说几句吗?”<br> 亮子看着小雪,不再吱声。<br> “刚才说的那些话让我感到非常难过,不知为什么,听了这些话总想哭,我可是满心欢喜来看你的,你不能说一点让我高兴的事情吗?”<br> “小雪,我知道你心底善良,同情我的道遇,其实你应该看出来,我不是活提挺好吗?按我的家庭背景,我能与这么多劳苦大众在一起热火朝天地干,这就是很不错的待遇了,我知足了……算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谈点别的吧。”亮子弯腰从地上捞起水壶,有点拘谨地看着她,“天气太热,你喝点水吧。”<br> 小雪默默地点头,伸手接过水壶,喝了小小两口,尔后又递给了亮子。<br> 这时,远处有一个人吹着哨子朝这里喊:“亮子,不能再耽误了,下工时完不成方数可不行哪。”<br> “知道了。”亮于应道,转身对小雪说,“你还是快回去吧,今年就要毕业了,抓紧点。”<br> “你明天中午能请个假吗,到火车站进送我,我有话要对你说。”小雪望着亮子,眼睛中充满了祈求。<br> 亮子怔了一下说:“工程正在施工,急需沙子,他们不会给我批假。”<br> “让我去跟你们的头说说吧?”小雪不依他。<br> “不用了,我明天去。”亮于爽快地应道,钢叉又哗哗啦地捣起沙石来。<br> 小雪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压下肚子留到明天再说。转身刚刚走了几步,猛然发现西边的太阳快落山了,秦岭依凭黄河侧映出巍峨的影子,阳光和玫瑰色晚霞铺满河道,黄河晚钓的景致恰在这时出现了,小雪惊喜地喊:“亮子快看,黄河晚钓!”<br> 好多人被这个女学生的呼声引得往西看。<br> 亮子早已隐入沙坑中去,再也没见他的影子。<br></div><div><br></div> <div><br></div> <b>十四</b><br><br><div> 就在小雪去工地上时,苏老四正在秘密地进行着另一桩活动。<br> 他肩上裕链里装了两盒好烟和两包点心,关了店门,匆匆地出了南城门,到了师范学校。这所学校已经显出迁移前的迹象,校院里很忙乱,不少教师在捆打铺盖和乱七八箱的杂物。有些教室里的课桌搬了出来,几辆大马车开始装运这些东西。新的校舍已经随着新县在远处建起,师生们没有离别这儿的悲伤,反倒洋溢着无限思新的喜悦。苏老四在门房里见到了另一个老头。这老头是老权的朋友,老权离开这儿时给苏老四介绍了,因此两人还有不少的来往。老头见了苏老四寒喧了几句,就锁上门领着苏老四来到县城东街。在一条小胡弄里,老头敲开了一道街门,出来一个秃顶老头把他们迎了进去。老头向秃顶老头介绍了苏老四,又交代了一番就脱身回学校去了。苏老四见老权的朋友走了,从搭链里掏出两盒烟让秃老头抽。秃顶老头接住烟塞进口袋,引着苏老四去了西街。<br> 在西衡,县委班子暂时还役有搬迁,里面的人还如以往有秩序地工作着。秃顶老头与里面的人很热,互相打着招呼,三问两问就找到了一间房门前。苏老四认出那门牌上写的是“迁移办”三个字。两人推门进去,里面有几个人正在议论什么,见秃顶老头进来,几个人都站起来问好。秃顶老头笑呵呵地回答着几位晚辈的问话,从口袋里掏出两盒烟,拆开一盒散开,同时苏老四也把那两包点心放在案上,招呼大伙们吃。那几个人吸着烟,谁也没动那两包点心,就让苏老四说说要办的事情。苏老四把情况说了,那几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难色。<br> “这事情恐怕不好办,政策要求很严,对地富反坏绝对没有通融的余地。”一个人说。<br> “实际上孩子是无罪的,况且程县长死得也冤枉,这方面的事你们多少也会知道点。”苏老四说。<br> “你的心情同我们一样,我们也见过那孩子,是个人材,他母亲也是个地道妇人,只是政策不能违犯。”<br> “难道就没有一点法子吗?”秃顶老头开口施加压力,“这事若不帮忙,我这老师就算白当了……”<br> “哪能这么说,老师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都会放在心上,但这件事,实在不行……”他的学生为难之极,显得可怜巴巴的样子。