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絮語,一一晴雯之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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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夀夭多為誹謗生,多情公子空牵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2, 126, 251);"> </span><span style="color:rgb(1, 1, 1);">此〈金陵十二釵 - 又副册〉第一頁,晴雯判詞。其畫面“不過是水墨滃染,满紙烏雲濁霧而已”正預示其命運之悲慘。</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晴雯很小即被賣給賈府大管家賴大家,成為賴大之母賴嫲嫲的丫頭。因常隨賴嫲嫲到賈府,見賈母喜歡,遂作為禮物“孝敬”了賈母(見七十七回)。所以連自己的生身父母都不清楚。一個孤苦伶仃的小女孩,無依無靠,失掉了最起碼的人格,當作“物”被賣掉、被轉送。幸好賈母因“看她甚好,言談針線都不及她”所以就“給寶玉使喚”(見七十八回),成了寶玉房中四大丫頭之一。同時,因賈母看好她的針線,還不時給賈母做些針線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晴雯跟随寶玉,特别是在怡紅院的幾年,是她短促的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她雖“身為下賤”,却有着一颗高傲的心。她身為奴婢,却向往自由、追求做為人的平等。她和寳玉雖有文野之分,却志趣相投。她不像襲人,為了卑微的“姨娘”之位,不惜自獻。以“柔順、賢慧”,在感情上籠絡、在行動上控制寶玉,甚至想按王夫人的旨意“塑造”寶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晴雯自知和寶玉之間有主、奴之分,却不奴颜卑膝,而以平視寶玉。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做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中,作者充分展現了晴雯的自尊和不入俗流的個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這天因金釧受辱投井,寳玉心情煩亂。而恰於此時,“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骨子跌折(想是玉或牙骨)”怡紅院中這種事若在平時,不過些許小事,寶玉也不會有所苛責。偏此時,寳玉心中不快,便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麽様?明日你自已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麽顧前不顧後的?”這句話細想想,除了責備,其實也有一些期許在。然而晴雯却覺得有傷自尊,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要踢要打憑爺去。……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當然晴雯並非是要離開怡紅院,離開寶玉,她要的是人格的平等。所以她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常常會出語尖刻,此正和黛玉有相似之處。而作者正是以晴雯作為黛玉的影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此時“柔順、賢慧”的襲人“忙趕過來”了事:“好好的又怎麽了?可是我説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儼然一副大管家的口吻。晴雯立刻反唇相譏:“姐姐既會説,就该早來,也省的爺生氣。……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脚(見第三十回)。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是個什麽罪呢!”伶牙俐齒躍然紙上。其實這也正是晴雯(黛玉)因言獲讒之病。襲人無奈,“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此正襲人和寶釵相似的堅忍之處,為晴雯所不及)“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襲人情急之下,又说出了她心心念念,却不能説出口的話,被晴雯抓住。借機向襲人,其實也是向寶玉,表明了自己的態度,遂“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别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也瞞不過我去,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那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没挣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上我們了。”晴雯在這裏争的不是名分,而是自尊和人格的平等。同時也揭了襲人的心病。一番吵鬧,言來語去,把晴雯的剛烈,襲人的堅忍,寶玉的情分,一一展現。