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九八O年春节期间,我们姐弟五人回到江苏老家探望了父母親的近亲属。</p><p class="ql-block"> 回家乡的落脚地是滨海县张集乡的我们二舅家,在老家的所有亲属中,二舅是与母亲走得最近的亲人,其实母亲与二舅是同母异父,外婆丧夫后又改嫁到张集张家,母亲是外婆带过来的,二舅出世后,因外婆身体一直虚弱,是母亲晃着摇篮牵着他手长大的,所以姐弟二人感情极深。</p><p class="ql-block"> 外婆曾于1965年来太原住过一段日子,父母及家里人都称她为“老太”,外婆是个裹了小脚的老太婆,她给我留下的最深印象就是一天到晚盘腿坐在坑上用线坠子陀罗打麻绳,打啊,打啊,也不知打了多少,母親则用这些麻绳为儿女们捺了一双又一双的鞋底。我们姐弟们那时都是穿着老太与母亲为我们做的圆口布鞋。 </p><p class="ql-block"> 外婆是1975年九月初去世的。</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姐弟五人由太原乘火车一路换乘至江苏连云港,再转乘长途汽车到小尖镇,这时已是晚七点左右了,这儿离张集乡还有9公里,这一程路没有公共交通,于是姐弟五人迈开双足一路意气风发的走着。</p><p class="ql-block"> 冬日的苏北平原在朦胧月色中一片灰白,这是块贫瘠的土地。苏北穷,其中响水等四县更穷。1959年我六岁那年,全家也曾返乡过春节,苏北乡村的那种茅(稻秸)草房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种房子的墙体为泥土混合稻秸湿捣成型干化而成,因结构強度较低,房子盖得很低矮,从地坪起约在1.6米左右,远远望去,如同童话中小矮人住的房子一样,其实这种房屋外看低矮,其实屋内是凹下去的,地坪朝下有半人多深,这种半截在地下的房屋己类似于穴居了。苏北的冬季也很寒冷又无取暖条件,这种半地下的泥草构筑的房屋仅有的好处是具有一定的御寒作用。</p><p class="ql-block"> 这次返乡,二舅一家事前并未得知消息,当姐弟五人一下子涌进家门,二舅母惊得慌神,在灶旁偎着的二舅也一下坐直身,问道,你们找谁啊?我们都笑了,说,就是找二舅二舅母呀。二舅舅母楞怔少许,当看到了我和二弟时,一下子明白了,并喊道“我的乖乖,是七姑家的回来了。二舅母拉住这个看看,又拉住那个看看,便失声哭起来。表弟表妹闻声全来到大屋,高兴地大喊道,做梦也梦不到啊,象天上掉下来的一样。</p><p class="ql-block"> 这次回来,小弟带了一个磁带式录音机回来,并录了父母親专门讲给二舅及舅母的一长段话。在此后的几天里,二舅与舅母只要得闲,就要听录音机,他们凝神闭眼地周而复始永无厌倦地听着。其实,对他们来说,內容已不重要,父母親的声音近在耳傍,就如似真的在他们身边聊着家常,令他们久久地沉浸这种感受之中。</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舅是我们家维系江苏之根的纽带,母亲的两个姐姐家和父亲的两个姐姐家以及其他一些亲属的情况信息都在他这里汇聚着,他经常写信至山西传递着情况,联结着这些亲情。</p><p class="ql-block"> 有二舅就应该还有个大舅,但这个大舅似乎又不存在,因为父母親从未提起过这个事。但这次回乡知道了大舅家也在张集乡,就在二舅家不远处,这个大舅是与二舅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们母親和这位大舅无血缘联结,这恐怕就是大舅对母親及我们来说,只有一个伦常的名号,却无实质性的亲情。</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次日,我们姐弟们在二舅带领下,先去高林村看看,表弟茂军和表妹菊花相也伴我们一行。 </p><p class="ql-block"> 高林村在张集乡东南方向十里地左右,这是我们顾家数代的居住地,顾姓在村里也是个大姓,己繁衍出几个支系。据母亲讲,我们的爷爷在父亲幼年时就去世了,奶奶寡居携二女一子生活甚是不易。爷爷早逝致家境迅速衰落,父亲幼失护持,两个姑姑便格外疼爱她们的这个弟弟。