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终于在他五十岁那年成功转正,成为一名公办教师。然而,命运再一次无情捉弄了他,两年后,他突发脑血栓,从此改变了人生轨迹……<br> 父亲得病时,我才十四岁,刚上初二。我去医院探望他,他刚恢复神智,但还不会说话。他一看见我,就用那只能活动的手紧紧抓住我,嘴里呜呜说不出话,眼泪哗哗直流。我知道,那一刻,他仍在牵挂着他的幼子……<br> 父亲的突然病倒,对从小就崇拜并依赖他的我打击非常大。父亲刚生病住院那段时间,我常常在上学的路上边走边流泪。我开始逐渐变得自卑无助。<br> 父亲虽然经过治疗,生命无虞,但却落下了后遗症。言语有障碍,左半边肢体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活动自如。后来,为了能更好地康复,父亲每天很早就起床,拄着棍子一瘸一拐地走路锻炼。村口的小路上,留下父亲无数的足迹。从春到夏,从秋到冬……<br> 那时节,我曾梦到得病之前的父亲:高高略显驼背的个子,梳着背丝头的发型,背着双手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梦醒后,泪水打湿了枕头。我知道,这样的情景,这样的背影,已成为历史的画面。<br> 几年后,父亲再次犯病入院,然后就彻底失去了独立行走的能力。从此,每天起床后,母亲就将他搀扶到紧靠床边的沙发上坐着,到天黑再从沙发上扶到床上。这一坐就是一天,这一坐就是十余年……<br> 我调到镇上工作后,每逢周末,我就会回家一趟。把他弄到轮椅上,推到院子里晒太阳。然后给他洗洗头洗洗脚,刮刮胡子剪剪指甲。气温高的时候给他洗洗澡或擦洗下身。我做这些的时候,父亲常会默默地看着我,有时朝我憨憨一笑,眼睛里却有湿湿的泪痕。我不敢跟他对视,我怕我下一秒会抱着他哭起来。<br> 每次回去,推开老屋的房门,昏黄的灯光下,父亲孤独地坐在沙发上打瞌睡。嘴角处流着长长的涎水。这个场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每当我看到这一幕,看到残喘苟活垂垂老去的父亲,心里几多辛酸,几多无奈。<br> 父亲晚年大小便基本失禁,家里虽然给他做了预防措施,预备了尿袋、尿不湿、塑料布等,但还是会弄到被褥上。所以,我每次回家还有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给父亲晒床。把他的被褥、枕头、床垫等统统都晾晒上。每一次都把院子晒满,空气也充斥着尿骚的味道。儿子跟我回去两次后,便拒绝再跟我回老家。<br> 2017年,我在城里买了房,还装了暖气。搬进新房一周后,我便把父母亲接过来同住。家兄为父亲买了专用的护理床,还有防褥疮的气垫。此时,条件变好。父亲除了大脑萎缩,有些老年痴呆,其余尚好,饭量也尚可。我原想以现在的条件和身体状况,父亲活到八十多,也并非没有可能。可命运之神终究没能放过他,2018年春末,父亲在轮椅上摔倒,跌断大腿骨。而医生因为他身体、年龄等原因,建议保守治疗。从此,父亲彻底卧床不起。<br><br> 从1995年得病,到2019年去世。父亲与病魔抗争了二十四年。这期间,父亲多次病危,但又多次奇迹般好转。连长年给他看病的医生都感叹他的生命力。所以,在他去世的那天半夜,我接到电话(此时父亲在哥哥家居住),说父亲不行了。此时父亲距离出院不到十天,我内心不大相信父亲是真不行了。<br> 我赶到父亲身边,看到父亲安静地躺在护理床上,仿佛睡去一般。