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中的父亲

张明(谢绝私聊)

<p class="ql-block">  今年六月的西安,干热难忍。午饭后,在空调慢吞吞吐出的丝丝凉气抚慰下,我坐在书房,随手翻阅汪曾棋先生文集《异秉》一文。电脑音箱传来阿炳二胡独奏《二泉映月》那悠远的琴声。是随着空调吹出的凉风,还是那委婉连绵的琴声,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出,缓缓流淌的清泉带来的凉意,让空气似乎也凉爽了许多。手机"崩"的一声,一条信息传来,打开是儿子发来"祝爸爸父亲节快乐"的祝福。</p><p class="ql-block"> 《二泉映月》的琴声,还在那悠扬的响着,小说巜异秉》中"保全堂"药店里的陈相公,好似突然从书中跳到我的眼前,他变成了我的父亲,我那已经到了遥远地方父亲的形象,那样生动,那样真实,那样鲜活。</p><p class="ql-block"> 父亲曾告诉我。他的父母靠开磨坊,给别人磨面维持全家生活。他14岁那年,还没上完完小,家里实在支付不了供他继续上学的费用。就送他到咸阳"一世堂”药店当学徒,那时叫"相公",他哥哥认识这家药店掌柜的,也算是弟弟的保人。兄弟俩从泾阳步行几十里到咸阳,把父亲送到药店掌柜那里。从此,父亲走上了自己养活自己的路程。</p> <p class="ql-block">  药店等级非常清晰。“掌柜"就是东家,出资人;"管事"就是经理,替东家管理药店;"刀头"负责切药、打丸药和吊蜜丸等,他是药店的核心技术人员,饮片切的好坏,丸药打的是否均匀,是药店的"门面",其他抓药的、记账的都称"先生";最下等的就是"相公",是药店学生意的学徒,三年没有工钱,只管吃住。</p> <p class="ql-block">  除过前三等人干的活之外,药店其它的活都是相公来做。前几个月,有时还要看掌柜家的孩子,父亲抱着不到一岁的小孩儿,抽空还要到厨房帮厨。这实际是掌柜的在考察相公的眼力,眼中是否有活,是否勤快、听话,通过了才干药店里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父亲起得比谁都早,起床先把先生的尿盆倒掉,刷干净,半扣在厕所里。扫地,擦桌椅,擦柜台,用鸡毛掸子,掸去药罐子、药斗子上的浮土,够不着还要踩上凳子,然后下门板,那时店铺都是"铺闼子"门,一排宽近一尺,高近一丈,厚厚的沉重的门板,嵌在门框和门槛的槽子里,父亲一块一块卸出来,按"东一""东二""东三”……,"西一""西二""西三"……次序,靠墙竖好,这就开门大吉。</p><p class="ql-block"> 太阳出来了,父亲把"刀头"切好的饮片,打好的丸药都放在匾筛里,顶在头上,一手扶匾筛,一手扶梯子,一阶一阶地爬上屋顶的晒台上,定时还要翻搅饮片、丸药,还要随时操心看天会不会刮风、下雨。即便是这样,也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他可以站在屋顶,向着家乡的方向远眺,想念很久没见面的父母,想着家里人对他的关切,遐想着学徒完了,学到本事,回泾阳老家也开个药店,养活父母和家人,或者在药店里当个"先生"抓药、切药,不受人欺负,想着更好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六月的关中,阳光充足干热,适合晒药,到了太阳快落山,父亲又爬梯子,收回屋顶晒好的饮片、丸药,收完药,开始碾药,双脚踏着碾把,在船形的铁碾子里前后碾压,碾完一味药,还要把铁槽子擦得干干净净,再碾另一味药。碾完药,还要裁纸,把一沓一沓淡黄色的草纸,裁成大小不一的方块,用作第二天包药。天黑了,先把店堂外的油灯吹灭,擦干净灯罩,又按次序一块一块地上门板,最后一块门板的装好了,就算关门。</p><p class="ql-block"> 吃完晚饭,开始摊膏药,到了九、十点钟,把"先生"们的尿盆,都放在他们的床下,父亲才把自己的被褥铺在柜台上,吹灭店堂的油灯,躺在被窝里,再默默的背几篇《汤头歌诀》,一边背着,一边想着爸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p> <p class="ql-block">  经历三年艰辛和辛酸, 看人眼色,稍不留意就会埃骂。