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大的那些陈年旧事（1）

乡音未改（谢绝送花）

湘潭大学，这所在砂子岭，黄土坡上成长起来的大学，就是我的本科母校。

母亲给我健强的躯体，教我做人的原则，母校将我引进知识的殿堂，给我谋生的本领。

母亲和母校，在我心中的天平上，始终都没有向任何一方倾斜，一样的敬爱，一样的怀想，一样的眷恋。

今年，是我离开母校四十周年的日子。经历春秋，见过冬夏，负笈北美，孤旅天涯，无论走到哪里，母校一直珍藏在心中最圣洁之处，求学履职，辗转职场，每每将母校排列在求职简历的最醒目处，母校成了我的永远崇拜的宗教图腾，每次回国，都像朝圣那样去拜见母校。

四年寒窗，四年磨砺。母校醉人的风华年月，母校的那些陈年旧事，如诗、如画、如歌、像一帧帧蒙太奇出现在眼前。

一，黄土坡印象

1978年10月15日，是我进入湘潭大学的第一天。

金风送爽，红叶烂漫。经过一天一晚的车船劳顿，我在湘潭火车站下车了。

东洞庭湖平原上悦来河的一湾绿水，把我圈在河边22年，其足迹南抵注磁口，北极桃花山，西逛过华容城，东荡过洞庭湖的芦苇丛，其活动半径，始终没有突破30华里。

上大学了，这是我这个农村伢子第一次离开家乡，独自出远门闯世界，这之前没坐过火车，没吃过苹果，更没见过高楼大厦。

湘潭火车站设立了新生接待处，下了站台阶，远远望去，“湘潭大学新生接待处”的红底白字招牌格外醒目，老师和同学热情地将我的行李搬上一台解放牌汽车上，在这儿我遇见了家乡来的郭建光、殷克力和衡阳来的曾湘文同学。

汽车载着一车新生上了韶山路向西郊农村驶去，在一个叫羊牯塘的地方右转弯，经过几个工厂，翻过一道铁轨，汽车几番转弯抹角，终于停在一排学生宿舍前。

上大学对我来说新奇、渴望而又忐忑，有点新娘头一回坐花轿的感觉，以前也不知大学是个什么样子。

情定羊牯塘！我脚踏湘大土地，这就是我选择的大学，我从感情上接受了她是我的大学，我从此跟定她了，无怨无悔。“一脚踏进湘大门，终生就是湘大人”。

一条水泥马路将校园分成两半，路的西边，四幢四层楼的学生宿舍、四层双廊的教学楼、八栋教工宿舍楼和新建的医院从北到南依次排列，教学楼前是一个新开辟的运动场。

大路的东边，东坡村北边有几栋教工和外国专家的宿舍楼，前面是两栋学生宿舍、教工和学生食堂。篮球场前面，就是省建三公司的食堂。

西山上推土机日夜轰鸣推平了几个山头，新楼房的地基已经夯实，黄色的土壤在软软的秋阳下散发着热气。图书馆和其它建筑的脚手架上，焊花飞溅，工人们在紧张地施工。

新建的教学楼高大气派，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教学楼四层双排，有近百个大小教室，教室窗明几净，课桌油黑发亮整齐排列，宽大的毛玻璃黑板占据一方墙壁。

教学楼前，一排成年的桂花树点缀着零碎的黄花，散发着浓郁的清香，一条廊檐连接南面的两个宽敞的阶梯教室，一棵棵高大的白玉兰簇拥四周，青翠欲滴，惹人喜爱。

教学楼的西边，是两栋理工科的实验大楼，楼东附有阶梯教室，这里日夜灯火通明，高朋满座，是学生自习的好去处。

实验大楼的南面，就是学校的行政大楼，学校的一切教学安排和行政指令，都是从那栋楼发出的。

行政大楼的南部，就是印刷厂等辅助建筑了。

这就是1978年湘大印象。

来湘大前，有朋友提醒我那儿是荒凉的黄土高坡。百闻不如一见，现在，我却感觉她一点也不荒凉，学校基本的教学条件已经具备，校园里热气腾腾，人人脸上都充满着自豪、自信和喜悦的神情。对于我这个从农村来的经历过艰难困苦的孩子，能赶上好时代上大学，我感到满足，心中有的是感激和喜乐。

二， “你们是秘书班”

湘大是一所高配位、高起点的大学。1977年，国务院将湘大命名为文、理、工综合性全国重点大学，大学有宏伟的蓝图，建设的目标是“北清华，南湘大”。

全国各地都在支援湘大，650多名教授和中年教学骨干，从北大、清华、复旦、武大、中山大学和其他院校齐聚湘潭，他们毅然舍弃舒适的生活环境，凭着一股使命感，来到湘大艰苦创业。

