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军中师傅</p><p class="ql-block">田 菁</p><p class="ql-block">谁都不会想到,他是对我部队学艺产生重要影响的一位师傅。当我们挂上列兵军衔分配到机动组时,看到他挂的是一副陈旧的列兵军衔。后来得知,他是六三年由北京市区入伍的,和他同期的战友早都是上等兵了。他是由于违反军纪受到处分,又被停止晋衔所致,在机动组是一个后进的典型。</p><p class="ql-block">田菁是设备二组的,和我不是一个班组,但都在大机库上班。在接触中,我感到他的技术比同期战友更出众、更全面,干的活相当漂亮、耐看。不论是用平面刮刀刮导轨,还是用三角刮刀刮轴瓦,挑出的花纹形状和光洁度,堪称是完美的艺术。他对自己也是充满自信,不喜欢别人对他说三道四。即便是大组机械师和本组组长,他也不服气。在他看来,你们不过是五九年入伍,比我早当了几年兵而已,我五九年也进工厂了,而且是受苏联专家培训,一点都不比你们差。他挨处分的原因就是与一位老兵在工作中发生争执,用鎯头柄将对方脑袋敲出了一个包。</p><p class="ql-block">在常人眼里,田菁桀骜不驯,不好相处。按理说,我和他不会产生瓜葛。但我在技术上的长进,却与他的热心传授密不可分。在进行锉削、錾切等基本动作训练时,他会时不时过来指导示范。我练刮削时,他又主动教我在平面刮削的粗刮、细刮、精刮各个阶段选用不同的刮刀和采用不同的刃磨方法。下刀时如何控制刀花的深度、大小、形状、方向以及光洁度;怎样使触点既均匀又细密;如何在保证精度的前提下兼顾刀花的装饰作用。在掌握和运用刮削姿势方面,我们基本都采用挺刮法,即刮刀柄顶在胯部,双手紧握刀身靠前部位。这种方法便于使劲,好掌握,效率高,但有一定局限性。它要求工件的被刮削面水平向上,高度在600毫米左右。如果工件形状特殊,位置、角度无法调整,挺刮法就不适应。田菁要求我多练几手,为我演示了臂刮法和手刮法。前一种,刮刀柄顶在上臂部,操作有一定难度。后一种是用短刮刀,装小刀柄,右手握刀柄,左手握刀身,更使不上劲,刀花更难挑,但工作条件不受限制。他要求我有机会就练,以后工作中会用上。果然几年后在修冲床和铣床时,这两种刮削方法我都用上了。使用三角刮刀,除了要磨好刀刃,他教我两只手腕怎样配合使劲,轴瓦内孔刮出的刀花、接触点要和刮平面一样规整、光洁、均勻。经过田菁的指导,我的刮削技艺有了长足的进步,得到杨机械师和鞠师傅的赞赏。了解我的战友,只要看到工件上的花纹,就能分辨出哪一件是我的手艺。他教我刃磨麻花钻,先找一支卷了刃的钻头,边磨边向我讲解,之后再找几支粗细不一的钻头让我照着磨。磨好后要交他检验认可,不行要重磨。他还教我根据工件材料的硬度、厚薄及沉孔等不同用途修磨钻头顶角、前角、后角及横刃等,并选择合理的钻削转速。经他指点,我在打孔前专挑刃口不好的钻头磨了再用。这样既练了手,又看着顺眼,用着顺手。</p><p class="ql-block">说实话,我的这些技术,就是田菁手把手教出来的。和他相处将近一年,虽然感到他作风有些散漫,但从未见他有任何出格的行为举止。相反地,他多次告诫我:“工作上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找我,我会尽量解答。但我身上有不好的地方你千万不要学。”我认为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他在21厂三年,入团没有份,“五好”不沾边。正是他的傲气,让人们难以改变对他的惯性偏见。所以他希望年轻的我不要学他。机动组撒编后,他被调去其他部队。我真心希望他能重塑形象。他的一些烙印留在我的心里,使我永记不忘。</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鞠贵德</p><p class="ql-block">鞠师傅出身辽宁省营口市高坎乡上土台村,年轻就离家谋生。在解放东北的战争中参军入伍,当过机枪手,参加了四平攻坚战。他是我在部队接触时间最长的老师傅,即使不在一个小组,他也是经常会拉我给他当助手。我的技术很大程度是在他指点下得到长进。有段时间我还和他同住一个宿舍。在人们眼中,我就是他带出来的徒弟。不过我却不敢这么认为,只怕自己不够争气,有损师傅的威名。</p><p class="ql-block">从机动组到机修车间,在我眼里,所有领导和老师傅对鞠师傅都是敬重有加,提起他来都采取仰视口吻。据同在第四航校共事过的老师傅介绍,鞠师傅在航校初建时作出了重大贡献,荣立过一等功,被推选出席了空军首届英模大会。