<br> “是不是再去找找主任……”另一个同事建议道。<br> “不用去了,那是白搭,主任的性格我们最了解……”那个学生忙摆手,同时对秃顶老头说:“老师,下一次再用得着学生的地方你尽管来,今天这事你可别生气。”秃顶老头笑了笑,引着苏老四走出县委,那两包点心和那一包半香烟人家已经塞进苏老四的裕链里了。<br> 两位老人在城中丁字街叹息着分了手。苏老四在往回走的路上,蹲在儿子曾经开过的饭馆前吸了两袋烟,尔后又去了迁移办公室,打听到迁移办公室主任的家址,一个人就在城北区的一条小街里换户问起来。<br> 到底找到了,主任出来开了门。苏老四一下愣住了,这不正是那一年去看程县长时碰到的那个脾气暴躁的青年人?苏老四嘴里啊啊着,转身就要离开。<br> “有什么事情,老伯。”主任见他这般样子,奇怪地看着问。<br> “没什么,没什么。”苏老四说话走得更快了。<br> 拐过小街,苏老四冷静下来,脑海里反复争斗,最后又一横心返回,谁知那主任还在街门前一个人站着。<br> “哈哈,你又回来了,有什么事就说吧。”主任一个劲地笑。<br> “青年人,当年那事都是我老头一时糊涂,说了你几句难听的话,真是该死的人了,你就别往心里去……”苏老四小心翼翼地说。<br> “我一点也不明白。”主任莫名其妙。<br> 苏老四把当年在东大街小剧院门口与他吵架的事说了,主任笑声更大了:“这事我还差点忘了。没什么,我遇多了,几乎每天都会碰到。好,还是说说你有什么事。”<br> 苏老四连忙掏点心,被主任拦住了:“老伯,这事真的不行,不要说你,就是我自己的事也办不了。再说让他们去那儿未必就是坏事,贫下中农不是一样去么。全国解放了,天下一个样,还是让他去吧。说多了,要是有人说你与地富反坏一个鼻孔出气那就麻烦了。”<br> 苏老四沮丧之极,懵懵懂懂往回走,脑中空荡无际,不知所措,身子骨格外地沉,脚下的鞋子拖着地沙秒地响,顿觉苍老了许多。回到家里扔掉了裕链,倒在床上卜昏沉沉地睡去。在睡意中,他感到两个太阳穴刀割般地阵痛,一阵吸似一阵。他呻吟着,呼吸也不那么均匀,胸口的压抑从未象今天这样严重。清醒过来时,情况渐渐好转,但他不由地叹息道:“完了,完了,我再也撑不下去了。”想到小雪目前的处境,他并不满意,老泪就一道一道纵流。<br> 份晚时,小雪回来了,爱看到爹疲惫不堪的样子,不安地坐在爹的身边。<br> “小雪,爹跟你说一件事,不知你答应不?”苏老四闭着眼睛说。<br> “爹,你说,我听着呢。”<br> “爹今天一下觉得不行了,老了,这片铺子我也撑不下去了,爹想你今年就要毕业,将来工作也在咱们的新县城,我想趁搬迁前将咱们这些营生卖了,回乡下去,在家歇上两年,让我静静心思,你说成吗?”<br> 小雪看着苍老的父亲,一时恍然大悟。父亲什么时候说过自己不中了,这两年全是为了自己才拚过来的,爹的度惫就象出尽力气的老牛在最后的时刻表现的一拼,爹在向女儿求情呢。小雪一下子抱住爹大哭起来。<br> “爹,女儿怎么这么傻呢,怎么就不知道爹己经老了呢。我不能让爹享一点福,还累垮了爹,女儿太自私了……爹,我对不起你,我怎么就这么俊呢,我真该死。”小雪哭着,沾满泪水的脸抵着爹的脸,老人的泪水也无法抑制流了出来。<br> “爹,今后你再也不要干了,我毕业后就回来伺候你,你愿意吗?”<br> 苏老四叹息道:“爹不是贪图享受,爹最大的愿望就是女儿能长大成人,能让爹看到女儿嫁给一个好男人,能够看到你们两口子甜甜密密地过日子,那怕一段时间,让爹看一眼也中,到那个时候,爹就是死了心也心安……”<br> 小雪又哭了:“爹你想的这些很快就会到来的,女儿能做得到。你不是说你对女儿最相信吗,你该相信她了。”<br> “你能做到也就是爹的福份了……”说这话时,苏老四好象忘记了从前的一切,过去的事情他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当他意识到到这一点而去拚命地思索时,他的头就剧烈地痛起来,于是他赶紧放弃了思考。