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工地的日子，原创小说连载1

曾飞(煮雪清欢)

文/曾飞原创

(本文来自我真实经历)

气象山菜市口，一桶泥鳅在售，正排队开膛破肚。旁边是旧书摊，我蹲在旧书摊前蹭书看，有泥鳅血飞溅到书上。

我白天啃白馒头，黑夜住黑店。虽各地流浪，但我既不下流，也不浪荡。

一个五月的中午，我流浪到一个工地外面，透过围墙洞口朝里张望，洞里一个热心人问我：找活干？

我鸡啄米一样点头。

热心人满脸通红，可能是太热心而热红了脸。他说他叫罗轮活，脸红脖子粗，头大胳膊大，然而也是小工。

罗带我见了班长老曾，老曾和善亲切，正缺小工，与我简短聊了两句就带我去吃饭，远远望见蒿草丛中有一团黑影攒动。

近前一看，半人高的草丛里几人围桌而食。我来不及放下包袱就穷凶极恶地吃起来。大家依次介绍，介绍得平淡无奇，只有麻倍儿，他自我介绍说：

麻倍儿，麻将的麻，翻倍的倍。我后来会发现他非常对得起他的名字，他打麻将总是翻倍，虽是小工，但大工都服他。

饭桌五步外是一排野竹，野竹中央呈拱形，钻洞而入便是工棚。工棚是前期班组遗留的，竹席做墙，墙上洞眼如夏夜繁星，棚顶盖石棉瓦，瓦上漏洞百出。

棚内角落一张饭桌，雨雪冬夏便在此吃饭，余时在棚外草丛桌吃。棚内一条细长过道，其余面积全是连成一片的木工板，工人就横七竖八躺在木工板上睡觉，枕头则是工地上捡来的挤塑保温板。 

早上天气挺闷骚的，班长老曾大约50岁，一辈子都在工地上忙碌穿梭，他安排黑哥用风炮机碎桩头。黑哥风炮打得好，同行又称他炮哥，他喜欢唱歌、吹牛、吹口哨。他有一首著名的原创歌曲《混凝土之歌》，钢筋班、水电班和木工班都爱听，对黑哥仰慕至极，请黑哥创作钢筋之歌、水电之歌、木工之歌，均遭拒绝。理由是：唱混凝土之歌的钢筋工不是好的水电工。

红脸人罗轮活负责掰钢筋，罗轮活者，山野莽夫也，他咬牙切齿地把桩头钢筋掰直，钢筋愤怒地指向天空。

我与苟二清理基坑。苟二又名明亮，明亮这个名字，是老曾取的，寓意他早日过上明亮的日子，毕竟他已经在水泥中摸爬滚打三十多年。他矮瘦秃顶，两侧各有一溜白毛，他把两边白毛往中央捋，说这叫地方支持中央。他天生不长胡须，老婆跟别人跑了。

黑哥一边干活，一边唱原创歌曲《明亮之歌》：明亮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老婆跟着别人跑，夜夜号……

明亮要随地小便，斗地主千次，一次没有赢过，每次输了钱就以头撞木，久而久之，他的头与木头也没啥区别了。他一辈子不慌不忙，老赖安排他打线槽，他握凿持锤，如敲木鱼。老曾气得吐血，但他说明亮从小父母双亡，10岁就卖力干活，力得省着点卖。

白天清理基坑，汗水迷离，血糖低迷，我又累又饿，头晕眼花，精神恍惚，工地现场变成抗日战场，基坑变成战壕，铁镐变成步枪，我抱着步枪躺在战壕里，天上轰隆隆的。桩头变成战士遗体，横七竖八躺在烽火热浪中。我满脸炮灰，明亮也黑黢黢的，只有牙齿洁白。

坚持到中午12点，隔壁饲料厂播放歌曲《做你的爱人》。我们兴高采烈地缴械投降，扔下斗车、铁铲、铁镐，奔向饭桌。桌立于蒿草中，草已高过桌面，野草蓬蒿随风摇曳，时而需要拨开蒿草。

许四是五短身材，绕桌子一圈没夹到菜，想起农村猪圈，小猪猡挤不过猪哥哥，绕着老母猪转圈圈，吮不到一个乳头。

黑哥是那头大公猪，身高手长，欺负许四没有领空。许四天生骄傲，哪能受此欺负？他扔下碗筷，气冲冲钻进竹林洞，从工棚拿出两根长棍去洗，回到桌前，竟用长棍当筷，远远夹菜，老调重弹说：我是大工，世间事都是小事。

