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过深圳湾/ 肖向荣 文

鸣箫

晚风吹过深圳湾

肖向荣 文

南方这个年轻的城市，夏天来得特别早。酷热的白天已把他们囚在空调房里一整天了。傍晚，只有在傍晚，他们才有一次自然呼吸的时空。一段短暂的地铁线，把他们的希翼系在海湾，走出B口，是阅海广场，即有一阵缭乱的风和动人的景色扑面而来。

葱绿的草坪伸延至海边，几枝壮实的铁树、稍头开花的凤凰树高高下下地点缀着草坪四周，让他们的视点一下子远去了海阔天空，而风或许来自在那方。

是一阵阵捉摸不测的风，是一阵阵迷失方向的风，时强时弱，忽高忽低，簇拥他和她，抚摸着他们，从他们的发梢和衣领掠过，盘旋在他们的肢体和衣襟，缠绕了他们耳尖和指尖，瞬间灌满了他们一天的期待空旷。

虽然在巷头墙角，在屋檐窗棂，偶尔也领略过几阵顺风或逆风，但没有风声，没有那种由远渐近，让你充满着对凉意期待的风声。然而在此时，在海韵园，他们有听到。

风萌动于浩茫大海，起于浪花之沫。示形于波浪与云层之间。上岸了，气势未减。它们逗留在海韵园，在浓绿的榕树和高高的椰树中嘻戏。最初，一阵轻盈的气息，像恋人的爱语在细叶榕间喋喋传情。接续的风往来匆匆，让大王椰扬起了宽大叶扇，飒飒响着，在梳理月亮边的流云。

一行式样精美灯柱，随着弯弯绕绕的海岸线列队。在灯柱映衬下，月儿不甚明亮，它挂在天上，随他们游走，只为逗起他们的遐思。灯柱也不甚明亮，一盏盏昏黄的灯色，照着一对对游行在海堤或绿道的恋人，为他们的充满瞳憬和幸福的脸上，添上几许朦朦胧胧的神色。



　　

他俩选择着绿道，一前一后紧挨着，逆时钟的方向走起。离绿道仅几十米是海堤，那里有一高一低两条便道，可漫步或自行车游海湾。那是一线的景色。

不过，夏夜的海堤人头簇涌，那里挤满了对对双双的年轻恋人，连堤下那些没有被潮水淹没的礁石，也被热恋相拥的少男少女占据。

相邻的绿道却较为安静，阔落的小路可容许爱侣并肩而行，时时相遇的热恋的男女们甚至勾肩搭背而过，而他俩却一前一后的漫步显得另类。

绿道散发着他俩熟悉的叶子的青涩。红砖铺垫的小路两旁，低矮的權丛中，半开着一些红的、黄的不知名的花卉，在凝重的夜色下，不甚娇艳，却随着轻风暗香浮动。

她走在前，几步一回顾，像想要说些什么，又像要回应些什么。纤手不停地拢理被风撩乱的长发，却无暇顾及迎风展飘的裙角。其实，无论在风中，还是在哪里，她想说的和回答的，都是他想听到的。

多年了，他们在胶林遮掩的梯田埂上、野草吞没的羊肠小路中，练成的步式也没改，那种在月光下，若即若离，时分时叠的影子；那些在调笑中，似嗔似忿、或喜或思的神态，多年依然。不同的，只是荡漾在风中的歌声。

那年，常是她轻轻地唱，用清甜、娇娜的少女的声子唱着，那一首当年的经典《北风吹》。今晚，在不远的海堤那边，几位少男少女，把着吉它在唱，随着南风隐隐约约送来：

~~~

风吹起了从前，

从前初识这世间

万般流连，

看着天边似在眼前

~~

我曾将青春翻涌成她，

也曾指尖弹出盛夏

心之所动 就随风去了，

以爱之名 你还愿意吗

~~~

他们的从前，他们的初识，他们的盛夏，他们的花季呢？远了，散了，都随风消失于莽莽橡胶林里，消失在艰辛的农场生涯中？或今晚，在飒飒的夏风中、在悠扬的歌声里，把许多送回来了。



　　

一段流入海湾的小溪河，相隔十余米，搭建两条别致的小桥，分別连接海韵园与白鹭坡的堤岸和绿道。这里，他俩习惯拐到海堤，走上小桥，倚栏眺望相隔窄窄海湾的彼岸，无心地浏览那几排楼房闪烁的灯光。或者低头看着桥下汩汩的溪水，看看是逆流还是顺流。每临此时此地，晚风最急，人最惬意，多少疲惫、几许忧思就在这里给风吹走了。

走过小桥是白鹭坡。晚上，白鹭们都在长满浓叶的树上歇息了。只有几只贪嘴的池鹭蹲在露出水面礁石上，在昏弱的灯光下，捕捉被风浪泛起的小鱼。即使在白天，白鹭坡的水鸟也不多见，退潮的时候，偶然有几只长长的嘴长长的腿，一身雪白的白鹭，在浅浅的溪流中，在泥泞的滩塗上安闲踱步。

海湾的水鸟们和美少女一样，已习惯了游众爱慕的目光。成群结队水鸟喜欢在海韵园东邻，游客云聚的红树林那里，凌空展翅和潜水觅食。特别是冬春的娇客紅嘴鸥，喜欢在游客头上盘旋和尖叫，瞬间又俯冲于海浪中，衔起了一条小鱼，让围观者惊喜不断。那些名贵的鸟，如卷羽鹈鹕、褐翅鸦鹃等，也爱在那里栖息。

白鹭坡是一块普通浅坡，经人们巧手装扮后便成了别致的风景。那些横斜逸出的洋紫荊、相思柳、夹竹桃或其它不知名的树苗，它们绽开着嫣红的花瓣或抽吐出翠嫩的叶芽，都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墨绿的草丛中。海风吹着，从浓叶间漏过的月色灯光成了一地零碎，颤动不止。几行青石板叠成的小径，弯弯绕绕消失在远处的树荫下。这些，让他的心里哼起了罗伯特 勃莱的诗：

我从树下抬头，

听树叶里的风声。

突然我发现还有风

穿过深草而来

.......