一百多万册（套）捐书从全国各地的院校源源不断送往湘大，北大的古典图书珍品《钦定古今图书集成》，5020册装在古色古香的木盒中，也捐给了湘大。

北大慷慨解囊，图书馆中凡是有两套的图书，都捐一套给湘大。

湘大成了全国高校的宠儿，湘大优先，一切都为湘大让路。1978年高考录取地设在韶山，全国一二类重点高校的录取者们，开录前拱手让湘大首先拿档。那年，湖南高考的高分考生，大都被湘大扫走了。业者笑称这是史无前例的“截考”。

那年，好多考生没报考湘大却被湘大录取上了黄土高坡，想必就是被湘大垂爱拦截“掳”来的。

这话是有根据的，78年北大文科的最低录取分数线是330分，湖南的最低录取分数线是305分，重点大学最低录取分数线是340分。仅就78级中文班而言，最低录取分数是355分，全班上了400分的有5名，最高的有423分，远远超出一流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

复校初期，校领导雄心勃勃，甩手大干，抛弃过去的成规陋习，将过了三十岁的、结了婚有小孩的、所谓家庭成分有问题的高分考生，一网打尽，个个录取，分数面前，一视同仁。

78级中文班，录取了40人，年龄小的16岁，大的32岁，“孩子他爸”和所谓成分大的学生占了几乎一半，当时外校有人笑称湘大录取了个“大杂烩”老夫子班。

而就是这个“大杂烩”老夫子班，日后个个成了国家的栋梁。

78级的男生被分配在学生宿舍西一栋三楼307、308和309寝室，一间寝室12条汉子，挤得走路都要仄身穿过书桌。

夏天赤日炎炎，寝室烘得像烧烤箱那样难熬，赤膊短裤的装束，依然汗流浃背。冬天还好，一屋热血青年，抱团取暖，身体散发的热气就是绿色暖气，将寝室烧得暖烘烘的。

入校第二天以寝室为单位自我介绍，家住哪里，姓甚名谁，一一道来。我惊奇地发现，308寝室没有一个高干和城市来的子弟，全一色从农村最底层上来的“寒士”，有的同学的家乡还未脱贫，温饱问题都未解决。原来，我生活的国营农场，比起他们来还不算是闭塞和困苦的。

开学的前几天，学校的新鲜事一桩接一桩。报到后第二天，78级中文班被召集到阶梯教室，文学系的梁久媛老师给我们描述美好的前景，她白净好看的脸，一副白边眼镜让她显得秀气而资深。她先是介绍了中国语言文学专业要开的课程，哪些是必修课，哪些是选修课，一一详细列举。

然后，她话题一转，秀眉一扬，十分严肃地说，重点大学的中文系是培养高级文字工作者的，省里要把你们培养成党的文字工作者，你们班是秘书班，你们毕业学成后都要去省、地、市机关当秘书。

“当秘书？” 教室里一阵骚动，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是受宠若惊，还是不知所措？

学校广播站通知，为欢迎新生入校，晚上放演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电影场就在教学楼东边一块大平地里，上面铺着一层黑乎乎的煤渣。

广播话音刚刚消歇，煤渣坪上就陆续摆满了黑压压的清一色的凳子，那显然是占位的来头。电影场就在78级中文班宿舍的楼下，只隔一条马路。有样学样，我们也纷纷下楼，把刚发的凳子搬下去占位了。

电影完后就是文学系新生联欢晚会，参加的有76、77、78级中文班和当时临时归文学系管辖的78级英语班的同学。

英语班的小妹妹们演唱了几首独唱后，我班的蒋武上场了，他一米八的个子，红扑扑的脸蛋，浓眉大眼，笑容荡漾在标致的酒窝里。蒋武来自省木偶戏剧团，是专业演员，他以超过400分的高分被湘大中文系第一个录取。

蒋武用手捋了一下头发，落落大方走到中央，放开歌喉，真情演绎《乌苏里船歌》，他那雄浑优美的歌声和真诚的面部表情，辅之以柔和的手势语言，演绎乌苏里的风情，让大家瞠目结舌，晚会的观众被他极富有磁性的声音震慑了。

朱红同学用标准的普通话背颂了郭小川的长诗《团泊洼的秋天》，他的声情并茂的朗诵，让人耳目一新。我不由得暗自惊叹：这批人中真的藏龙卧虎啊。

三，韶山党校七日镀金

湘潭大学诞生时就打下了红色的胎记。毛主席家乡的第一所大学，毛主席亲自题写校名，嘱咐“一定要把湘潭大学办好”。湘大的新生，入校后到韶山党校培训一星期成了惯例。

周一的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来自中文、英语、党史、数学、化学等专业的78级200多名新生，在湘潭火车站登上了“韶山一号”列车。

列车的广播里播送着“车轮飞，汽笛叫，火车向着韶山跑”的儿童歌曲。200多颗年轻的心随着车轮在跳动，车厢里欢声笑语，班级之间比赛的歌声此起彼伏。不到一小时，韶山车站到了。