各人有各人的心理,各人有各人的聲口,脾氣性格判然分明。曹公妙筆!</span></p> <p class="ql-block">  寶玉見晴、襲二人争吵不休,於是“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可好不好?>”(此暗伏晴雯終被王夫人攆出)聽聞此言,晴雯“不覺又傷心起來,含淚説道:<我為什麽出去?要嫌我,變着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够的。”晴雯此時之傷心,傷在寶玉之不知己心也!此乃晴雯之大傷心處。</p><p class="ql-block"> 寶玉因耐不住晴、襲二人吵閙,起身就要去回王夫人,妙在此時“襲人忙回身攔住”,對寳玉笑説:“好没意思!認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她?便是她認真要去,也等把這氣平下去了,等無事中説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請看襲人之圓通:回太太攆晴雯,非不能回,乃現在不可回。時機未到也!一俟時機成熟,於“無事中説話兒”不露痕迹地向太太透出此意。果然至第三十四回,趁寳玉捱打療傷之機,襲人單獨向王夫人説了一番男女大防之类的話,甚至提出讓寳玉搬出大觀園的建議,引起王夫人的警覺。達到不回而“回”的目的。此是後話。</p><p class="ql-block"> 正當寶、晴、襲三人不可開交之時,情節如何發展?如何收束?當此關頭,黛玉來也!黛玉乃怡紅院常客,故此來合乎常情,毫無突兀之感。“晴雯在傍方哭着欲説話,只見林黛玉進來,便出去了。”主角既已出去,黛玉一句笑話:“大節下怎麽好好哭起來?難道是為争粽子争惱了不成?”。“寳玉和襲人“嗤”的一笑”。一塲風波就此收住。真結構故事高手。</p><p class="ql-block"> 然後接着是薛蟠請吃酒一語帶過,至晚歸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内”只見院内乘凉的枕榻上“有個人睡着”。醉眼矇矓間以為是襲人,坐在榻沿上推了一下,“那人翻身起來,説:<何苦來?又招我!>”原來是晴雯。寶玉借機又委婉地勸解了晴雯,笑着對晴雯説:“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跌了扇子,我不過説了那兩句,你就说上那些話。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拉扯上她。你自己想想,該不該?”這實際上已相當於寳玉的主動和解,這番心意,晴雯自能領會。但心高氣傲的晴雯還是保留了自己内心的矜持,説道:“怪熱的,拉拉扯扯做什麽!叫人來看見像什麽!”這就是晴雯的自尊。和金釧主動逗寶玉吃她嘴上的胭脂大相徑庭。最後還不忘調侃地説“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裏。”當寶玉説道:“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麽睡着呢?”晴雯“嗤”的一笑,説:“你不來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晴雯又是清醒的。然後晴雯要去洗澡,寳玉提出要和她一起去洗。於是從晴雯口中透出寳玉和碧痕一起洗澡的情節:“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麽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不知道做什麽”隱而不發也!“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蹆,連席子上都汪着水。 寫性事,曹公多用潔筆!</p><p class="ql-block"> 晴雯明確拒絶了和寳玉一起洗澡,晴雯又是清白的。既不能一起洗澡,寶玉又提出讓晴雯“洗洗手,拿菓子來吃”。晴雯笑道:“我慌張得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裏還配打發吃菓子。倘或再打破盤子,還更了不得。”再提日間事,引出寳玉關於物應役於人的一段議論:“這些東西,原不過是供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性情不同。”因扇子所起,故以扇子為例:“比如那扇子,原是搧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使得,只别在生氣時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曹公這裏當然不是提倡“暴殄天物”。這裏表現的是寶玉關於人要有來自天然的“真性情”的主張。晴雯聞聽此言,果然表現出她天真無羈的性情,笑道:“既這麽説,你就拿扇子來把我撕,我最喜歡撕的。”當然此中亦有恃寵撒嬌之意。晴雯一邊撕,寳玉則説“響(想)的好,撕響些。”结果在“撕扇子”的“嗤嗤”聲中,二人在思想層面有了共通之處。此處不可以幽王、褒姒並論。所以説晴雯(黛玉)才是寶玉真正的知心。而二人(黛、晴)最後都獨能保持“清白”之身。</p><p class="ql-block"> 回末,又是一句“史大姑娘來了”收束此回,引起下文。</p> <p class="ql-block">  晴雯是清白的,也是清醒的;晴雯又是自尊自重的。她雖“身為下賤”却從不卑視自己、仰視主子。在三十七回中,襲人等收拾屋内物品,發現有一對聨珠瓶還没收回來。引起秋紋回憶起一件事:原来是寶玉見園中桂花開了,“不敢自己先玩”就用一對聨球瓶插好,命丫頭秋紋分别给賈母和王夫人送去。賈母見寳玉如此孝敬“喜的無可無不可”還賞了秋紋幾百錢。