</p><p class="ql-block"> 高林村也是我们大姐弟四人的出生地,踏在这片土地上不免感慨,放眼望去,草屋散斜,土墙半颓,脑海一时幻化出父母当年草屋出入、姐弟相牵的情景,顿是惆怅满怀,思绪如潮,久久不能平复。</p><p class="ql-block"> 刚要离村,遇到一位老者,二舅与他熟识,便上前答话闲叙几句。并转头告诉我们他是此地顾家族长。老人家颇有些老派乡绅风度,他马上明白了我们是去了山西的顾家后辈,便说,你们父親不容易啊,也回不来了。又说,高林顾氏一族是有族谱的,你们这一辈是“锦”字辈。接着又把下二十辈字序说给了我们听。</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在高林村,我们得知二姑到了在大套的大姑家,我们便告别姑表姐前往大套。</p><p class="ql-block"> 离开高林村,一路上脑海里萦绕着父親的顾氏家族与高林村的渊源问题,其繁衍支系又是如何?但这些问题因爷爷的早逝又及家庭的离土脱根,代际的身言传承己是戛然中断,己无可能准确弄清了。</p><p class="ql-block"> 人老多有怀旧寻根意识,这些日子,我试着在网上搜寻苏北顾氏的族谱及有关信息,竟然发现了与高林顾氏族长所讲的“维正以德”的族谱字序,且四字顺序也一致,可见那位老族长所讲字辈是确有传承依据的。</p><p class="ql-block"> 经据网上众多的信息史料及有关的顾氏族谱记载印证,我们在响水高林的顾氏一族的源流的大致的情形是,公元1366年,朱元璋急欲攻战苏州以剪灭元末割据势力张士诚集团,但糜时九月不能得手。1368年朱称帝于南京后,虑于江南望族聚谋为虐,又苏州之战旧恨未平,便命游骑击散苏州地界一带的大户望族北至准盐贫穷之地。百年望族,舜间倾覆,刻骨痛楚,绵绵不绝,后逐步形成了“洪武赶散”的民间记忆。其中苏州顾氏一族亦被击赶先至苏北涟水,后从涟水分支至响水六套,后又从六套又分支于高林至今。</p><p class="ql-block"> “洪武赶散”或因发音或其它原因,在苏北民间还有“红缨(枪)赶散”、“红蝇赶散”之说,我记得母親曾说祖上系“跑红蝇”迁來此地,“红蝇”在母親的讲述中好象是一种类似蝗虫的大天灾。</p><p class="ql-block"> 至于苏州顾氏源流,据有关研究成果称,南系顾氏应是春秋时越国勾残的十三世孙摇之次子以封地得名,史称顾余侯(其被顾氏一族称为得姓始祖) ,其族在会稭郡繁衍盛极,后迁徙各地。</p><p class="ql-block"> 解放后,政支意思形态以阶级、砖政等学说为根基,又及史无前例的破四旧之举,“族权”及宗法观念迅速被从根刨除,随着工业化现代化的时代推进,人成为“生产要素之人”,而那种维系于乡村农耕经济的宗族文化以及世系背景的“文化烙印之人”,已视与社会的控制治理无益,而渐致抑湮。因此,探询宗族之根其实已无现实意义,仅仅只是对自身生命由来在文化意义上的一个怀念。</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套归属滨海县辖制,离高林村差不多有七八公里,位于滨海县城(即东坎镇)的西面。此地曾因黄河曾夺泗入淮流经这里,故地名多有称“套”者,如大套二套等,“套”之含义即形容水流弯曲如“套”之形状,后也指为防止决堤而构筑的土工围套措施,由这些地名特点便可知黄河侵入淮河流域后在苏北平原肆意泛滥的痕迹。</p><p class="ql-block"> 大套一带成陆较晚,据史料来看,今响水至滨海线在明万历年间尚在黄海之中,筑堤煮盐,行船捕鱼,是当时百姓们的生活图景。</p><p class="ql-block"> 大套不是个村建制,它的形成应与苏北一带盐业衰落及土地溢出了富余劳动力等因素有关,由此聚集而来居民多以围绕着城镇的第三产业谋生,渐而形成了一个居民点。黄河故道南侧废堤之下的大套地面,是黄淮冲积扇层积而成,自11世纪起,黄河夺淮携来自内蒙古高原、陝北高原、山西黄土地、中原大地的泥沙经600余年在此层层沉积,可以说,多半个苏北平原都是用中国北方的泥土垫起来的,站在这块平原上,令人感慨着滄海桑田。</p><p class="ql-block"> 这天天气很好,正月里的阳光泻满平原,洒着暖意,大套街上的人们三五成群聚集着说闲话,映入眼帘的土房土墙土道土堤,是一片明黄的色调,质朴而亲切。