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泽畔时光</p><p class="ql-block">1933年,北平,沈家客厅。</p><p class="ql-block">这一天,卞之琳同往常一样,前往位于北平西城达子营的沈家做客。</p><p class="ql-block">卞之琳的第一本诗集叫《三秋草》,是在沈从文的帮助下出版的,由此,他与沈从文熟悉起来。</p><p class="ql-block">沈从文还在青岛大学任教的时候,他便去探访过。后来,沈从文与张兆和结婚,从青岛搬到了北平,他也就成了沈家的常客。沈家的孩子都同他熟悉了,并亲切地叫他“诗人舅舅”。</p><p class="ql-block">这天,卞之琳刚到沈家门前便听到一阵笑语,他推门进去,沈夫人张兆和指着一位少女向他道:“之琳,来,给你介绍个朋友。”</p><p class="ql-block">他很快便知道了,少女名叫张充和,是沈夫人张兆和的妹妹。</p><p class="ql-block">张充和从苏州赶来北平,参加姐姐的婚礼,然后便留了下来,计划报考北大。当时北大的入学考试要考数学,而她之前并没有学过,对数学一窍不通。</p><p class="ql-block">这次会面后不久,他听说北大中文系录取了一位叫张旋的考生。那学生数学得了零分,本来不够入学资格,却因为国文得了满分而被破格录取。</p><p class="ql-block">他后来才知道,这个考生就是张充和,为了不沾在北大任教的姐夫沈从文的光,她用了“张旋”这个化名。</p> <p class="ql-block">同充和熟悉之后,他发现她其实并不像初次相见时那么冷淡,反倒是个极善谈的女子,对诗文时事,她总有自己的看法。</p><p class="ql-block">他觉得这个张家最小的女儿与传统意义上的大家闺秀并不一样,她的言语很少有“婉约”的拐弯抹角,反而一针见血,直指内心。</p><p class="ql-block">一贯敏感优柔的他,分外迷恋她的理性与爽快。他觉得他们“彼此有相通的一点”。</p><p class="ql-block">他开始给她写信,但每每涉及感情,他又迟疑起来。</p><p class="ql-block">思前想后,卞之琳只好把他绵密的感情写入诗里,寄给张充和。他还写一些生活中的琐事,林林总总,借此来暗喻他的爱情。</p><p class="ql-block">他写了很多封,但她一封也没有回过。</p><p class="ql-block">他既焦灼又懊恼,那年大学毕业,他本打算留在北平当翻译,却因为张充和的“视而不见”,他决意要逃离。</p><p class="ql-block">他跑去河北保定的育德中学做了代课老师。</p><p class="ql-block">然而,他低估了自己,即使远远离开北平,他仍忘不掉她。</p><p class="ql-block">这一年的十月,他写了一首诗给她。诗中的男子私心倾慕着一位女子,却始终不敢表白,只敢站在远处的“楼上”偷偷看她,只敢在梦里追寻她的印迹,那看风景的女子却浑然不觉。</p><p class="ql-block">这首诗就是《断章》——</p><p class="ql-block">你站在桥上看风景</p><p class="ql-block">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p><p class="ql-block">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p><p class="ql-block">你装饰了别人的梦</p><p class="ql-block">这是他最有名的一首诗,那含蓄矜持的男主角就是他自己。</p> <p class="ql-block">这样的相思,让他无法安心在保定待下去。一个学期后,便辞职回了北平。</p><p class="ql-block">他下决心要采取些行动,于是,他常请几位好友来做客,顺带也邀请充和出席。</p><p class="ql-block">可他这样遮遮掩掩的“示爱”根本不对充和的胃口,她烦他的“婆婆妈妈”“不够爽快”,对他毫无感觉。</p><p class="ql-block">1936年,张充和因病辍学,回了苏州老家。</p><p class="ql-block">卞之琳跑去苏州看她,好客的张家姐弟留他住了几天,还陪他游览了一番江南名胜。