为学艺只能忍气吞声声。</p><p class="ql-block"> 学徒期满了,父亲终于留在一世堂药店,可以挣钱养家了……也许是三年的磨练,形成了父亲豁达,开朗,坚毅的性格。遇到难不叫苦,担当;遇到屈,不埋怨,坦然:遇到人,不分高低,善待的处人处事哲理。父亲从未埋怨过谁,从未叫什么困难,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更没有见过他与谁争辩。和父亲一起学相公的有田叔叔,曾给我讲过我父亲学相公时的故事,也说起过掌柜的、先生们夸我父亲的的事情,给我印象很深。他们后来都成了好朋友,有田叔叔对我们也很好,常到我家来玩。</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1956年公私合营,父亲成为了一名国营公司职工。</p> <p class="ql-block">  舒缓而又起伏,恬淡而又激荡的琴声,从音箱中飘出,在书房里回旋,似乎述说着阿炳怀念对他恩重如山的师傅。我对父亲的思念,亦如那流淌的惠山二泉的泉水,缠缠绵绵。我的记忆中,父亲脾气非常好,从来没有给我们发过脾气,对我们的教育培养,言语不多,总是做给我们看,潜移默化地引导我们。长大后我渐渐的懂得,父亲是太阳,是月亮,指引着我们前进的路,给予我们无穷的榜样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  我五岁时奶奶去世,回到父母身边。那时家就住在药店后院,整天能看父亲在药店工作。记得父亲拿到药方,用石镇压住药方子,在柜台上铺几张淡黄色草纸,一味药一味药地抓,他从药斗里抓出药,放进铜制的戥子称里称,非常准,几乎每次抓出的药都不多不少,再把称好的药分成几份,倒在淡黄色草纸上,药抓齐了,他再对着方子核对一遍,非常麻利地把几付药包好,用纸绳子捆好,把药方夹在药包上,就算完成。其它的象打丸药,切饮片,吊蜜丸等"先生们"干的活,父亲都能干了。看着父亲这行云流水的操作,我从内心敬佩他。后来父亲调动了几个药店,从门店经理最后成为药材公司经理。他的业务水平,为人处事能力得到公司上下的认可。</p><p class="ql-block"> 因为业务需要,父亲开始在全国不断的出差,一年四季在家的时候不多。我和父亲的联系,就是靠那时攒烟盒维系着。父亲年轻时抽烟很少,我要攒一些烟盒纸。父亲每到一地都要买一盒当地香烟,留下烟盒给我,我攒的烟盒纸在全班是最多,记得有一次从河南回来,给我带来了十多种,班里同学都没有那样的烟盒纸,我是大大的炫耀了一番,我至今记忆优新。还有一次,父亲去林区为单位拉木材,回来时买了几只山鸡,山鸡的羽毛又长又宽,姐姐拔下鸡毛做了几个毽子,和其她女孩子玩的相比,漂亮多了毛,踢起来又大又稳,姐姐的同学上学放学都要一起踢一会。</p> <p class="ql-block">  父亲父母去逝早,他无从孝敬,但他孝敬外爷外婆也是无微不至,定期给他们寄钱,逢年过节必带我们回去看望老人。外婆外爷在农村,冬季非常冷,父亲就把家里节省下来的蜂窝煤晒干,装在纸箱子里,周围用废报纸和小劈材垫实,用绳子捆好,连同蜂窝煤炉子找顺车送回老家。</p><p class="ql-block"> 到了冬天,外爷生上炉子,邀几位好友,围坐在炉子边,一边取暖聊天,一边煮着砖茶,茶煮的很酽,满屋的茶香,满屋的热气,个个手捧热茶杯,眯缝着眼,细声吸溜着,一脸的满足,更是对外爷的羡慕。外爷也非常喜欢父亲这位女婿。</p><p class="ql-block"> 记得,1975年,父亲到延安南泥湾五七干校学习劳动锻炼,外爷知道了,托人把他的军用羊毛皮鞋给父亲,说陕北冷,这鞋暖和顶用。在父亲的影响下,我的每个寒暑假,都在外婆外爷家,陪伴老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放羊割草喂小鸡,拉土垫圈扫院子,拾麦种秋拉柴禾,一段辛苦,一段欢乐。</p><p class="ql-block"> 他对他的哥和妹也是非常的关心,家里有大事小情他都积极帮助,经常回老家看望他们,特别是每年春节,提上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带上全家人去拜年,他们围坐在一起时那种亲情,那种爱义,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影响。