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章家大门是我舅家的别称。我舅家在江阴华墅镇,五六岁的时候,因父亲下放我被送回舅家由外婆抚养,后来回县城上小学后也只要一放寒暑假就跑回舅家。而我真正自家的老宅,虽与舅家相隔不过百十步,但因仅住着叔公这一支的亲戚,我竟然一天也没去住过,所以感情和印象都要比舅家淡漠许多。</p><p class="ql-block"> 从县城坐四十分钟公共汽车就到华墅了,车站下来向南走不远便进入老镇。拐过几条斑驳苍旧的街巷 ,走过一段被踩磨得黢黑发亮的石板路,经过几座说不上是河沟还是溪流上的涵桥,就能走到娘舅家了。每次踏进古镇,就能嗅吸到空气中浓浓的灶草烟香,透过老街狭窄天空洒落的光柱,便听到一阵阵浓烈的东乡话音扑面而来,顿时让人产生一种跨越时空的恍惚和陶醉。</p><p class="ql-block"> 娘舅家在老镇东头,是一幢五开间三进的明清老宅,里面住着八九户沾亲带故的章姓人家,乡邻都称作章家大门。小时候临街的门房已租出去做了面店,穿过第二埭宽畅天井和方砖厅堂,才是娘舅家。这是一栋三面围合的两层雕花木楼,透过破落的木门、斑驳的花窗、高耸的风火墙以及坚固的石库门,还是能感觉到小楼当年的典雅清秀。每次我去都会随着外婆住在西侧楼梯间上的厢房里,每天都是嘎吱嘎吱的踩踏声将我送入梦乡,又从梦中唤醒。小时候我喜欢趴在二楼走廊的花窗前,望着屋檐下燕雀飞进飞出,看着天井里大人忙前忙后。楼梯北面有间狭窄的浴锅房,灶台上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便是家人的公共澡堂。一楼正中间是两家人公用的厅堂,厅堂北面有木质玄观,再后面就是章宅的后门。厅堂里一张松木条台平时是娘舅一家围坐的饭桌,夏夜则被移到天井纳凉,我会仰望着一方夜空,听不识字的外婆念唱她听过的许仙白娘娘的故事,讲年轻时在她舅家帮工做纱的往事,说当年长毛在砂山打仗杀人的旧事……</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在娘舅家,里里外外的收拾打理、吃饭穿衣都由能干的舅母操持,但她也只能算是“总理”角色,真正的“灵魂”人物还是外婆,她的主张是很难违逆的。外婆叫陶祥妹,生有三女一男,娘舅是老大,办事勤快、认真和善,县陶瓷厂人保科长及党员的身份,是当年我家唯一能够响当当说得出去的社会关系。母亲最小,上面俩姐姐解放前就去上海纺织厂打工,后来定居上海。外公叫章友三,靠在上海洋行打工来养活全家,可惜在我母亲13岁的时候就染肺疾病故了。外婆身躯肥硕,性格豪爽,嗓门洪大,爱打抱不平,对宅内宅外一些不入眼的事情,敢仗义执言,所以乡邻都尊称她“大阿婆”。对我而言外婆是我童年的保护伞,她就象母鸡护稚一样宠爱着我这个小外甥,虽然童年少了些父母的陪伴,但只要外婆在身边我便有了安全感。</p> <p class="ql-block"> 娘舅家的第三埭就分成了四户。东侧住的主家好象在外地工作,只有个孃孃带着与我同岁的阿多住在老家,这孩子聪明伶俐、喜好文学,我们常一起吹古说今。二楼中间独住着一位称作二阿婆的神秘老人,印象中她穿着干净、吃用考究、见多识广、能说会道,总见她笑眯眯地一手捧着黄铜水烟壶,一手执着草纸媒条,坐在厅堂的竹榻上聊天,也从不见有子女亲戚来看望过她。后来才知道,她是叔外公相中的烟花女子,叔外公去逝后就住回了家里。西侧楼里还住着一户亲戚,带着四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但孩子都特别能干懂事,老大震兴每天一早就扛着鱼叉丝网外出,回家时总有鱼虾黄鳝青蛙螺丝等满满的收获,老二桂芳与我同年级,小学时就担起了大部分家务,还有阿三和阿四也可爱聪明。除此,大院里还有海星、立立等四五个同龄孩子,他们都是宅院里我最要好的玩伴。