</p><p class="ql-block">这大约是他与她离得最近的一次了,他心中有盛大的欢喜。</p><p class="ql-block">她很喜欢穿旗袍,去天台山的时候,她也穿了一条改良的旗袍。结果爬到中途便累得不行了,他走在前面,她仰头向他道:“你拉我一把。”</p><p class="ql-block">他怎么也伸不出手去。</p><p class="ql-block">他对她竟然是敬畏的,他不敢。</p><p class="ql-block">后来他在《雕虫纪历·自序》回忆这段姑苏行,他写:“不料事隔三年多,我们彼此有缘重逢,就发现这竟是彼此无心或有意共同栽培的一粒种子,突然萌发,甚至含苞了。我开始做起好梦,开始私下深切感受这方面的悲欢。”</p> <p class="ql-block">“悲欢”——他欢的是与她相逢相聚,悲的是他还是不敢表白。除了看看她,他什么也不敢做。张充和不喜欢他优柔寡断的性子,他反反复复欲说还休的示爱态度,她都不喜欢。她评价他,“多疑使得他不自信,文弱使他抑制冲动……”“与他性情不投,谈不来”。</p><p class="ql-block">卞之琳不是她心中向往的男子,她更喜欢那种果敢的男子,爱或不爱,都有着一往直前的执着。</p> <p class="ql-block">以卞之琳的敏感,自然能察觉充和的心意,他“隐隐在希望中又预感到无望,预感到这还是不会开花结果。仿佛作为雪泥鸿爪,留个纪念,就写了《无题》这种诗”。</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百转千回都不跟你讲,</p><p class="ql-block">水有愁,水自哀,水愿意载你。</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这首诗有一种怅然的忧伤在里面,说不尽,道不明。</p><p class="ql-block">1937年,杭州。卞之琳把这年所作的十八首诗加上前两年的各一首,编成了《装饰集》赠她。</p><p class="ql-block">这些诗都是为她而写的,在扉页上,他特意写道:“献给张充和。”</p><p class="ql-block">他苦苦等着她的回音。</p><p class="ql-block">那一年六七月间,卞之琳住在雁荡山的慈悲寺里,穿行大半个山野,去取她的信。</p><p class="ql-block">然而,她的回答却是,她并不爱他。张充和甚至对他的诗评价也不高,觉得“缺乏深度”。</p><p class="ql-block">她和她的二姐张兆和不一样,沈从文追兆和,兆和说她“顽固地不爱他”,可她却在沈从文旷日弥久的追求下慢慢动心。</p><p class="ql-block">可充和,她才是真的顽固,她根本不为他的“甜言蜜语”所动,对他赠诗赠文的“小情小调”也毫无兴趣。</p><p class="ql-block">不久后,卞之琳应四川大学文学院院长朱光潜的邀请,聘入川大外文系任教师,而充和也于次年的三月中旬来到成都,借住在了二姐允和家里。</p><p class="ql-block">在成都青城山,她填了三阕词——《菩萨蛮》《鹧鸪天》《鹊桥仙》。其中一阕写得慷慨激昂:“有些凉意,昨宵雨急,独上危岑伫立。轻云不解化龙蛇,只贴鬓凝成珠饰。连山千里,遥山一碧,空断凭虚双翼。盘老树历千年,凭问取个中消息。”</p><p class="ql-block">张充和把这三首诗寄给了卞之琳。</p><p class="ql-block">那时抗日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他本来“由于爱国心、正义感的推动,也想到延安去访问一次,特别是到敌后浴血奋战的部队去生活一番”,收到她的诗,他更受鼓舞。</p><p class="ql-block">他把它当成了充和让他投身家国大事的暗示。于是,那个夏天,他怀抱着满腔热情,与好友何其芳夫妇到了延安。</p><p class="ql-block">他很想让她看到他的报国热情。</p><p class="ql-block">然而,等他从延安回到川大,期待与张充和见面的时候,她已离开了成都,去了昆明。于是他匆匆追随了去。</p><p class="ql-block">遗憾的是,她的单位又即将搬迁至重庆。</p><p class="ql-block">终于,他痛下决心向她表白。