</p> <p class="ql-block">  父爱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带给我们的是踏实和安全感。那时,家里的大小事情,都要父母操心。母亲厂里分配了一间半住房,家里人多,我和父母住一间,两个姐姐住半间,后来又有了妹妹,随着我年龄长大,父亲就挨着原来的房子,加盖了一间,土坯的墙,旧毛毡顶的土屋。每到下雨时,父母总是第一时间看哪里漏雨,可能是油毛毡太旧了,外面下大雨,屋里大漏,外面下小雨,屋里小漏,家里的坛坛罐罐都用来接雨水,实在漏的不行,只有冒雨上房修理,没有梯子,父母穿上雨衣,搬两个高凳子,摞在一起,母亲扶着凳子,父亲踩着凳子,轻手轻脚的怕手脚把已经削薄的屋顶压烂,在屋顶用厚塑料布盖在漏雨厉害的地方,顿时,漏雨的地方少了。多年以后,父亲把旧油毛毡顶换成了青瓦,再下雨时,父母就没有了忧虑。 </p><p class="ql-block"> 对家庭是这样,在单位更是这样。1976年,唐山发生大地震,伤亡巨大,按照中央统一安排,把唐山伤员疏散,送到全国各地去治疗,咸阳也分配了任务。父亲又被借调到市抗震办,他几次前往唐山接伤员。伤员大部分是骨折或截肢人员,他们中有的家人在地震中丧生;有的全家仅剩自己;有的对家人生死不明……他们躺在担架上,有的情绪沉闷;有的悲哀难忍;有的哭哭闹闹……父亲深知他们的悲痛,尽全力照顾这些悲观的伤员,父亲说那一路太难了,伤员多,工作人员少,路程又要20多小时,即要不断耐心地安抚伤员情绪,随叫随到,还要随时关照他们的吃喝拉撒,有时还要承受他们的不理解,甚至埋怨,一路没有喘息的时间。回到咸阳,伤员分配到几个医院,父亲又到医院看望他们,安慰他们。治疗康复好的还要送回唐山。就这样反复接送,持续两年多时间。最难的是在咸阳去世的伤员,要把他们的骨灰送回唐山,别人都不想去,嫌不吉利,父亲主动要求去,一路提着两个骨灰盒,安全送到唐山,交给相关部门,这才算彻底完成了抗震办的任务。</p> <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我的的关爱,更使我终生难忘。1977年恢复高考,1978年我努力准备复习应考。辅导材料很少,老师和个别同学,找来了一些过去各门课程的考题或辅导材料,那时,又没有复印机,全靠手抄。有一天,我好不容易借来了三门课程的资料,第二天必须还别人,我自己又要抄资料,又想复习做题,父亲看到后说:"我帮你抄资料",他一个完小毕业的人抄文字没问题,当他抄化学符号和化学反应式时就难住了,他照猫画虎,甚至把资料垫在底下,慢慢的,小心翼翼地运笔描出符号来,看着父亲的样子,我内心百感交集,又思绪复杂,大姐下乡后参加了工作,二姐前一年参加高考没能考上,又下乡了,轮到我高考,父亲多想让我能考上大学啊!他也是到处给我借复习资料,借来了又抄资料,总想给我多腾点时间。现在想起都记忆犹新,如同昨日。</p> <p class="ql-block">  父亲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一生爱学好学。他工作时间最长的地方是药店,抓各种药方的中药,他记往了治疗各种病的药方。记得小时候我们有点小病,他就给我们开个简单的药方,药到病除。他调动过几次工作,跨度也大,药材公司,食品公司,财贸办,工会招待所等单位,他都很快进入角色适应并很好的完成工作。</p><p class="ql-block"> 他也多次被临时借调,完成阶段性任务,如抗震办的工作等等,他还牵头筹建市委招待所,从考察调研到设计方案,再到基建管理,还没完成,又调他给市委修家属楼。他说走就走,边学边干,从无怨言,他精心研究学习基建知识,工作得心应手,很好的完成了各项任务。他不论在那工作,干什么事情都受人尊重。</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位老党员,一生热爱党,热爱国家,退休后,他们有一些朋友和爱好者,每周都组织一次国际国内大事讨论,父亲雅称为"谝协",为此父亲要读报纸,听广播,看新闻,为讨论做准备,父亲说他们讨论热烈,有时因不同观点争得面红耳赤。</p> <p class="ql-block">  我从19岁离开家参加工作,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家,回家看望父亲总是匆匆忙忙,很少有和父亲长时间交流的机会,他不询问我具体干什么,但他总给我讲他熟悉的药方,抓药,讲中药的君臣佐使,讲甘草和百药的作用,我慢慢品味到了他的良苦用心,教导我做人做事的道理。