</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章家大门朝南,门外是一条东西向依河横穿古镇的老街,大门斜对面就是大河码头。每当一船船粮豆、酒糟、笼糠、木材搬运装缷的时候,船工、背伕们号子声就让码头显出十分繁忙热闹。而平时上午的时候,码头通常给附近主妇们占用,是她们担水汰衣淘米洗菜说笑逗趣的场所,而到夏天午后这里又成了汉子、孩子们聚集游泳嬉水之处,不宽的大河里,全是架着床板竹榻嬉水的孩子,而不远处萝卜桥堍则属于一帮比试跳水潜水技艺的少年后生们了。大门朝西是一家豆腐坊、每天早上都湿漉漉地冒着热气,散发着清新的豆香,磨豆、滤渣、煮浆、点囟、成形、压榨、划坯的程序至今未忘。再向西就是热闹的老街了。时值文革店铺关停了许多,印象中典当场菜市口的茶馆最热闹,每天镇上茶客与赶集老客会围聚在一张张方桌边,天南海北、穷吹海侃,直到响午时人流才会退去。但从街面上一眼望不到底的铺面排门,可以猜出老街曾经的繁华。外婆会指着南边几家店面说过去这是你家的南北货店,又指着北侧的小楼说这是章家曾经祖产。而我只对一路上的糕饼铺、点心店、糖果摊、豆腐花挑子最感兴趣。</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比起大门外的喧嚣热闹,章宅后门则显得恬静自然,老屋、菜园、果园、池塘、水田间隔交融,浓郁的江南田园风情。后门口有一段残垣断墙,每到春天会有许多菜花娘娘在油菜地采蜜,再飞到土墙打洞安家,那时不知何为蜂蜜,就用玻璃小瓶扣住小洞,再用草须伸进洞里诱捉蜜蜂,然后尝舔蜜蜂各个部位,以寻找蜜的痕迹。我们还会爬上屋后的老桑树摘采桑椹,乌黑的桑椹将嘴唇染得血红,最后还不忘在每个人的眉心点颗朱痣,然后风一般呼啸东去。东边是一片水田,长着莲藕慈姑芋头荸荠,水田边紧挨着一汪池塘,夏日小伙伴们头顶着柳叶盘丝帽,在这里抓鱼捉虾钓青蛙,摸螺挖鳝粘蜘了,大自然赋予的乐趣总是无穷无尽。</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每到娘舅家,吃的诱惑最大。老外婆床下有个大号铁皮饼干盒,里面总装着上海阿姨等小辈们孝敬她的各式糖果点心,百无聊赖的时候,外婆总象变戏法似的,变出块麻酥、杮饼、萨克琪玛、苔条、万年青饼干……无趣的日子一下变得有滋有味。舅妈也隔三差五做出各种吃食来招待我们,最喜欢舅妈做的酒酿、赤豆糕、油藁藁、抹脚板、馄饨团子……特别每逢年过节,整个大宅门里就弥漫着繁忙热闹的气氛,厅堂间的石臼、石磨开始忙碌起来,天井里、屋顶上大大小小的竹匾晾晒起各式食材,主妇们争相展示着各自绝技,象包粽子这样的事情会一户户集中过来帮忙。我还喜欢跟着娘舅去逛典当场的菜市场,这里的品种远胜县城的菜场,各种乡土农食诱人口舌。娘舅每天都轮流着买回新鲜的栗子山芋、糯玉米、糖露稷、小香瓜、红菱白藕,还有拖炉饼、草鞋底、麻尖角等。那时除了还在读初中的建表姐,其他表哥表姐都已工作或插队,但他们也会不时地带着我走出宅门,到沙山、龟山、河南的河浜乡间田野去玩。当然更多还是跟着大宅门一帮年龄相仿的孩子疯玩,放风筝,扎兔灯,踩高跷等很多传统民间童趣,都在娘舅家体验的。</p><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末外婆过世,接着几个表哥表姐陆续搬迁到县城,九十年代老镇改造旧宅拆迁,章家大门的亲戚各自纷飞,娘舅舅妈也搬到砂山脚下的新村。后来再回到华墅,当年老街旧宅连同童年生活的㾗迹已然煙灭在幢幢高楼之中,不禁黯然。然而数十年来,我心中对章家大门的怀念却变得愈加浓烈,舅家已然成为我乡情、美食、童趣的代名词。我庆幸自己还曾与那个逝去的时代有过短暂交集,感谢那个清贫的年代凝结出的点滴美好,感谢章家大门带给我如此深沉的水乡情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