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那年,我小学还没有毕业,当然是六十年前,随父母回胶东老家。</p><p class="ql-block"> 奶奶家的南邻是一家只有母子二人的人家。我不知道我们家和他们家有什么亲戚里道,奶奶说按辈分我应该称呼那家女人为“大奶奶”。</p><p class="ql-block"> “大奶奶”看上去不比我奶奶年龄大,看她脸上的皱纹没有奶奶的多,只是比奶奶瘦些,但是和奶奶一样是小脚,走路的姿态也是颤颤巍巍,只不过比奶奶走的快点。在我眼中,“大奶奶”极像电影里的地主婆,就因为她头上那露着头顶围在头上的看似帽子的东西。</p><p class="ql-block"> 我喜欢看“大奶奶”跟别人闲聊的样子。无论是在家中的炕上还是在玉米皮编制的垫子上,她都是熟练的先把一条腿蜷放在屁股下,然后盘腿坐下,看她那坐姿,很难想像她能坚持多久。她说话时嗓门大,又快,情感充沛,语气抑扬顿挫又绘声绘色,配上家乡浓重的口音,有时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尤其她和你说话时的表情,说到高兴时,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嘴里“啧啧”声不断,脸朝向一侧,而眼睛却盯着你,那笑盈盈的脸盘上满满的欢喜的神情,还有她随着话语比划舞动的双手,真正的是有声有色。</p><p class="ql-block"> 从我记事起,“大奶奶”看到我从不叫我的名字,而是拉着长腔喊我的小名:“生——”,即便我在她身边,也是如此,随着便是“啧啧”声,听着她夸你几句或是问这问那。</p><p class="ql-block"> 那次回老家,奶奶家住不下我们一家人,晚上,“大奶奶”就领我去她家睡觉,每次她牵着我的手,一路叨叨,毫不在意我听或不听。到她家,因那时老家还没有电,“大奶奶”在炕洞里点燃油灯,跪在炕上为我铺好被褥,再收拾好蚊帐,然后说些我似懂非懂的话。</p><p class="ql-block"> “大奶奶”的儿子叫“劳”,大号叫什么我不知道。那年“劳”还没有结婚,听我奶奶说他年纪不小了,早过了娶亲成家的年龄,“大奶奶”为他的婚事操够了心,可就是不成。</p><p class="ql-block"> 我看那“劳”,根本不像“大奶奶”的儿子,因为他既没有“大奶奶”的畅快也没有“大奶奶”的神态,说话更不像“大奶奶”,反而是腼腆中有些结结巴巴。论长像,他随“大奶奶”,个子高,虽说不上魁梧,也是男人的那种健壮。他憨,很憨,憨到他老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样,奶奶则说他“愚”。唯一他和“大奶奶”相似之处,就是见到我一声拉着长音的“生——”。</p><p class="ql-block"> 我和“劳”的年龄相差很多,因此就没有我和同龄人伙伴的感觉,而他每当看到我,除去那拉着长音的“生——”之外,总有种情如好友的意味。他带我去他家玩,去捉“知了”,他能把一小团面放到嘴里或碗里做成一团“粘胶”的东西,找来两根葵花杆,结到一起,再把那“粘胶”放到顶端,就能轻而易举的在树下捉到鸣叫着的“知了”。捉的多了,赶到家中做完饭,用“火纸”把“知了”包了,埋进尚有余火的灶下草木灰里,等到再掏出,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烤肉的香气,拍掉“知了”上的黑灰,放到嘴里,是焦糊味中加杂着貌似肉的香味儿。那味道不能说是好吃,但再也忘不掉。</p><p class="ql-block"> 有时我想,“大奶奶”母子两人的生活全依靠“劳”挣得工分来维持。每当我在外面看到“劳”,他永远是肩挑背抗着农具,总是一副干活的妆扮,而脸上挂着憨憨的笑。</p><p class="ql-block"> 我不明白“劳”为什么不结婚。</p><p class="ql-block"> “大奶奶”和“劳”是如何生活到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的,我至今也不知道。</p><p class="ql-block"> “文革”那年,我一个人回了老家。