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有多远（五）

鲍红香

　　出租车在村口停下，她付了车钱，愣愣地，在村口站了好久。这时天也蒙蒙亮了，她看清了，这是她生活了十年的村庄，正在发生着变化。街道硬化了，平平整整，干干净净，街道两旁的柴垛子，猪圈，拴牲口桩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排柿子树，树上新绽的枝芽正在茁壮成长，临街的破房烂厦都翻盖成了新房，还盖起了门面房。陈梦一边往村回走，一边看着这些小超市、修理铺、理发店……她的家也临街，而且在村中心的十字路口上，该不会也变样了吧。

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家门口。说熟悉，是说这个地方自己毕竟呆了将近十年，不管怎样变化，连空气都是熟悉的。说陌生，原来的土屋土厦荡然无存，六间新崭崭的大平房，高高的贴满瓷砖的大门楼矗立在自己面前，这还是自己的家吗？公公婆婆、儿子女儿还住这里吗？他们过得怎样？陈梦徘徊着，犹豫着，手拉住门环，想敲门，却又缩了回来，如此这般，反复了几次，最后还是没有勇气敲开这扇门，毕竟自己离开时是一时赌气。清明前后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的，特别是凌晨时分，她没有再去敲门，索性就蜷缩在门洞，等着这扇门开吧。

婆婆的勤快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扫院落和街门口，几十年如一日。这时候的陈梦多么希望婆婆能打开门，从这扇门里出来，把她迎进去。当年走时，只是一时气愤，如今回来，情何以堪？正想着，门栓从里面拉开了，两扇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老婆婆，拿着扫帚出来了。陈梦抬眼一望，正是自己的婆婆，这几年自己不在家，婆婆既要忍受失子之痛，又要拉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向干净利落的婆婆眼瞅着老了一大截，身子驼了，头发也全白了。老婆婆打开门，见门角落缩着个女人，旁边放着行李箱，刚想张口问，话未出口，就认清楚是陈梦：“梦儿，是你吧！你可回来了。这几年你都去哪儿啦？过得咋样？”陈梦听到婆婆关心的问话，心里激动，眼泪像断线的珠子，直往外涌，硬咽着：“妈，我回来了。”婆婆一边拉着她的手，一边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快进来。”陈梦跟着婆婆回到屋里，儿子、女儿都还睡着，她爬上炕，瞅瞅儿子，看看女儿，摸摸他们的手，他们的脸，帮他们掖掖被角，欢喜的眼泪眼眶里转。儿子女儿都长高了，长大了，几年不见，他们还认得她吗？他们会不会恨她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妈呀？陈梦心如刀绞，泣不成声。婆婆赶忙过来，拍拍她的肩，安慰她：“别哭了，回来就好了。”陈梦趁势抱住婆婆，扑在婆婆怀里，哭得更加伤心、委屈。婆婆也泪眼婆娑，长长地叹了口气：“梦呀，这回回来就不走了啊。妈知道，你在外边也不容易，给人打工，受人气，也委屈。这几年，村里条件也好了，好多在外打工的都回来了。在县城找份工作，虽然挣得不多，可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福。房子呢，你大哥也给盖好了，没有太多花钱的地方了，你打份工，挣上个一千多两千，够家里的日常开销，够两个娃的学费就行了。当两个娃长大了，日子就好过了。”陈梦听着婆婆的絮叨，心里也有了主意，这次回来，就不准备走了，为了娃，为了这个家，她也不能再走了，看着年迈的婆婆，陈梦点了点头。

也许是婆媳俩的说话声，吵醒了两个孩子，两娃怯怯地望着眼前这个几年未见的妈。三年前自己离开时，儿子大些，应该记事了，愣了半会儿，开口叫了声妈，就大哭了起来，边哭边埋怨妈妈这些年的不辞而别，这些年的杳无音信。女儿小，不记事，早就不记得妈妈的模样，看到哥哥叫了声妈后又大声地哭，就赶紧躲进奶奶怀里，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过陈梦。“玲儿呀，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妈妈吗？妈妈现在回来了，赶紧叫妈呀。”婆婆摸着小玲子的头说。“玲儿，过来，我是妈妈呀，到妈妈这边来。”陈梦也哄着女儿。僵持了几分钟，玲儿才从奶奶怀里出来，一步一步挪向陈梦，羞怯地叫了声妈。听到女儿的叫声，陈梦的心里多少不是滋味，她一把把玲儿揽在自己怀里，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娘仨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婆婆做好了早饭，叫他们娘仨吃饭，陈梦一手牵一个，坐在饭桌前，哄着儿子，喂着女儿，一直乖巧的这对儿女，很长时间都没有这么撒过娇了，小小年纪，就在人前学会了坚强、独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好不容易盼回了妈妈，也放纵自己一回，做回娇娇娃吧。婆婆看着他们娘仨，会心地笑了。