</p><p class="ql-block"> 他总是惦念着我们,看着我们成长,特别在工作取得一些成绩,他由衷的骄傲,当我有点挫折,他就给我加油鼓劲。</p><p class="ql-block"> 在工作岗位上时,工作确实忙碌。回家看望父亲的时候不多,每次都匆匆忙忙,问问他有什么需要,他总是说;"现在生活好着泥,忙你的吧!"很少交流谈心。他总是用安祥自毫的眼神看着我,透出放心与安慰。</p><p class="ql-block"> 快退休时,想着有时间好好陪陪父亲,尽些孝心。可天不随意,2019年11月,一次重感冒把父亲击倒,住进医院。我只能请几天假陪护他,因为我还有一个带队出国考察的任务,不能继续陪护父亲。那时他已呼吸困难,全靠呼吸机维持,但他思维很清楚,吃力地挥着手,让我走。我依依不舍地鼓励他,"爸,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周就回来,再来陪你"。他一直干涩的眼睛湿润了,眼神紧紧盯着我,一时坚毅,一时又迷离,一时期盼,一时又失望,一时留恋不舍,一时又绝望无奈,一时目光炯炯,一时又双目紧闭……呼吸面罩下的嘴唇,不停地颤动着,好似在说话,又好似在微笑。最后,他示意我摘下他的面罩,要给我说话,我赶紧把耳朵凑近他嘴边,传出他微弱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照顾好你妈",说这五个字就呼吸不上来了,我赶忙给他戴上氧气面罩,他慢慢地缓过来,用信任的,期昐的眼光盯着我,挥着颤抖的手,示意我走。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我望着他,后退着出了病房,更是提心吊胆的离开病房,但又想坚信父亲!他一定会等着我!等我回来再陪他。</p><p class="ql-block"> 出了病房,我还是不断回头看那病房的门,我多希望父亲能出门送我,因为我每次离开家时,他都会出门送我的,何况这次我是要出国,出远门,我迟疑一会,病房门还是紧紧的闭着……看来只有快去快回!可万万没想到,这竟然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成为生与死的绝别!</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豁达而深情地人,他总是爱操心,操子女的心,操他兄弟姐妹的心,操侄子外甥的心,谁不论有大事小情,他都要过问了解想办法,在他病危时,我的大姑、小姑去看望他时,他已经摘不下氧气面罩,他要来纸笔,用颤抖的手写了个"死",然后紧紧握住她们的手,又用双手比划出屋顶的形状,想告诉她们照顾好家,维持住这个大家庭,两个姑姑看着他的样子,双眼都含着泪,但给他以坚定的目光。这也成了他和姐妹的最后绝别。</p> <p class="ql-block">  我到德国第二天,就传来了父亲去世的噩耗。我悲痛欲绝,深深自责,没能在他最后时刻陪他老人家。</p><p class="ql-block"> 我回国后,我到他的墓前悼念,小孙女一句话让我更加悲痛,"爷爷,过去回太爷爷家,我和太爷爷说话太少,以后我和太奶奶多说话。"是啊,当父亲需要陪伴的时候,我可能有各种原因,没有陪他,总认为尽孝心的机会还多着呢,可如今一切机会都没有了。</p> <p class="ql-block">  《二泉映月》的琴声停了。我看着手机上儿子的信息,端详着父亲的遗像,感慨万分,今后只能给父亲过没有父亲的父亲节了,我没有他那边的通讯地址,没法给他发信息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后,我时常仰望明月,寻找月光中父亲的影子,听听他给我托付事情,可他没有一次给我托梦。听别人说,逝世的人在天堂过得好,就不会麻烦儿女家人。我深深地感谢父亲,他在世的时候不麻烦我们,他去世后仍然不麻烦我们,我下辈子一定还要做他的儿子!再给父亲尽孝!</p><p class="ql-block"> 写于2022年6月16日于西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