</p><p class="ql-block">结果可想而知,他“受到了关键性的挫折”。她决然地走了,他留在原地,黯然神伤。</p><p class="ql-block">纵然被拒了,卞之琳对充和仍是痴心不改。他留在昆明,去了西南联大外文系教书。</p><p class="ql-block">卞之琳的苦恋几乎众人皆知。</p><p class="ql-block">尤其他的好友夏济安知道。除夕时,他们一起吃年夜饭,他感慨道:“少年掉牙齿自己会长,中年脱牙没法长全;少年失恋,容易补全,中年失恋才真悲伤。”</p><p class="ql-block">夏济安同情地看着他,在那天的日记里写:“张某某之脱离他,对他真是一大打击,痛苦不过偶然表露一下。”</p><p class="ql-block">沈从文也知道,用悲悯而忧伤的语气在《二黑》中写他:“然而这个大院中,却又迁来一个寄居者,一个从爱情得失中产生灵感的诗人,住在那个善于唱歌吹笛的聪敏女孩子原来所住的小房中,想从窗口间一霎微光,或者书本中一点偶然留下的花朵微香,以及一个消失在时间后业已多日的微笑影子,返回过去,稳定目前,创造未来。或在绝对孤寂中,用少量精美的文字,来排比个人梦的形式与联想的微妙发展。”</p><p class="ql-block">连沈家五岁的孩子也知道了,虎虎对父母说,他做了个梦,梦见四姨坐了条“大船”从远方回来,“诗人舅舅在堤上,拍拍手,说好好”。</p><p class="ql-block">他尝试过让她回心转意。1943年初,卞之琳鼓足勇气去了一趟重庆,找着了张充和,也逗留了数日,但她仍拒了他。</p><p class="ql-block">充和的性情就是这样清冷坚决,她不爱的人,就算那人做再多,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说他好,也只是枉然。</p><p class="ql-block">他想转移他失恋的痛,“埋头写起一部终归失败的长篇小说来了”,小说起名为《山山水水》,写了“一对青年男女的悲欢离合”,其实那是写他自己。</p><p class="ql-block">在好友王辛笛家,他取出随身携带的《数行卷》,那条幅是充和手书,抄写的是他的《断章》《圆宝盒》等七首诗篇。充和的字师从书法大师沈尹默,无论行书、章草还是工楷,皆是上乘。</p><p class="ql-block">他望着她的字,突然又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p><p class="ql-block">她会认真为他写字,她会欢欢喜喜陪他爬山,她会在街头捧着一碗粥向他明眸皓齿地笑,可她顽固地不爱他。</p> <p class="ql-block">卞之琳又一次想到逃离,他申请去英国牛津大学任访问学者,这一次,他企图用更远的距离来阻断他无望的单恋。</p><p class="ql-block">临行前,他去与她话别。</p><p class="ql-block">张充和送他出了巷口,和他说再见。然后,她转身离开。</p><p class="ql-block">他看了她的背影许久,可她连头都没有回,挺直的背似一枝幽兰,清冷地开在雨巷里。</p><p class="ql-block">等他从英国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走了,她去了美国。她嫁给别人了,一个叫傅汉思的美国人,北大西洋文学的教授。</p><p class="ql-block">张充和走后,卞之琳去过一趟苏州。九如巷张家已经人去楼空,他就住在充和的闺房里,夜里,他枯坐在充和的书桌前,试图找寻一点她旧日的痕迹。</p><p class="ql-block">他很幸运,在抽屉里赫然瞥见一束书稿,竟是当年沈尹默为她圈改过的词稿。</p><p class="ql-block">这是她走后的第五年。1953年的新中国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第一个五年计划”,他的工作不再是写诗,而是参与农业生产合作化。外间世界变化得翻天覆地,可她的字却仍安安静静地留在这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p><p class="ql-block">张充和结婚七年后,卞之琳也结婚了,他的妻子叫青林,瓜子脸,杏仁眼,颇有些像她。