於是秋紋對大家説: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説話,有些不入她老人家眼。可是這次却賞她幾百錢,秋紋認為這是主子的極大恩典,“幾百錢原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而引以為榮。接着又説到了王夫人那裏,王夫人正和鳳姐等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顔色衣裳,不知要給哪一個”見秋紋來為寳玉送花,也十分高興,“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横竪也得,却不像這個彩頭。”正有洋洋自得之態。襲人、麝月俱未答言,獨晴雯笑道:“呸!好没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纹認為不管是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恩典”晴雯却説:“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别人剩的给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裏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给她,剩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晴雯就是要争一個平等。其實在那個等級森嚴的封建社會,那裏會平等地對待一個丫頭?僅因有這種想法,就是對太太們的極大“冲撞”。這正是晴雯悲劇結局的宿命。</p><p class="ql-block"> 秋紋聽晴雯這樣説,遂問道:“給這屋裏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難道你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纹道:“胡説,……那怕給這屋裏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去管别的事。”這句話引得衆人大笑:“駡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結果是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可見衆人對襲人之得寵,也心有不平,趁機調侃一下,出一口“軟氣”。</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 1, 1);"> 最後,晴雯出去取東西,還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裏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説着又笑道:“你們别和我妝神弄鬼的,什麽事我不知道!”言語尖刻如此,正如黛玉之常出語傷人而不自知。揭了襲人的底,雖未見襲人當塲表現,然“風流靈巧招人怨”已注定。</span></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因襲人之母病危重,襲人回家探视,而其母病殁,需出殯之後方能回來。於是怡紅院中以麝月、晴雯代替襲人伏侍寳玉。正應了襲人那句話“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而且是個大事故兒。</p><p class="ql-block"> 正值寒冷冬夜,因寶玉半夜醒來要茶喝。麝月起來“向暖壺中倒了半碗茶,遞與寶玉吃了。”自己順便也吃了半碗。结果晴雯醒了,也要吃茶,麝月又给她倒了半碗。經過這番折騰,麝月來了精神,要到院外看看月色。而“晴雯等她出去,便要嚇她頑耍”。晴是一時興起“也不披衣,只穿着小襖,便躡手躡脚的下了薰籠,随後出來。”剛從暖暖的薰籠出來到了房外,“忽然一陣微風,只覺侵肌透骨,不禁毛骨悚然”。經這一暖一冷,“至次日起來,晴雯果覺有些鼻塞聲重,懒怠動弹”。得了一塲重感冒。</p><p class="ql-block"> 正是“屋漏偏遇連日雨”,晴雯前病未愈,又添新患。這日白天寳玉奉命要去給舅舅(王子騰)拜夀。臨行之時賈母讓他再穿上一件“俄羅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雀金泥大氅。在李貴等六個成年僕人和焙茗等四個小厮簇擁下(何等排塲,正反襯落敗後之凄凉)“一陣煙去了”。</p><p class="ql-block"> 且説晴雯雖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駡大夫”,罵小丫頭們偷懶:“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了你們的皮呢。”又聽説小丫頭墜兒之前偷拿了平兒的蝦鬚鐲,剛被發現,更是火上澆油。粗暴地對墜兒進行了肉體體罰(用一丈青簪子扎手)不等寳玉回來,自作主張立馬攆走墜兒。這裏作者刻劃了晴雯一味争强好勝,急躁耿介的性格缺陷。同時也為後來晴雯自己被攆設一伏線。</p><p class="ql-block"> 經這塲折騰,“晴雯方才又閃了風,着了氣,反覺更不好了。”到掌燈時分“剛安静些”一個難以解决的問题又來了:“只見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頓足”原來是早晨賈母給的雀金泥大氅,“後衿子上燒了一塊”。因是晚上回來,賈母等並未發現。麝月趕忙叫一個嬷嬷,包了大氅俏俏送到外邊織補。結果,“婆子去了半日,仍就拿回來”。原來外面的織補匠、能幹裁缝、繡匠和做女工的都不認得是什麽,都不敢攬。