</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渐近正午时刻,我们一行在大套的街上前呼后拥着,声势颇为壮大,又我们姐弟的衣着举止精神状态与此地人大为不同,一望便知是城市来的,引得人们纷纷关注张望。</p><p class="ql-block"> 大姑的女儿即我们的表姑姐王国珍家就在一条街的南侧,土夯的院墙不及半腰,院门只是用光树杆象征性地搭了个框,院内有一间大草屋正对街面,太阳光下的茅草(稻秸)屋顶,反射出一片金色的光芒,西侧的灶火间的门和窗洞正在涌出一团团的白色水汽。</p><p class="ql-block"> 姑表姐一家也远远看到了我们,但她们不知道这么一群人是奔她家而来。姐弟们如潮水一般涌入院门,马上就认出了我们的大姑二姑,她们的脸型、眉处、唇角都是我们所熟悉的父亲的模样,这种缘于血缘的塑造,令人心灵悸动,一种莫名的感动立刻充盈在胸腔。</p><p class="ql-block"> 二姐伸出两臂就近搅住了二姑的肩膀,二姑全然无心理准备,从街上的前呼后拥到涌入院内,事情发展的太快,她只觉得眼花瞭乱,她吃惊地挣开二姐,说干什么哦?是找哪个哦?二姐吃吃地笑着,说这个二姑,你猜猜是找哪个?二舅接过话头,说这不是痴嘛,是你兄的乖们,是从山西回来的,是你的侄子们唵。</p><p class="ql-block"> 姑表姐王国珍又对着大姑二姑耳朵大声说,是我山西舅舅家来人了。两个姑姑的神情如梦,口里喃喃不停,是我兄的乖们,是我兄的乖们………。</p><p class="ql-block"> 当晚,宿在住在大套的表姐家,大姑和二姑在我们睡下后,又悄悄来到床前,用手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久久不愿离去。</p><p class="ql-block"> 姑表姐王国珍曾与我们大姐弟四人在幼时玩耍过,她能记得我们未离江苏前的许多事情。我们姐弟的到来恰又赶上大女儿出阁,令她十分兴奋,有这么一群齐齐壮壮的娘家弟妹,门楣生光,街坊乡邻都要敬一头。</p><p class="ql-block"> 姑表姐育有儿女五人,前四个均是女儿,大女赵惠玲,二女赵春玲,三女赵华玲,四女赵梅玲,小儿子赵红玲,姑表姐的四个女儿都如四朵花儿一般,美丽各有不同,真有令人目不暇接之感。</p><p class="ql-block"> (1998年,我在江苏南京出差,得知姑表姐的小女儿梅玲嫁在江宁,于是友人驱车载我专程前往去探望她。我记得正是江南四月天,车行在乡间小路上,遍野油菜花金黄一片扑面而來,梅玲早以在田埂上翘首等待。)</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二姨接到了二舅托人带到的口信后,得知山西的五个外甥回乡探亲,喜出望外,夜半启程,由滨海天埸乡陈老村步行近30里一大早赶至大套。</p><p class="ql-block"> 母亲有两个姐姐,大姨与母亲的神情相似,二姨与母亲的长相趋近,但三人的性格差异明显,大姨少言寡语,平和无争;二姨活跃开朗,凡事不愁;我们母亲则是极有主见,爱憎分明。她们是至亲姐妹。我们二舅则是她们共同的同母异父的弟弟。</p><p class="ql-block"> 我们初懂人事后,听知母親被舅家人们的口中或信中都称为“七姑”,大为不解,母亲上面只有两个姐姐,怎么排行为七呢?后舅母告诉说,你们外公外婆连来三个女儿,生怕再连下去,就按传说中王母娘娘也只有七仙女的情况,将你母亲名为七女,意思就是女儿生满了。我们恍然大悟,母亲这个情况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用一个虚名将编制占满了的意思,不能再来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名七实三的排行事悄,简单看就是一个趣事,但再深思考后,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神话与现实的交融无界,符号与意识的潜在联结,揭示了人所具有的神性。</p><p class="ql-block"> 离开大套,由二姨领路,我们将前往在涟水县五港北万庄的大姨家。</p><p class="ql-block"> 二姨皈依了耶稣教,具有朴素的宗教意识,一路她给我们讲着她学到的一些教义。对此,我们不以为然,那时,我们自认为书念得比二姨多,思想也比二姨广阔得多,如知道宗教是一种麻醉剂,是统治阶级愚弄欺压人民的工具等等。