那年,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他在《鱼化石》里写:</p><p class="ql-block">我要有你的怀抱的形状,</p><p class="ql-block">我往往溶于水的线条。</p><p class="ql-block">你真象(像)镜子一样的爱我呢,</p><p class="ql-block">你我都远了乃有了鱼化石。</p><p class="ql-block">她嫁了,他娶了,他和她真的都远了,隔着一个浩瀚的太平洋,颠倒了白天黑夜。再见面时,时光已悠悠过去二十五年。</p><p class="ql-block">卞之琳去美国做学术访问,在耶鲁的校园里,他见着了张充和,她任教于耶鲁大学艺术系。那年他已经七十了,她也不再是当年北平沈家客厅那清冷的少女,但是,他很快便发现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什么也没有改变。</p> <p class="ql-block">她还穿着旗袍,衣襟上用的是老式繁复的盘花扣。读书、绘画、习书法、唱昆曲,她居然还把昆曲搬上了耶鲁的讲台,收了西方的弟子,一板一眼地示范甩水袖,教他们唱“水磨腔”,把他们一个个熏陶成了昆曲的痴迷者。</p><p class="ql-block">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她始终“顽固”地活在她的小天地里。</p><p class="ql-block">卞之琳把他在苏州带走的诗稿还给了她,那几页纸他保存了近三十年,躲过了“文革”浩劫,今天完璧归赵;而张充和则送了他两张录音带,里面录得是她近年来唱的几支昆曲选段。</p><p class="ql-block">一波连着一波的政治运动让“闺秀”不复存在。1985年的中国,只剩下一个个的革命女同志,而在她身上,他终于又一次见到了久违的清芬。</p><p class="ql-block">1986年,汤显祖逝世三百七十年,张充和应邀到北京参加汤显祖纪念活动,她与大姐元和一起演了一出《游园惊梦》。她已垂垂老矣,可扮上妆容,往台上一立,却仍是袅袅娜娜,她的水袖轻轻一扬,便赢了满堂彩。</p><p class="ql-block">他在台下,看着她唱《皂罗袍》:</p><p class="ql-block">原来姹紫嫣红开遍,</p><p class="ql-block">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p><p class="ql-block">良辰美景奈何天,</p><p class="ql-block">赏心乐事谁家院。</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他在台下仰头看她,她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敲入他心里。</p><p class="ql-block">卞之琳一生中最好的诗篇都出自苦恋充和的日子,苦恋常常会成就一个诗人。可是,如果他可以选择,他宁可不要这样的成就,只要和她在一起。</p><p class="ql-block">这是他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后来,他没有再见过她。</p> <p class="ql-block">卞之琳去世于2000年,一个世纪新旧交替的年头。去世前的某个黄昏,他放了她在美国送他的录音带。窗外的音像店正大声播着流行歌曲,港台歌星扭动着身体,吼得声嘶力竭,他走过去,轻轻关上了窗。</p><p class="ql-block">曾经在西南联大的时候,他也有过几张她的铝制唱片。张充和离开昆明后,他总是拿来一遍遍地播,她唱得真美极了,将一折《题曲》唱得哀怨动人。</p><p class="ql-block">昆明细雨如丝的日子,那种老式的唱片机偶尔会卡住,一瞬间的恍惚,他仿佛又看到她的笑,似清波碧水,净日莲花。桌上,录音机徐徐转着,她唱的仍是那折《题曲》:“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她的声音已不复年轻时娇嫩,添了几分苍凉,可,她唱得仍然美极了。</p><p class="ql-block">他静默听着,泪水缓缓流了下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