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

他问她：风景林里听风，和在防风林里听的会是一样吗？

她莞然一笑，没有回答，她知道晚风不断唤起了他们私密的记忆。

农场种植的橡胶树干枝较脆，有点弱不禁风。要在风口种植一片尤加利树为防风林帶。

尤加利高昂、结实、坚轫。浓密的刀状叶片，或蓝或绿或橙，不停地变换色彩，还会散发一种特殊的清香。夏初，尤加利开着一朵朵乳白色的小花。虽然没有像许多观赏树的芳菲那样硕大、鲜艳。但亦显得精致、淡雅，一样会招引许多蜂飞蝶舞。

位于连队附近的尤加利防护林，因晚风肆意，夏夜，一些少男少女会倘佯于此消暑，他俩也是常客。最初，他俩不期而遇。不久心有灵犀，避开了别人的眼光相约，渐渐读懂了彼此，后来，依照了许多通俗演义的脚本，私订了终身。

那些贫瘠的日子，在朴实的尤加利树下。他们牵手走读了多少闪烁的星辉，挨肩坐拥了几番飒洒的夏风？

"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风声是大自然内心的絮语，是大地的长笛和洞箫。一个个音符仿佛是从一个个神秘的深渊似的胸腔发出，那瞬间，仿佛听见了年轻的血液在脉管流动的声音，听到了光阴在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习习不止的风声和他们蓬勃的青春一道，熬过了多少沧桑岁月。生活的重负，劳作的辛苦都在风中消去了。

"昨天吹的是山风，和今天吹的海风相似吗？"她转身轻轻地问，问得有点矫情。

怎会相似呢？无论岁月、地域，无论风力、风向，还有很多很多。不过，他只答："不变的是我们在一起吹着风"。



　　

能清晰眺看小沙山了。曲折连绵的海湾，据不同的景色建有十多个主题公园。且分别赋以优雅的名字。如：中湾阅海、海韵、白鹭坡、小沙山、流花山、弯月山谷 ~~~。而小沙山是唯一的原地名。它也是最能展示现代大都市风貌的景点，特别在夜里。

连片的楼宇挨肩接踵，错落有致；多彩的灯色幻变辉煌，流光溢彩。最眩目的是百丈高的华润春笋，那精美的笋尖已插进了漫空舒卷的彩云中。更远些，约在弯月山谷那边，千百盏星灯串成一线，悬挂在两个身影高耸、姿式健美的桥墩上，穿越了波涛起伏的海峡，牵系住黑沉沉的彼岸。此刻吹着的东南风，来自大雾山，也是月儿初升之处。只是空中飘拂一袭淡白的纱绢，让月儿时隐时现，没有往日那番清辉。

大雾山是彼岸最高的山峰，隔着浅浅的海峡朦胧可见。而彼岸曾经是那么遥远，彼岸的传说是那么美妙。

当年，他们曾听省城来的一位知青说，那边的摩天楼密如林带，那边的风是香的，夜是不眠的。那位知青很后悔胆子小，没有跟朋友一起走过去，并誓言旦旦说是真的，是写在走过去的好朋友的来信上。

那年，那位知青的朋友或者就抱着两只皮球从这里游过去吧？他看着海湾一簇簇涌动的浪花，又举头看看远处的那线灯桥，桥上点点的星光不停地来往穿梭。回城后，他俩也和朋友去玩一敞。是从另一个城市坐快船穿越珠江过去的，较远的水路，较便捷的交通，今天他们不可能也用不着抱着球游过去。这颗东方明珠的确繁华迷人，但嗅风不是香的，且没有那种惊艳的感觉，或者击水三千，奋身一搏才得到的与唾手可获的感受有所差距吧，或者他们已见惯了内地城市不断增添的华丽景色。



　　涨潮了，风更爽朗，他们选一块亲水的礁石坐下，看着海湾一迭接一迭浪花扑打滩头。他心想，他们也走过了多少坎坷的山路，走过多少狭窄的巷街，才走到今天平整宽阔的堤岸。他才拥有今天的白茶清欢，等风风来，等她她在呢！

此刻，风声已溶入涛声，哗啊哗啊，节奏韵律如泣如诗。夜⾊越来越浓了，游人渐渐离去。他俩依然沉醉在这海湾晚风中，他俩静静地看着的小沙山、流花山、弯月山谷中的那些都市之光，从半空倒映在乌蓝的海⾯上，随着风追逐波浪，铺展成了一幅宏大的、晃动着、闪烁着、变幻着的、色彩鲜活斑斓的画页。歌声也在，还是由那位不知疲倦的吉他手伴着，女孩的甜润娇美的声子唱的风之歌：

~~~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

这算不算相拥

我走过你走过的路

这算不算相逢

我还是那么喜欢你

想与你到白头

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只为你的溫柔

~~~

她低声地说："真好听。"

他轻轻地说："好像是写给我们的歌"。



写于2022年6月(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