现在想來,一声叹息,被灌输教育的我们一代,视宗教为迷信愚味的东西,而根本不知宗教所具有人文内核及深深的悲悯情怀。</p><p class="ql-block"> 涟水县古称“安东”,地处苏北腹地,在千百年的战乱时期,是个战略要冲之地,被称之为“淮扬之襟喉,齐鲁之门户”,其历史悠久,人文荟萃,崇文尚学风气绵延,诗画彦俊代有名出。</p><p class="ql-block"> 文章千古事,只要喜欢中国古典文学的人,都应读过南朝鲍照(涟水人)的《登大雷岸与妹书》,整个篇章辞釆瑰丽,行文奇崛,绝思异想,奇象诡境…… 读之,静息屏气,不令眼眨,释卷久久,仍不能回神,叹行文构辞之精妙少有出其右者。</p><p class="ql-block"> 南北朝是一个中国古代文学承先启后的时期,以骈文为特点的“赋”的写作,留下许多璀璨的华章,再如庾信的《枯树赋》,《哀江南赋》等等。鲍、庾之赋对后世诗文的影响极大,唐代的大诗家们,如李白、杜甫、高适、岑参等在鲍庾开創的汪洋姿肆的诗风上,继续前行,终使唐诗成为不可企及的高峰。 </p><p class="ql-block"> 值得一提的是唐代边塞诗人高适曾来涟水游历并留下一首五言诗,如下:</p><p class="ql-block"> 涟上题樊氏水亭</p><p class="ql-block"> 涟上非所趣,偶为世务牵。…… 亭上酒初熟,厨中鱼每鲜。煮盐沧海曲,种稻长淮边。…… 菱芋藩篱下,渔樵耳目前。</p><p class="ql-block"> 另,宋代苏轼从常州前往登州途中,经过涟水时也留下词作一篇,如下:</p><p class="ql-block"> 蝶恋花 赠赵晦之</p><p class="ql-block"> 自古涟漪佳绝地,绕郭荷花,欲把吴兴比。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p><p class="ql-block"> 左海门前鱼酒市。夜半潮来,月下孤舟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姨家所在五港乡,因五河汇聚在此而得名。河道纵横,我们行一程渡一程,有的河道并不宽,艄公们只须撑两三篙便可渡过。河中有船栖着鱼鹰,不待人驱便主动跃入水中,霎间引颈衔鱼于船旁,渔公便连魚带鹰网起……一时看得我发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大姨召集来我们的姨表兄妹在一起吃饭,席间姨表姐玉梅,玉莲二人说起当年我们家迁往山西的前后的事情。</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千里回乡,说到根本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所牵,亲情牵系是人类有别于其它动物的显著特征,动物大多只有对自身直接繁育的后代的有一种呵护本能,而这些后代一待可独立生存,便一去不复返了。</p><p class="ql-block"> 亲情是人类幸福感的一个源泉,也是人们的一个精神家园,正因为亲情对人的生存、生活、創造及发展等有着基础性的支撑作用,所以在封建社会的法律体系中,还存在着一个“亲隐”原则,大意就是对一般的罪行,亲人不予主动揭发或采取沉默态度是被认可的。说起这一点,便勾起在那埸“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我们家庭中曾被有关组织要求站出来,揭发我们父亲的罪行…… 当时,这种以政支治挾持人伦的方式并不鲜见并被普遍的推广效仿,妻揭发夫,子批斗父,就是拿人的最痛处最软处的下手,人伦底线一经击穿,人便无所顾忌了,人性的丑恶卑鄙假以革命的名义大行其是,当下,一些”告密”、“戴帽子”、“打棒子”等又甚嚣尘上,其实都是那埸割命留下的遗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一代也垂垂老矣,回忆过去,后悔的事数不胜数,想学的东西没有学,尤是亲情间的亏欠太多太多……</p><p class="ql-block"> 最后,愿我的姐弟们及小一辈的孩子珍惜当下每一刻,生活本身就是目的,精彩全在于心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