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燕飞华屋｜赏词小记

筠心

夏至过，熏风南来，吹醒前后院的绣球花——满株粉紫笑团团。北国之夏终于姗姗来迟，天气要热起来了……不过，对于经历过江南酷暑的我来说，此地的夏天可谓清凉如秋。江南自然是可爱的故乡，但毋庸讳言，我真心不喜欢她的炎夏，那种能把人烤晕的感觉。

小时候，暑假生活是煮绿豆汤、烧番茄汤、擦草席、舔棒冰，再有熄灯看电视，有一次清理茶几上的西瓜皮，因为光线昏暗，连同父亲的手表一起丢进了门外的垃圾箱；长大后，三伏天是下班自冷气十足的写字楼步出，迎面滚滚而来的热浪……爬完三层楼，回到家浑身无力的虚脱感。私以为老黄历上“诸事不宜”四字，应印满江南夏天的日日夜夜。无独有偶，翻看《胡适留学日记》，1911年七月二日至八日，一周内，胡适同学有六天在打牌，他的理由是：“天热不能作事，打牌消遣。”

那么，之于其他人呢？夏天是怎样的记忆？选入中学教科书的《在烈日和暴雨下》，节选自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刻画了旧社会人力车夫身处炎夏的辛苦与煎熬，开头便是：“六月十五那天，天热得发了狂。”同样入教科书的，还有李绅的《悯农》，我们背得滚瓜烂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那是深切的怜悯！《诗经·小雅·四月》云：“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先祖匪人，胡宁忍予？”乃小官吏自诉行役之苦。

也有写自在的，如《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晴雯正传：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屋外是“乘凉枕榻”，屋内是“湃在那水晶缸里”的果子，贵公子宝玉为搏佳人一笑，不惜暴殄天物，纵容她连撕两把所谓“纸与竹而相婚，生其子曰清风”的折扇。再有苏轼的名篇《洞仙歌》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蜀主孟昶与花蕊夫人摩诃池上的纳凉故事，其安闲自是非常人可比。

然而，顾随先生在《苏辛词说》中言：“自来诗文写春、写秋、写冬底多，而且好底确是不少。写大夏底便少，而好底更为稀有。”不过，以我浅见，苏轼除去《洞仙歌》，至少尚有两阕堪称咏夏的好词。其一便是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后所作：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 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意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贺新郎》

此词结构奇妙，起拍极高昂，“乳燕飞华屋”一出，便有满堂生辉、夏日蓬勃之气象；结拍则低回，“共粉泪，两簌簌”一收，竟是伤春悲秋之笔法。而上半阕写夏景，写佳人；下半阕只一味咏榴花，貌似上下全不关联。但若能探得词眼，即“幽独”两字，可知那“孤眠清熟”的佳人与“待浮花、浪蕊都尽”方“秾艳”的榴花原本一体，皆是词人的比兴寄托。虽挂名黄州团练副使，实际是无所事事、交地方官看管的戴罪闲人，如此处境之下，干才丝毫不逊于文才的苏轼，能不自怜幽独吗？不妨对看同时期词作《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孤独寂寞生凄凉，哪管春夏与秋冬！

与弟弟苏辙长期做京官相反，苏轼的主要政绩在地方，他曾担任过八个州郡的长官。而以他心直口快、耐不住寂寞、外向的性格，亦更适合做地方官，为民办些实事。另一阕咏夏的小令，大约作于元丰元年（1078），苏轼知徐州任上：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缫车，牛衣古柳卖黄瓜。 酒困路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浣溪沙》

又见“簌簌”，苏轼真喜用此叠字！上述《贺新郎》结拍“两簌簌”，指石榴花瓣与眼泪齐落；另有《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起拍“簌簌无风花自堕”，是春花之自然飘落；而《浣溪沙》首句“簌簌衣巾落枣花”，那纷纷坠落，沾满路人衣巾的是琐细、无靓色、无芬芳、不起眼、于夏季盛开的枣花，这是抬眼所见。接着耳边传来缫车声，村南村北“嘈嘈”响成一片，似风声雨声连绵不绝。春来采桑养蚕，夏至缫丝纺织，本是村妇之要务也！而大柳树下，浓荫清凉之处，农夫正叫卖着刚从田头摘来的新鲜黄瓜。上半阕三句，尽是一派农村夏季风物。

下半阕则专写行人，且这酒困、身乏、暑热、口渴、欲叩门讨杯茶喝的行人，正是词人苏轼。身为徐州知州的他，是特地下乡视察呢？抑或只是顺路一访？据记载那年春旱，苏轼至城东二十里石潭乞雨，颇灵验；故而夏天复至石潭致谢，此词即作于途中。全词一气读来，在赞美农家之生机盎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感念之情。知民冷暖，为民忧喜，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也！

若论农桑诗词的鼻祖，当推《诗经·豳风·七月》，这首长诗叙述了先民一年到头的劳动过程。诚然，里边有对生活艰辛的描写，但也有对自然美好的观察，节选两段如下：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

八月其获，十月陨萚。

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

为公子裘。

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

言私其豵，献豜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穹窒熏鼠，塞向墐户。

嗟我妇子，曰为改岁，

入此室处。

试问如今躲在冷气房消暑的人们，可曾倾听过五月里知了声声唱、蚱蜢弹腿响？六月里蝈蝈抖动翅膀？看不见乳燕飞，也看不见枣花落，即便“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这样的夏天，又有多少趣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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