草的摇曳，让平淡的吃饭变得有趣，让呆滞的时间变得灵动。菜还算不错，是老曾夫人何姨所炒，她高胖，腰围比臀围大，但她要老曾给她买收腰的衣服，老曾说这比让飞机砸中罗轮活还难。

而何姨坚持认为，她体重偏高全是因为自己身高太高。老曾事事将就何姨，他常说：曾何，曾何，曾几何时，十全十美，小桥流水，细水长流……

每当此时，所有人的鸡皮疙瘩破皮而出，按都按不住。

继续清理基坑。我与明亮偷懒，坐坑里聊天，明亮说他在老家的鳅鱼奇遇、白蛇奇遇。我一边听一边掐我的手泡和手茧。痛。

我和明亮是两只坑底之蛙，明亮是老青蛙，我是小青蛙，我们在基坑里傻傻望天，望天上的飞鸟。一会儿飞机飞过，恍惚觉得那是敌机，我们在挖战壕。

太阳围着基坑转圈，转到西边就准备收工。跟着太阳偷工，就叫磨阳工。日落黄昏，收工回棚。我们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嘻嘻哈哈，下了班洗一个热水澡就觉得日子很对得起我们。

一边洗澡，一边嘲笑对方的身体。等明亮出来路过竹丛，麻倍儿他们像猴子一样蹦出来，手持蒲公英朝他挥扫，蒲公英爬他一身。他也不恼，坐下来，将身上的蒲公英一朵朵摘除。终于完成，说：不容易啊，这个澡洗得不容易啊。

晚饭后钻进工棚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大伙睡前总是要聊天的。黑哥说：小时候下河游泳，趁罗五不注意，他潜到罗五裆下用夹子夹住他小弟弟，罗五惨叫，一颗飞石又击落他的门牙，现在还缺着。

窸窸窣窣，棚外野草里有刺猬和蛇。黑哥躺在木板床上，翻一下身，抖一抖烟灰，清清嗓子，又说：

罗轮活小时候在路边撒尿，被几个大妈看见，大妈对他的丁丁表示了极大兴趣，其中一个裹红头巾的大妈说：呀，好可爱的丁丁啊，嫩嫩的，像小胡萝卜。

大妈就差动手动脚了。罗轮活小朋友呆立着，全身烧得绯红。他的这次害羞害得太过分，至今未能从害羞中走出来，从此脸红一生。

白日再累，洗了澡喝了酒就轻松了。有次明亮和许四喝醉了，身披破棉絮，站在破床上跳舞，学大猩猩走路，手举内裤在头顶划圈圈，内裤破洞百出，还有水泥浆点缀其上。

许四不小心踩断床板木方，摔个狗吃屎，顺势滚下床，他的五短球形身材非常适合打滚，滚起来很方便。

罗轮活笑得打滚，没刹住，也滚到床下，床下的许四迅速滚开，巧妙地躲开了罗轮活的碾压。

然后，我们聊那些无忧无虑的稻田，那些绿油油的奔跑，那些春风得意的蚕豆林，那些羞红脸颊的豌豆花.....我们没心没肺，呼呼大睡。

啊，多少个夜晚，黑哥唱起他著名的混凝土之歌；又是多少个夜晚，我们在破烂工棚里哈哈大笑。笑得腮帮都酸酸的了，真希望工地的活永远干不完，永远在一起这么笑下去。

半夜，起床尿尿，外面月色皎洁，夏虫鸣唱，踩到蛇蛙好几回。

清晨，被子湿了，才知夜雨渗漏，骂一句狗日的，就忘了此事。

大家按顺序打哈欠，推门，掀开竹枝，迈过野草洗脸刷牙。

青草味、竹叶味扑鼻而来，狗尾巴草上的露珠沿着工人的腿毛滑下。围蒿草桌吃稀饭、啃馒头，一起走向工地。

下个工序是自拌混凝土，浇筑基础。老赖安排我将碎石铲到斗车里，再运到搅拌机料斗中。

明亮负责给搅拌机加水泥，同时操作搅拌机。他左手持刀，右手握钩，先用铁钩把水泥拉到搅拌机料斗旁，再用刀片割破水泥袋，把水泥投入料斗，顿时粉尘漫天，像囚鸟一样四处飞窜，大部分飞到他脸上。明亮淹没其中，伴随一团仙雾升腾，若隐若现，仿佛神仙下凡。等他重现人间，他脸皮厚1厘米，那是一层层水泥。

再精明的预算员，也算不出明亮吃了多少水泥，人们说他的心肝肠肺已经是水泥结构的了。

他老婆跑了，他娶了水泥，但水泥与汗水相爱，爱的结晶涂在他脸上，他不慎滑到在水洼里，身上的水泥使他变成了一只泥鳅。   

罗轮活负责给搅拌机加沙。钢筋班、木工班、水电班的人全都认识他那张红脸。他被安全员抓住过3次，说他喝了酒，要罚款，他每次都要哭丧着脸解释，还吹气作证，他的口臭又弄得对方掩鼻而去。