吃完饭，陈梦帮着婆婆收拾好碗筷，来到自己的屋子，望望宽大的床，干净整洁的被褥，新的家具和家电，她的眼里再一次溢满了泪水。收拾完行李，她来到婆婆屋子里，几年不见，婆媳俩有说不完的话，唠不完的家常。

“妈，真得谢谢你。这几个辛苦你了，多亏有你在，要不然杰杰和玲子怎么办？咱们这个家早就散了。从现在起，我就当你是我的亲妈，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梦呀，可别这么说，这么些年了，妈一直拿你当亲闺女待。咱娘俩之间不需要这么客套，只要咱们一家子和和气气地在一起，就比什么都强。”

婆媳俩拉开了话匣子，婆婆给她讲儿子、女儿的成长故事，家里家外的操劳，左邻右舍的家庭琐事，她给婆婆讲自己在外的打工经历，自己有多想家，又不知道怎么回来。说到伤心处、动情处，婆媳俩眼噙泪水；讲到逗趣的事情时婆媳俩又开怀大笑。

几年了，久违的笑声终于回来了，溢满了这个小院，更溢满了陈梦的心。

“梦，这么些年，有件事情妈一直瞒着你，你别怪妈，妈也是为了你们好。这件事，我一直想给你说，可一直没找着合适的机会，今天我就说给你听。其实，二娃并不是死于心脏病，他得的是艾滋病。”陈梦听到这里，惊讶地捂住了嘴。婆婆拍了拍陈梦的背，继续说：“你别急，听妈说。我们也不知道他得了这个病，是县疾控中心打电话给你爸，我们才知道的。还记得那年二娃住进了精神病医院吗？就是那时候知道的。他知道自己得了那个病，心里有压力，思想上有负担了，病就犯了。他去酒泉也不是去打工，医生说他这个病最多一年半载就不行了，他不想让你知道，想离你远远地。后来，酒泉那边有人给你大哥打电话，你大哥才找车把他拉回来，回来就皮包骨头，人也不行了，就剩一口气。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的这种病。”陈梦听完，长出一口气，心里也轻松了，“妈，这事都过去好几年了，不提了，二娃也不在了，我们也怪不着他了。咱们就好好地过好咱们现在的日子吧。”“好，好。今天妈把这些都说了，妈也坦然了。”说完擦了擦眼角。“明天就清明节了，要不你带上俩孩子，去二娃坟上看看？”婆婆试探着问，没想到陈梦答应得很爽快，“行，一会儿我去买些献供和香裱纸，你别操心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梦骑着电摩，一前一后带着俩孩子，凭着记忆，七弯八拐找到了二娃的坟地。她先去坟头拔掉长荒了的草，然后摆放好献供，点上香，烧了些纸钱，又让俩孩子对着坟头磕了头，最后吩咐他俩：“你俩去玩会吧，我和你们爸爸说说话。别跑远啦。”俩孩子撒丫子玩去了，像久困笼里的鸟雀，刚被放出来。陈梦席地坐在二娃的坟前。“二娃，我今天带着孩子们来看你了，你也别怪我，这几年没来看你。你和爸妈对我的欺骗可真伤我的心，爸妈呢，瞒着盖着是怕我知道了，不跟你过了，可你呢？这么些年，咱们一起生活，你还不了解我？我是那这山看着那山高的人吗？我是个只要跟了谁，就会跟谁走到底的人。不管是苦，还是累。咱们是夫妻，你得了病，应该让我知道，咱们一起治，一块扛。你可倒好，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反倒落了个不关心你，不爱你的名声。还有人说外就是个瓷怂。哎，不说这些了，这几年我在外面打工，见得多了，经的事也多了，我的心结也一点点被打开。反正今后我就带着俩娃过了，不管多苦多累，我也会把俩孩子拉扯大，把他们培养成人。你放心，我要变得强大起来，我要撑起这个家。儿子现在升初中了，成绩还不错，住校，一周回来一次。女儿也上幼儿园了，过几年条件好些，我想着让孩子们也去城里上学，县城里的条件要比咱村里好太多。你就安心吧，在那边，如果没钱花了，就托个梦，我给你烧。你在那边也要吃好喝好，消消停停地，我们就放心了。”陈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似乎把这几年的话都说了，说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情也似乎变得好起来了。

陈梦在家整整呆了两天。时间在流逝，三天假期眼看着就要过去了。她有些犹豫，正犯着愁，婆婆走进她的房间，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梦呀，假期是不是满了？又要走了，别担心，你去吧，那边挣钱容易些，我和你爸身子骨还行，还能帮你照看这个家。你在外面，也要照顾好自己，常打电话回来。”陈梦眼噙泪水，深深地向婆婆鞠了个躬，喊了声妈，再一次泣不成声了。她答应婆婆不离开家了，可厂子里的活总要有个交代，自己还有两个月的工资没有结，要回去一趟，她要把事情处理好了才放心。

天还没亮，孩子们还在睡，陈梦早早起来，跟公婆打了招呼，踏上了返回江南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