“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又是忍不住)翻身说道:“拿來我瞧瞧罷!”移過燈來细瞧之下,説:“這是孔雀金線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宻了,只怕還可混的過去。”正如賈母所言:“言談針線都不及她”,只有她會界線。“説不得我挣命罷了”,“-面説,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髪,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掌不住。”因怕寳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於此亦可看出她對寳玉的情分不淺。就這樣,麝月幫着拈線,晴雯拆開裏子“用茶杯口大小一個竹弓釘綳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缝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來後,依本纹回來織補。”曹公不但文章大才,亦是針線高手!</p><p class="ql-block"> 就這樣“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一旁,一會兒問喝不喝水,一會兒又命“歇一歇”,一會兒拿灰鼠斗篷給晴雯披上,又拿枕頭讓晴雯靠着,也是百般柔情憐愛。直到“自鳴鐘敲了四下(大约相當早晨七點左右吧)”剛剛補完,“<噯哟>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了”。此回曹公冠晴雯為勇,是為<勇晴雯病補雀金裘></p> <p class="ql-block">  晴雯一塲大病,以病補雀金裘而結束。至此,寳、晴之間的感情有了進一步的深化。中間又經過一次“迴光返照”式的極其熱鬧、歡快的<夀怡紅群芳開夜宴>。怡紅院中八個丫頭和李紈,釵、黛、探、湘等以為寶玉祝夀為名,舉行了一次非主流,却十分暢快、無拘無束的“聨歡會”。充分展現了大觀園中的青春躁動。而晴雯又是其中活躍人物。後文無非賈敬暴斃,尤二吞金,尤三自刎。雖有黛玉桃花詩社之議,而有名無實,已現零落星散之象。殊不知一塲更大的災難正悄悄襲來。晴雯即將遭到致命的打撃!</p><p class="ql-block"> 至第七十三回<痴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纍金鳳>因賈母一個粗使丫頭傻大姐在大觀園中捉蟋蟀時,拾到個繡春囊,自己不識何物。又恰被偶進園中的邢夫人看到。邢正借此打壓二房,将此囊交給王夫人,看王如何處治。遂引起抄檢大觀園這塲絶大風波。</p><p class="ql-block"> 至七十四回,王夫人和鳳姐正組織周瑞家的等五人查訪此事,邢夫人陪房王善保家的恰來探聽消息,王夫人正嫌人手不够,遂命她也參與此事。此正合王喜保家的心意。王善保家的“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鬟們不大趨奉她,她心裏不自在”趁此時正好報復。於是首先點出晴雯,大進讒言:“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裏的晴雯。那丫頭仗着她生的模樣比别人標緻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像那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説慣道,抓尖要强。一句話不投機,她就立起兩隻眼睛來駡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统。”此番話雖有誇大之處,然大多到也符合晴雯性情,虧她説的如此詳细。可見晴雯素日得罪人不少。王夫人聞聽此言,不禁想起一次“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的,正在那裏駡小丫頭。我心裏很看不上那狂樣子。”曹公至此方從王夫人眼中描出晴雯的大致樣貌,並特别點明“眉眼有些像林妹妹”。王夫人“看不上”晴雯,正隱示“看不上”黛玉之意。</p><p class="ql-block"> 盛怒之下的王夫人立刻叫自己的丫頭:“你去只説我有話問她。……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她即刻快來。”此時的晴雯身上正不自在,“睡中覺才起來,正發悶”,聽王夫人叫她,只得跟了來到鳳姐處。又“因連日不自在(病),並未十分妝飾,自為無碍”,“自為無碍”心中無愧也。可“王夫人一見她釵斜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不覺勾起火來,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给誰看!”晴雯雖没有思想凖備,但確實聰明,遂先説明是老太太撥了她去“外間屋裏上夜”,又推説寶玉日常俱是襲人和麝月伏侍,自己不大靠前,“不過十天半月之内,寶玉叫着了,答應幾句話就散了。”並且還不忘補充一句“我閑着還要做老太太屋裏的針線”希冀以老太太名義稍缓王夫人之威,以求自保。孰料其時王夫人之心已堅,一心破木石而欲成金玉,遂道:“既是老太太给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最後喝道:“出去!站在這裏,我看不上這浪樣兒。”晴雯何曾受過這等羞辱。“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内去。”大觀園尚未正式抄檢,晴雯已首當其冲,先入死門而不自知。