我叫他戴口罩，他说：这脸真麻烦，不要脸了。只好戴着口罩去工地，向天上的飞机表示他独特的担心。他很不放心飞机，但又喜欢看。轰轰地，飞机又来了，他赶紧抬头，扶着镐头，地球上的事全抛脑后，心思都跟着飞机上了天。

他一边望飞机，一边重复那句老话：飞机司机你不认真飞嘛，落下来打到我，看你咋办？

对于飞机和飞机司机，罗轮活很不放心。他说：飞机翅膀扇都不扇一下，好懒，好危险。

罗轮活只操心飞机。而老曾要操心工期，操心工钱，操心伙食，操心活路。大包工头没钱发工资，老曾四处奔走，追踪包工头，谁都不知道他那几个月经历了什么，有人说他夜宿街头，只为在包工头可能出现的十字路口截获他；有人说他到业主办公室上访，被当做皮球踢来踢去。

大家罢工回家。留我独守工棚。我懒得买菜，在野外抱回一个大冬瓜，吃了7天，吃出冬瓜综合征。走路如行走的冬瓜，草地望天，目如呆瓜，久久呆望，狗尾草变成冬瓜串，谁用竹竿串起大冬瓜？我在蒿草丛里睡着了。

醒来天朦朦亮，做早饭，吃了早饭，天黑了，原来我吃的是晚饭。当然睡不着了，继续发呆。久而久之，我精神错乱，眼前出现似梦非梦的幻像：

挖机变成患有精神病的甲虫，挖走草丛，蛤蟆和蛐蛐儿不得不抛头露面，扬言要聘请螳螂弄死挖机。一只胖蛤蟆误入狗嘴，胖蛤蟆腰围太大，狗被卡住。狗奔跑，撞到冬瓜昏倒在地，水电安装班的人走上前去，把昏狗一脚踢开，抱起冬瓜，差点被自行车撞上，骑车人举着自己的心脏。吃了冬瓜，水电安装班组的人全变成了冬瓜，人肉冬瓜不幸挨了雷击，熟了，冒着烟，木工说不好吃，打雷的时候忘了放葱姜蒜。

不久，老曾带领工友回来，我错乱的精神才回归正常。明亮驾驶斗车，慢悠悠把红砖运向黑哥。黑哥头小胳膊小，却是大工，他看见明亮来了，便用砖刀在墙上敲着拍子，唱到：明亮眼睛生得小，老婆往别人家里跑。

工地岁月，虽然飞满水泥灰，我们就是一只只泥鳅在水泥里摸爬滚打，却也充满欢歌笑语。直到一天中午，我们像往常一样，听着广播歌曲《做你的爱人》，走向那个草丛中的大桌。

远望绿草丛中隐约开出一朵红花，细看竟是一位红裙女孩。我们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大约小我两岁，小脸大眼，嘴唇淡红，白衣红裙，有淡淡清香，齐肩短发右偏分。这样一个美丽干净的红裙女孩，站在我们一帮泥鳅一样的男人之间，仿佛水泥粉尘中飘来彩云，仿佛一股小溪流过石滩。

老曾说：这是业主代表陈工，因业主食堂还没落实，先暂来此地将就几天。你们都斯文点，不要吓到人家了。我们这样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吃饭，实在不像话，咱们搭个食堂！女子微笑致意，说：大家好，别叫我陈工，叫我小溪。曾班长，这是伙食费，我预交500，后面再交，先申明，我是吃货。

在她温润甜柔的言语里有一种豪爽的女汉子气场，干净利落。我再反观自己，立刻去洗手洗脸，用水梳理乱发。大家都不再乱说乱笑了，仿佛个个都成了正人君子。

我见她有几次被蒿草挡住筷子，便用自己的筷子帮她拦住蒿草。我说：这样吃起来才香，就像啃甘蔗，比直接喝蔗糖水更美味。小溪笑，我洋洋得意、一脸蠢相。

如此天天见面，天天吃饭，渐渐熟悉，她经常带来好吃的，与我们同吃，偶尔还与我们喝两杯啤酒。落霞与麻雀齐飞，她像霞光，我像麻雀，坐在蒿草旁，我们一起剥蒜，剥一大桶。

她说：我们都成剥蒜员了。

我说：已经是剥蒜工程师了。诶，何姨，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中国著名剥蒜工程师，专业剥蒜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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