在四航校每年校庆时都会被请上主席台就座。我也看到过他的立功证书、奖章和英模大会颁发的纪念册,封面印有“人民功臣”四个烫金大字。</p><p class="ql-block">在我军实行军衔制时,鞠师傅是首批少尉。论资历,他在21厂绝不低于任何中层首长。只是他秉性耿直,一生无欲无求,只会忘我工作,不善言语表达,也没要求入党。之所以转为职工,是跟他的身体状况和性格有关。他患有心脏病和高血压,腿又有关节炎,部队正规的作息制度和军人生活难免跟不上趟。他自己也感觉力不从心又无法改变,加上有些同志不能理解,纠结之下把大盖帽一摔,肩章、领花一摘,“不干了,让我当老百姓!”领导做工作劝不回,只得同意他转业,但希望他继续留在部队工作。他妥协了。</p><p class="ql-block">1956年组建北空中心修理厂,鞠师傅和四航校的一批复员老兵来到杨村,成为建厂元老之一。我看得出,他对自己在四航校的经历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他那套军官礼服和立功纪念品平时珍藏在箱底,在晴好的星期天,他会将这些闪烁着青春光华的念想放到阳光下翻晒,自己则呆坐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发楞、出神。</p><p class="ql-block">鞠师傅的钳工八级并非虚名,他既有不同寻常的资历,更有一身扎实的技术功底和丰富的实际经验。我到机动组不久,见到21厂1964年度总结表彰大会的光荣榜上,有两处出现鞠贵德的大名,一处是“五好职工”、另一处是“一级技术能手”。虽还不曾交往,却一下就成了我心中的偶像,暗下了要向他学习的心愿。</p><p class="ql-block">在我练錾切时,为应该怎样挥锤,他和一位叫贺久禄的老兵较上了劲。对着一截直径约15毫米的圆钢,贺老兵说:“我切断它只需三锤”,鞠师傅说:“你三锤我也三锤”。老兵的挥锤方法跟我们在练的一样,是大臂带小臂,肘部有弯曲,这是被认为锤击力最大的一种錾切姿势。只见他铆足了劲,果然只用三锤就切断了圆钢。旁边观战的同志担心年长十好几岁,体力不比当年的鞠师傅是否会落败。只见他二话不说,重新夹好圆钢,左手握錾子,右手钳工锤,两臂伸直,身体后仰如投手榴弹,锤子重重落在錾子头 部,“砰”、 “砰”、“啪”!錾下的料头如出膛的子弹直飞十余米外的东墙,砸出一个凹坑,惊得在场弟兄个个咋舌喝采。鞠师傅的这种挥锤姿势我一直不敢尝试。我在练锤时,握錾子的左手经常被打到,虎口周围满是瘀青,挨一下痛得直咧嘴。因为怕痛,我悄悄地问鞠师傅:“能不能让我戴个手套?”谁知他一甩头,硬梆梆地扔出两个字:“不行!”碰了个钉子,使我明白,练基本功不能怕苦,必须实打实来。</p><p class="ql-block">鞠师傅是机动组的质量检验员,车、钳、铣、刨、磨各道工序加工的零件都要经他检验合格才能转入下道工序。他的检验把关可不是一丝不苟,而是半“丝”(0.005毫米)不苟。我们修刮的每条导轨,凡在他看来数据未达到最佳,接触点密度不够或分布还不均匀,他都会叫你“再找两遍!”在杨村时,修C615车床有一个老大难,在负荷切削试车时往往会有振动并发出刺耳的噪声。经会诊分析,知道问题大多出在主轴轴瓦上。但任你怎么用心修刮、磨合也难收成效。鞠师傅悯思苦想,终于找到症结所在,想出测量方法,多年难题一朝破解。鞠师傅就是机修的定海神针,凡有新的、难的任务,都会由他领衔完成。如大修冲床、铣床、装配飞机拦阻网、直到生产车床、自制专用设备,都少不了他拿主意和亲自动手。用来刨、磨车床床身、拖板导轨的全套几十块样板,全部出自他一人用锉刀、油石的精雕细磨。</p><p class="ql-block">鞠师傅对安全生产也非常上心。有个小例子,钳工使用弓锯,有一个被多数人忽略的细节,他却郑重提出:安装锯条的两个夹头,定位销必须冲右,以避免锯割时锯条崩断伤到眼睛。在自制行车时,大车的行走速度是套用人家的图纸制作减速箱。经他测算,认为偏快,可能会影响操作人员和吊运物的安全。在他的坚持下,曲长川师傅又另外设计加装了一对副减速箱,确保行车在吊运重物时平稳可靠。</p><p class="ql-block">尽管鞠师傅经常找我搭档干活,但他对我的关心和帮助很少流露在语言上,更多地是表达在行动上。还在我入伍第一年的11月份,年度大修理任务提前完成,我们对所有的平板、角铁和直尺进行修整刮削。鞠师傅根据平时对我的观察,看过我独立修刮的角铁和小型桥形直尺,拉着我和他一起修刮那根最长最大,用作基准的桥形直尺。