即使如此,當王善保家的搜到晴雯箱子時,“只見睛雯挽着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着底子,往地下翻,將所有之物盡倒出來。”“闖”、“掀”、“提”、“翻”將晴雯此時的氣、怒、怨、恨,淋漓盡至地表現出來。晴雯確是無辜的,她没有任何私情。晴雯確是清白的,“將所有之物盡倒出來”以示其乾净。此一抄檢,七零八落,已隱示破敗之象。整個大觀園只有笛聲凄清,詩悲寂寞。中秋佳節,却是寒塘冷月。(見七十五、七十六回)</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至七十七回上半回曹公題之曰<俏丫鬟抱屈夭風流>。一個“俏”字贊晴雯之美(非只贊其貌),一個“屈”字嘆晴雯之寃,一個“夭”字惜晴雯之不夀。</p><p class="ql-block"> 搜檢之後,王夫人“親自到園裏查人”並叫晴雯哥嫂來,“領出他妹子去”。寶玉正從外頭進來,聽到“王夫人進來親查,便料到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只見王夫人“一臉怒色”,“四日水米未曾沾牙”的晴雯,被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走了”。寶玉見此“雖心下恨不能一死”,然“王夫人盛怒之時,自不敢言”。此有責於寳玉乎?</p><p class="ql-block"> 寶玉雖不敢明言,到底心有所屬。只得央告一個婆子,並“許她些錢”带他出來看望晴雯。晴雯無父母兄弟,只有個姑舅哥哥,喚作吳貴(烏龜),且“一味胆小老實”。此處當有深意:黛玉亦父母雙亡,只有一個姑舅哥哥(寶玉),寶玉豈不胆小乎?故攆晴雯即去黛玉,而寳玉乃無可如何。</p><p class="ql-block"> 原來這吳貴就住在大觀園後角門外。晴雯無家可歸,只能住在他家。她表嫂哪裏會侍候她,“自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屋内趴着”此何等凄凉!寶玉命婆子在外瞭望,“獨掀起布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席上,幸而被褥還是舊日舖蓋的”蘆花似雪(薛),“席”者“襲”也〈請看又副册襲人頁),此皆有意之筆。寶玉不知怎麽才好,“含淚伸手輕輕拍她,悄喚兩聲”,此何等柔情!晴雯“忽聞有人喚她,强展雙眸”。“忽聞”狀其終日無人搭理,“强展”謂其終日昏睡神思恍惚。然一見寶玉,则“又驚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説了一句:“我只道不得見你了”。直以“你”呼寳玉,已破主、婢之限,正黛玉之影。然後叫寳玉给其倒茶喝。原來是“渴了半天,叫半個人也叫不着”。寳玉到爐台上一看,“雖有個黑煤烏嘴的吊子,也不像個壺。”伸手去拿碗,還“未到手,先聞得油羶之氣”,只得拿來用水洗了兩遍,又拿“自己的絹子拭了,聞了聞,還有些氣味”,此何等仔細!若無十分情意,能有此舉乎?及至斟出茶來,“看時绛红的,也不大像茶”,自己先嘗一口,“並無茶味,鹹澀不堪”,而晴雯却“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如“甘露”一般,“灌了下去”。想想太虚幻境中,神瑛侍者正是“日以甘露灌溉”绛珠仙草。曹公之意顯矣。</p><p class="ql-block"> 見此情景,想想夀怡红之夜宴,不過旬日光景,已天差地别。寶玉流着淚説道:“你有什麽説的?趁着没人告訴我。”晴雯亦嗚咽道:“有什麽説的?……我已知横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自知大限已到,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雖生得比別人好些,並没有私情勾引,怎麽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發出了極度忿懑的不平之聲。她不和寳玉“拉拉扯扯”,她拒絶和寳玉同浴,她更没有像襲人那樣和寳玉有雲雨之情。她是極度寃屈的。所以最後又説:“我今日既擔了虚名,不是我説一句後悔的话,早知如此,我當日……”這句話和黛玉臨終前在病榻上喊出的“寳玉,你好……”可互為印証。寳玉此時“又痛又急又害怕”,直如“萬箭攢心”。拉着晴雯的手,給她輕輕搥打着。“晴雯拭淚,把那手用力拳回,擱在口邊,狠命一咬,……把兩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齊根咬下”放到寳玉手中。又“在被窝内將貼身穿着的一件紅绫小襖兒脱下,遞給寳玉”。寳玉見她如此,已經會意,“連忙解開外衣,將自己的襖兒褪下來”蓋在晴雯身上。在生死關頭,晴雯大胆地向寳玉表白了自己“不擔虚名”的願望,寳玉也以以同樣的形式接受了她的感情。寶玉穿上晴雯的小襖,只用外面衣服掩了。晴雯見他穿上了自己的小襖,要寳玉扶她坐起來,“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寳玉的襖兒往自己身上拉”,寳玉連忙给她披上,“拖着肐膊,伸上袖子,輕輕放倒”。然後把晴雯的指甲装到荷包裏。晴雯说:“這裏腌臢,你哪裏受得?你的身子要緊。今日這一來,我就死了,也不枉擔了虚名。”至死和黛玉一樣,還是“乾净身子”。</p><p class="ql-block"> 作者用了很大篇幅寫了寳、晴的生離死别,對晴雯之死表示了極大的同情。正如判詞所示:“夀夭多因誹謗生”,晴雯死於封建專制社會的黑暗,死於殺人無痕的流言。晴雯的悲劇乃是那個社會的悲劇。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毁滅給人看”。晴雯之殤正是如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