韶山党校直属省委管辖，是培训县团级干部的基地。党校环境清幽，绿树成荫，花木茂盛。我们这些候补22级干部，被破格进入这儿培训，都有一种使命感和自豪感。

学生四人住一间房，一人一个床铺，被单蚊帐干干净净，每天都有服务员送水、换床单和打扫卫生。在农村出来的学生，从未享受过如此的待遇，不由得有受宠若惊之感。

党校开课的头天上午是学生各自准备发言提纲，谈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的重大意义。下午以寝室为单位人人谈感想和心得，系领导苏书记和老师都下到各组听取同学的发言。

接下来的几天是新生集中在操坪， 席地而坐听政治和革命传统报告，然后参观了毛主席旧居，全班在旧居前摄影留念，留下了全班的第一张合照。

每天吃早饭前，全班同学就早早地集中在操坪上练习广播体操，迎接学校即将举办的各班广播体操比赛。

刘晓渡同学担任广播体操训练的领队兼教练，他来自长沙，高大魁梧的身躯，白净刚毅的方正脸上，一双温和的大眼睛散发出暖人的英气，只要他立在那儿，那儿就是一道英武的风景线，标准的帅哥一枚，惹得其它系的小妹妹纷纷驻足围观。

这些古灵精怪的美眉不仅欣赏中文系的帅哥，还在旁指指点点掩嘴窃笑。原来我班的老肖在作踢腿运动时，他腿还没踢出去，发福的肚子先出去了，再加上他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白框眼镜，美眉说他长得像极了《地道战》中的日军王翻译，于是老肖惨遭美眉修理，他的“王翻译”的诨名就这样在党校命名了。

刘教练带兵有方，在回校参加的广播体操比赛中，78级中文班夺得全校第一名。

四，第一场舞会

1978年是个求新求变的年代，春风温暖大地，坚冰开始融化，各种思想禁锢被渐渐打开，学校的业余文娱活动也开始活跃起来。

学校贴出公告，将在教学楼第二楼举办交谊舞会。而这种舞会作为“封、资、修”的糟粕，已经在大学消失十几年了。

华灯初上，一间宽敞的大教室里围满了男男女女的学生，荷尔蒙躁动的年华，眼中含着好奇和期盼的热望。

《青年友谊圆舞曲》的音乐响起来了：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

广阔的大路上尘土飞扬，

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

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

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

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

欢乐的歌声在回旋荡漾，

歌颂着我们的幸福时光，

亲爱的朋友啊心连着心，

我们有共同的美好理想，

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

让我们唱一支和平之歌。

白鸽在天空中展翅飞翔，

青春的花朵在心中开放，

亲爱的朋友啊团结起来，

为和平为友谊献出力量，

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

让我们唱一支团结之歌。

音乐放了一遍，舞池里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音乐执拗地反复播送着，年轻的心被欢快的音乐撩动，人群中蠢蠢欲动，大家互相撺掇，但都矜持地不敢迈出第一步。

中文系的刘庆云等几位老师上场了，男女老师搭配，他们带头跳起了圆舞曲。

僵局被打破，我看见77级中文班的唐湘岳上去了，他的脸涨得通红，手擦着手十分紧张。随后几位男女同学也上来了，男生握着女生的手，另一只手扶着女生的腰，女生的一只手搭在男生的肩上，他们跟随老师的舞步，踏着舞曲在舞池中生硬地旋转起来。

一曲终了，一曲再起，脚步随旋律舞动，青春在歌声中飞扬，年轻的心在欢快跳动。音乐播放了一遍又一遍，融入舞池的同学越来越多。

被热烈的气氛感染，我也不自觉滑入舞池。第一次握少女的手，首次近距离观察女生，梦幻的场景，愉悦的感受，心在“砰、砰、砰”激烈跳动，那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湘大是这批年轻人以舞交友的启蒙地，是他们完成成人礼的殿堂。

初次舞会获得大的成功，后来每周都举办这样的一次舞会。

湘大如正值风华的少女年代，青春的原野生机勃勃。尔后，学校又组织一次以系为单位的文艺演出比赛。各系厉兵秣马，选贤举能，帅哥美女，日夜排练，都希望在比赛中给本系争光长脸。

比赛的时刻到了，土舞台背靠医院，搭建在运动场的南边，舞台北面就是教学楼。文学系上的是一部话剧《炮兵司令的儿子》，78级中文班的蒋武饰父亲，朱红饰炮兵司令，77级中文班的的张敏慧饰女儿，演员们精湛的演技和具有现代讽刺感的内容，赢得了现场观众的阵阵掌声。

《炮兵司令的儿子》一炮走红，被评为优秀节目。

（未完，待续）

（2022年7月1日于芝加哥，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