一个新兵能跟这位大腕老师傅配合,真是莫大的荣幸。在刮削中,他对我很信任、很放手。有位老兵看着技痒,也想表现一下,从我手中接过刮刀,刚杵了十来下,被鞠师傅转身看到一把推开。嘴里“去去去,你不行!”我能和他配合工作的信任感就是从此时建立的。我在和他一起干活中学到了不少技术和经验,特别是在装配飞机拦阻网滚筒时,因原来的加工精度不达标,轴孔要以轴为基准用三角刮刀修整,两根键槽需找直。测量孔径和槽宽没有合适的量具,鞠师傅就用最原始的测量工具——卡钳,以他敏锐的手感比对测量,控制配合精度。我也学着用卡钳找感觉,领悟到了正确的测量方法。我们测量的精度如用量具检验,可以达到丝毫不差,确保了大轴装配一次成功!</p><p class="ql-block">我们试制的第一台车床移交机工大组使用后,发现车制的工件圆柱度超差。鞠师傅到现场分析原因,插上检验棒打表检查,原来是车床安装后主轴中心线与床身导轨的平行度发生变化。按照工艺,车床在装配时是处自由状态放置于厂房平整的水泥地坪上,不作任何固定。在无应力的情况下进行静态的精度调整和切削试车,直至达到出厂标准。而在安装时,我们注意了在床腿和基座间用楔形垫铁调整机床,用框形水平仪找水平,忽视了紧固地脚螺栓的应力会使床身产生水平仪不能显示的扭曲变形。鞠师傅重作调整,使主轴侧母线和上母线恢复到原来数值,问题迎刃而解。这使我领悟到,安装机床,在就位和粗调时可以用水平仪,精调则不能作为依据。:我们生产的车床有一台调配给了空24师驻唐山的定检中队。不久从北空工程部传来反馈,说车床的加工精度达不到标准,要求去人解决。我心中有底,只带了一根检验棒、一副磁性表架连百分表赶往唐山机场。看到车床安装在工程车上,我不作别的检查,将检验棒插入主轴,只调整垫铁和地脚螺栓,将测量数据调到出厂标准,请使用者当场试车,精度完全达标。定检中队领导一面感谢,一面为自己安装不当而自责。</p><p class="ql-block">1974年,机修车间添进一台体形较大的转塔式六角车床,交给机工大组,由孙宗达操作使用。与普通车床不同的是,它有多工位的转塔和多个切削方向。其中车削就有水平方向的拖板刀架和垂直方向的转塔刀架,滑动于各自的两副导轨。安装后进行试车,发现与出厂检验精度相差甚远。经几位有经验的车工师傅调整也未见效,影响到孙宗达加工合格零件的信心,他请我帮忙。有了以前的经验,我知道这台机床体型虽大,如地脚螺栓和垫铁调得不好,照样会影响刚性产生应力变形。由于没有合适的检验棒进行打表测量,我就直接以试车数据说话,交替着用拖板刀架和转塔刀架进行切削,走一刀调一次。八颗地脚螺栓每动一颗都会带来变化。我耐着性子,一颗一颗地找变化规律,一遍一遍地试车测量,花了半天又加了个夜班,终于使两个方向的车削精度与出厂检验达到一致。孙宗达非常满意,我也在高兴之余由衷感谢鞠师傅带给我的启迪。</p><p class="ql-block">鞠师傅埋头工作,平时话语不多,轻易不发脾气。但要是惹毛了他,对谁都不会客气。“鞠”“倔”谐音,人们当面或背后也会叫他“倔老头”。我见过他“倔”的一次,那是在1967年初春,一天凌晨突然接到紧急通知:本地区将要发生强烈地震,全体人员立即离开宿舍到警卫连大操场避险。我们都遵从命令。惟独鞠师傅不为所动,任谁劝也不听。“你避你的险,我睡我的觉,压死了是我活该。”拗不过他,只得由他,不过做了以防万一的准备。我们在料峭的春夜熬了半宿,他却是安然地睡了一觉。大家都说:“还是鞠师傅来得实惠”。他倔归倔,工作丝毫不落后。就看在白鹿泉,他那两条病腿,支撑着笨重的身躯,跟我们这帮年轻人一样,每天下山上山两个来回,真是太难为他了。</p><p class="ql-block">鞠师傅不光在技术上对我帮助,在其他方面也很关心。因为我在车间教唱毛主席语录歌,那一年他探亲回来,送给我一本《毛主席语录歌曲集》。他自己并无之艺特长和爱好,可见他是特意为我而备,着实使我感动。在我复员离开部队时,他又送我一笔记本作留念,我想他是希望我好好学习,写好自己的历史。可叹的是就此一别,无缘再相见。只是在1976年底,应他来信要求,我在上海托关系为他买过一台三五牌座钟,请探亲的战友捎去。1979年10月,我出差绕道石家庄,到白鹿泉没有见到鞠师傅,得知他因心脏病发作不幸驾鹤仙逝。我猜他年龄也就五十出头,尚属英年,不免唏嘘。又闻得有的领导对他的身后事态度冷漠,毫不顾念其早年的功劳,不免令人心寒。今睹物思人,我永远忘不了可亲可敬的鞠师傅。愿天国无病无忧,老人家永得安息!</p> <p class="ql-block">鞠贵德送我的纪念礼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