奶奶家没有什么变化,村里仍然没有电,仍然没有电灯。奶奶告诉我,南邻“大奶奶”的儿子“劳”成家了。这并没有引起我任何想法,只是想“劳”该有孩子了。但是奶奶说,“劳”半年前结婚,还是自家亲戚的媒人,可是结婚当天晚上“劳”死活不进新房,独自一人跑到村里“场园屋”里睡了一宿,之后,虽经劝说他回了家,但是就不和媳妇同房。</p><p class="ql-block"> 那个时间,我对结婚娶妻没有太多的兴趣,但对婚后不与老婆在一起的“劳”颇有些歪邪之念。奶奶说,“劳”是害己、害人、害家,苦了“大奶奶”。</p><p class="ql-block"> 这次回奶奶家很少见到“大奶奶”,尽管每次见面还会听到拉着长音的“生——”,但隐约能看到她不如前些年康健了,更没有看到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大概过了四五年,我和母亲回奶奶家。那年奶奶已经离世了。邻居告诉我和母亲“劳”媳妇和“劳”早已离婚,“劳”不仅没有给“大奶奶”带来天伦之乐,还让“大奶奶”一病不起竟也离开了人世。</p><p class="ql-block"> 二零零零年秋天,我偶尔听父亲说老家如何如何,我竟突发奇想,回老家拍个影像让父亲看看,了却他几十年因病无法回老家的心思。</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时隔近三十年,我又回到奶奶家。</p><p class="ql-block"> 奶奶家几乎没有变模样,虽说已经另有其主,但还是那房子,还是那院子,还是那大门。这记载着我家历史的老院落像等待家人的探望似的,依然墨墨守望着。</p><p class="ql-block"> 路过“大奶奶”家,院门敞开着,我略有思索的迈进院子。我试探着,打量着院中的一切,就像“大奶奶”在时一样,还是我曾经来玩耍的那个院子,没有任何改变。</p><p class="ql-block"> 院中菜地边蹲着一男人,后背对着我。当我在猜测这人是不是“劳”时,那人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着我,慢慢站起身,他泛了黄的白褂子袖口挽在肘间,青布裤子的裤腿挽上膝盖,赤着两脚,白发间是一张消瘦的布满皱纹和胡茬的脸,皱着的眉毛下面是透露着疑惑神情的眼睛。当我看到挂着笑意的嘴角所流露出来憨态,我确定他就是“劳”,只是比近三十年前老了,瘦了,黑了。</p><p class="ql-block"> 几乎是同时,“劳”认出是我,他一边甩着手上的泥,一边拉着长腔:“生——”。</p><p class="ql-block"> 这一瞬间我的嗓子和鼻子是酸酸的,我说不清是想起“大奶奶”还是触景生情,还是岁月让我的情感变的脆弱了。</p><p class="ql-block"> 我没有和他聊多少,除了知道他再也没有结婚一人独居外,总感觉他对“大奶奶”的离世是有责任的,心中有些讲不清的味道,或是对“大奶奶”的怀念吧。</p><p class="ql-block"> 二零一七年秋天,我带老伴和儿子、儿媳又回到老家。从奶奶家路过“大奶奶”家,我想着能否还见到“劳”。然而映入我眼帘的,还是那院门,但已经是多年失修,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皮锁,门前荒草有半人高,原本整洁的巷道,被枯枝杂草所掩盖,已失去了往日的人气。那“劳”,不知音讯。</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一段往事,虽然它对我的人生没有什么影响,对我而言也没有多大意义,但是我想,人的一生就是被这一件件往事造就的,难以忘怀。可能随年龄的增长会有更多的往事占据你的想像空间和思维,不管它是有益的、无益的,也无论是美好的或是伤痛的,它将伴随你走过一生。</p><p class="ql-block"> 闲聊者 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2022.6</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