<br> 我问母亲,确定没呼吸了?用不用打救护车?母亲点点头又摇摇头。<br> 我犹不死心,把手指放到父亲口鼻处,像电视剧里那样试探父亲的气息。又喊了父亲几句,晃了晃他的身躯。父亲一点反应也没有。<br> 此时,我仍是不相信父亲就这样走了。我说会不会痰堵塞气管,暂时昏了过去?哥哥也被我说得疑心起来。我们俩又把父亲抱起坐那儿,敲打他的背部,按摩他尚还温暖的胸膛,但是无济于事。<br> 家人为父亲穿上衣服,用轮椅把父亲送到楼下车旁,让他像活着那样靠在后排的座椅上,母亲在一旁扶着他。我们要把他送回老家,办理丧事。路上我还在幻想,会不会车子一颠簸,痰沉下去,人又活过来。为此,我开车时故意走崎岖不平的路面。从县城到老家五十里路,父亲终究还是没有醒来。<br> 到村里后,闻讯赶来的族人和邻居,帮忙把父亲抬下。因为没来得及准备棺材,就先在老屋中间放一张木床,把父亲放在木床上。然后为他净身,换上送老衣,并用被子蒙上整个身躯。此谓“躺丧”。我和哥哥姐姐在木床两边铺上席子跪地守丧。<br> 老屋里间,父亲睡了几十年的老床以及坐了很多年的沙发还在原地摆放着。床头的灯泡依然昏黄。而父亲再也不会回到那张床上,再也不会坐在那个沙发上,静待岁月沧桑……黎明时分,父亲的身体突然传来类似排气的声音。而且持续有十多秒。那一刻,我忽然想到,父亲的生机彻底散了。<br> 天气炎热,天亮后,父亲的遗体就被移置冰棺内,“躺丧”用的木床放在了冰棺旁边。晚上我和哥哥姐姐轮流守丧,我就躺在父亲躺过丧的木床上休息,内心没有感到一丝的嫌弃和恐惧。而且我睡得很沉,宛如小时候躺在父亲的怀抱里。<br> 说老实话,父亲逝世后,我们并未显得那么地悲伤难过,都在冷静地处理父亲的身后事。仿佛对这一天的到来,早就有思想准备。也是,病了二十四年,住了几十次医院,多次病危。或许我们早就被岁月磨炼得坚硬坚强起来。而且,父亲从去世到下葬间隔三天时间。这期间还要勘墓、订棺、火化等一系列事情要做。我们几乎没有悲伤的时间。<br> 后半夜守丧的时候,我在手机上为父亲写了一副挽联:<br> 二十四载斗魔 几度风雨几度晴 一朝仙去泪作雨;<br> 三十六年教人 半育桃李半育田 两处永诀恨欲狂。<br> 横批:吾父千古。<br> 父亲下葬后,回到家中,晚上我就独自睡在他曾住过的那个房间。我不知道是希望捕捉到父亲的遗留磁场,还是希望在这里可以梦到他。但可笑的是,父亲生病二十四载,八千多个夜晚都是母亲守护他。我几乎没有在夜里照顾过他。在他逝世后,我却选择守护一个虚无的空间,显得做作又虚伪。又或许,我是在寻找心灵的慰藉。<br> 遗憾的是,我在那个房间住了很长时间,却鲜有梦到父亲。午夜梦回的时候,看着空空房间,想起父亲已经“走”了,而且是真的“走”了。从内心深处传来隐隐的疼痛,如针扎、似虫食,丝丝缕缕,绵绵不绝……<br><br> 父亲是己亥年(2019)农历五月二十六日去世。因为一些原因,我们没有在忌日当天举办三周年祭祀活动,而是提前一周。<br> 忌日当天,我们自己家人仍要上坟。因为刚下了一场透雨,田里潮湿,不用担心火灾。我们便把祭祀那天埋在坟前纸钱扒出来,重新烧给他。纸钱很多,又略微返潮。我烧了很久才烧完。<br> 母亲愿语道:“这么多钱,你(父亲)会过(节俭)一辈子,以后可劲花吧!”<br> 其实我知道,父亲和这些纸钱一样,早就化作了一缕青烟。但我宁愿相信母亲的话,相信父亲在某个世界里还存在着。<br> 佛家有轮回之说。父亲,如有来生,我将如何在这大千世界里寻找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