第二次乃至以后几次,都是了这样的结果。老人明白自己脑子好象用废了,用坏了,脑机器好象完全瘫痪了一样。他不敢再用心思回忆以往的事情,去思考他的那桩心事,这个时候他才感到了一种解脱,一种安睦,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苏老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br></div><div><br></div>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十五</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第二天,小雪在火车站并没有等到亮子,她满怀惆怅去了省城,从那儿给亮子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少女的一颗赤诚的心全装在那几页信中了。她把那封信郑重地发了出去,便开始了紧张的复习考试。一个多月后小雪毕业了,她象一只燕子从省城急切地飞了回来。在那城南的火车站下车时,只见县城的北半部已浸没在茫茫的水城中。北城墙完全踏倒下去,枣园露出绿绿的树梢,象水面浮着一层绿草。随着大坝的积水不断增多,水位也愈来愈高,城区的水域更大了,城南的残垣断璧在水中纷纷倒场,城东的夫家山也已经隐没到半山腰,城西的函谷关在水中只剩下一点点纪念物……,小雪还能看见南大街自己两间铺子的残墙,但在明亮的水光反射下,那东西越来越小,越来越不清晰了。</p><p class="ql-block"> 小雪在城南塬上临时居民区找到了爹。爹在政府搭的临时席棚里暂住着,见到小雪后很平静地告诉她:水库已修成了;老城掩没了;开探团解散了;亮子和他母亲在半个月前就离开了这里,到遥远的大西北去了。这下你回来了,咱们也该回乡下去了。末了,取出一封皱巴巴的信,进给了女儿。小雪明白了这是亮子留给她的。她紧张的拆开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小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你的信我收到了,我反反复复地读着它,如同见到了一个少女水晶般的心,但我只能告诉你,在选种环境中,这仅仅是一种梦幻,至少我是这样认为。当你看到那些被揪斗游街的人苍白着脸颤抖时,你就会想到一个不幸的,的确不幸的我,亮子。他绝对不是一个懦弱的汉子,但他绝对不去把一个至敬至爱过的女孩子葬送于这种残酷的毁灭中去,让她去蒙受这种不该属于她的磨难。这是一种人类的不幸。他要至死捍卫他的爱,真诚无瑕地保护他的爱,只有这样,他这种纯洁的爱才能水久地不含一点杂质地保留下去,直到死。这就是他最大的享受,也就是他向你留下的最好祝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亮子</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读完亮子的信,小雪哭了,她一下感到一切尽在消胜之中,美好的梦破灭了。茫茫的水库区格外平静,黄浑澄净下去,显出汪蓝的湖色,只有库中河套区有一股激流在奋勇冲刺。小雪钻在高塬上,目睹着渐渐淹没的老城,想到了这一天的壮观和悲哀,她甚至感到童年时的梦幻好多好多都被埋了进去,好多好多人世间的情和爱、梅与恨都将随着老城的完结消失得无影无踪。</p><p class="ql-block"> 几天以后,小雪陪爹回乡下去了。爹老得不行了,他在世的日子是有限的,小雪完全可以让爹在这段日于里过得满意点,这是她作女儿尽忠尽孝的最后机会。她完全相信她今后的一切依然都会很美好的。这一点苏老四也不会怀疑,老人留下的仅仅是难以说清的遗憾。</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