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五月•一》</p><p class="ql-block"> 五月的繁花最经不住细雨了。昨日的春色去意已决，午后，人来人往在耳边谈论夏天是否来临，夜间一场厚重的雨，杨花、垂柳、香樟树，尤其是苦楝树那如尘埃般的花瓣，仍像春天一样明丽，却经不住雨的催促，一片一片慵懒地纷纷飘扬下来，留下悲凄的余韵。</p><p class="ql-block"> 当我看到周围一派初夏时期的南国，看到在风中摇荡的，如纷飞小雨一般无所依傍的落花，任意停留于杂草盎然的墙根之下，裹挟在污泥浊水中，无声无息地褪去了残红，怎不叫人深感惋惜？</p><p class="ql-block"> 夕暮里，我独自一人坐在岳屏公园云水湖边的长椅上，同解放路的喧闹情景相比，这里的日子十分幽静。尤其是现在，异地他乡的灯火次第点亮，餐桌前，一天的幸与不幸，乐与不乐。车声、广告声更不用说了，连散步者的足迹也没有了，只能听到旁侧汝针树里传来老鼠觅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灰色的阴霾的天空，梦一般渐渐沉浸在浓重的暮色里，稍晚点也许会下雨吧？宽阔平静的湖面闪耀着赭黑的亮光。岸上蓊蓊郁郁的树木变得时有时无，仿佛一副巨大的泼墨山水画，孕育着江南水乡的情思，你不知如何欣赏，却知道，是啊，正是这样的。</p><p class="ql-block"> 头顶遮蔽灯光的合欢树梢，不断地飘落下来或三四枚、或五六枚一团的细小的合欢花。细细谛听，仿佛能听到合欢花与合欢花相互摩擦的声音。这是熟透了的它们结伴走向临终前的依依不舍和深情告别吧？</p><p class="ql-block"> 有的落于我的发梢、肩头和膝盖上。有的没有风的诱导，却远远飞落到静静的湖面上，远远地，远远地流向远方，直到夜色吞没它们，不会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椅背上双手拖住双腮，陷入了沉思。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的《葬花吟》：</p><p class="ql-block">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p><p class="ql-block">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p><p class="ql-block">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p><p class="ql-block">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p><p class="ql-block">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p><p class="ql-block"> 将女子比作花，自古有之，于我却是一种更深切的同声同气、同病相怜。我亦飘零久矣，遗世独立的无需命名。</p><p class="ql-block"> 《五月•二》</p><p class="ql-block">不久，想必该落的花瓣也落光了，风吹弯了枝条。他们如约而至。</p><p class="ql-block"> 从莎士比亚、波德莱尔，到阿多尼斯、雷蒙德卡佛，我贪婪地吞食着世界古今各种伟大的文学作品。我为能体味王尔德的唯美和川端康成的物哀而自鸣得意，不能自已，恨不能宣泄。我阅读人类历史，从古人文化的智慧敏觉之处，品咂出现代文明的自由热烈，进而赞美迷惘一代的没头脑和不高兴。我也时常驻足于美术大门，心向往之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和高更的绘画。</p><p class="ql-block">时常被讥笑愚执，但我自己决不认为愚执或狂妄。我记得屈原《离骚》中，屈原还要“退将复修吾初服”。古希腊神话美少年纳喀索斯有一天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影子，然而却不知那就是他本人，爱慕不己、难以自拔，终于有一天他赴水求欢溺水死亡，死后化为水仙花。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好歹不辨，独出阳关。</p><p class="ql-block"> 一提起木心，自己就崇拜得五体投地，兴奋之余只有模仿的份儿。他是散步散远了的鲁滨逊，我简单整饬，腋下夹着一本诗集或别的什么，对着镜子打量一番，披衣出门，向着初夏午后游人如织的湘江边走去。我照例在江边来来回回的走，然后来到抬头可望王夫之铜像的狭长的清风亭，坐在亭间长椅上，面对铜像悠然地听着音乐。</p><p class="ql-block"> 这时，和煦的灯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树叶照在身上，仿佛进入朦胧的梦境，感到自己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于是，紧皱的眉头放松了，嘴角自然漾起了深深的笑靥；怅然遥望四周，道路两旁一排排大树嫩绿的新叶变得苍绿。萋萋的杂草繁衍于各个角落，树梢上面的天空清澈如洗，不知打何处飘来阵阵淡淡的花香，头脑才能心肠俱空。</p><p class="ql-block">不断有翩翩的恋人从我眼前经过。我只觉得她们都是朝我旁边微笑着走过去的。当我看到甜蜜中更加甜蜜、美丽中更加美丽的女人的笑脸，就无端幻想着幸福的恋情…… </p><p class="ql-block">他终于姗姗来迟，在我耳边款款清语。我们一起谈人生，谈诗，终于互诉衷肠。不知何时我建立了家庭，在一个晴美负暄的农间。这是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村庄，周围有缠绕千千结的葡萄藤和莲叶田田的池塘。穿过后面的森林，可以遥望大海，泥萌鱼跳跃。我于春或夏的午后，秋日的傍晚，冬天的雪后，横躺在窗前的长廊上读书。倦了，就昏昏沉沉地睡去……</p><p class="ql-block">夜间的穿堂风吹到脸上，我又回到了长椅上现实中的自我。看到落满地面的花瓣，等于想起已经逝去的无所怀想无所希冀的往昔。</p><p class="ql-block">它们不久就要落光了吧。烟花节和儿童节将伴随夏日馈赠的一阵风悄然潜入。</p><p class="ql-block">梦境，形而上，虚妄，渴慕恋爱，如愿美好，断，舍，离，求不得，放不下</p><p class="ql-block">松尾芭蕉说，“两只猫猫爱爱完后，卧室里，月光暧暧。”猫，俳句，月光，什么都行。当我在冰凉的石阶上，在沾了露珠的草地上，或者在静如古刹的房间里，突然醒来了，那么我可以向着风啊、水珠啊、星星啊，或者向一切原地的事物发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风啊、水珠啊、星星啊，或者一切原地的事物会这样回答：现在是应该沉醉的时候，巴克斯，什么都行。如果你不愿做爱情的痛苦的奴隶，你就应该无休止地沉醉下去……</p><p class="ql-block"> 四周早已是黑夜。路灯暗了，天空暗了，河水暗了。我要离开长椅了，却一直眺望着夜色下飞散的落花。</p><p class="ql-block">2019060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