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包有个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能活到九十岁,用他的话说;现在国家对农民真是太好了,种地不用交公粮,还有老龄补贴拿,看病还能报销,这可是自从盘古开天地都没有的事,这辈子咋就让他遇着了,这让人睡觉都能笑醒的日子,不多活几年亏的慌。</p><p class="ql-block"> 老包是货真价实的老三届高中毕业生,身体硬朗结实,能吃能喝也能做,就是背有些驼,这驼背的毛病不是天生的,是在煤矿上下煤窑落下的。老包爱种地,除过种自己的地外还捡了好多别人的撂荒地,天晴天阴刮风下雨都要到地头地角里转几圈,好像那里有他的魂。我劝他;都快七十的人了,种那些地劳累的是做啥啊,够吃就行了么。老包说;给自己种地又不是给农业社种有啥累的?再说了吃的饱喝的好不做活是糟蹋粮食么,就当种地锻炼身体么。</p><p class="ql-block"> 别看今年有快七十的年纪,跟一般这把年纪的人还不一样,他喜欢聊时政国策以及国际大事,说话时喜欢用书面语言,啥都讲大道理,有很浓的文邹邹酸溜溜的味,村里人叫他县长,嘲笑他理论水品高,讲话讲的好,是个当官的料可没做官的命。我说;老包唉,你一个六七毕业的高中生,在那个年代里属知识分子哩,按理说国家应该给你安排个工作啊?老包綴口茶,喉结耸动了几下说;命不好么,毕业那年高考停止了,家里成份不好,也就没机会跟人家一块去串联,老老实实回到乡里,公社说要把我安排到学校当老师,让在家里等文。那就在家里等吧,我大见我没事做,就拾掇了几什花生米让我带上去山外铜川看我姐,可我走没几天文就下下来了,见我不在,这名额就让大队支书弄给他那个驼背儿子了。那是没有电话没有手机,没办法联系,这是命啊。</p><p class="ql-block"> 老包错过当民办教师的机遇,只得回生产队当社员,干了不到半年,细皮嫩肉的他实在是受不了日晒雨淋的日子,就寻思着要换个活法,日子没法改变,那就改变自己吧。老包经人指点,拜了夹河镇名气最大的木匠吴秃子为师学木匠。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学啥都上手快,不几年就出师了,桌椅柜子农具门窗立架箍盆啥做的有模有样,慢慢的在十里八乡有了点小名气。老包继承了吴秃子的木匠手艺,也继承了吴秃子的脾气,谁要是说他做的东西不好,他必定当人的面将做好的家具用夸张的将家具摔在院里,然后拾起来让人看,气鼓鼓的说;自己看看,有啥问题没有?在夹河这地面上除过我还有那个木匠敢将家具这么摔?来人本来说是想挑点毛病杀点工钱,一看这架势也就没啥说的了。老包做家具跟别的木匠不一样,做啥家具都先画出图纸,标上尺寸,然后再依图纸能开始制作,同行笑话他说他是鬼画符,老包也不恼就跟笑话他的人讲几何数学,同行一听他要云里雾里的讲天书,就一哄而散,给他取了绰号叫科学。</p><p class="ql-block"> 老包有了木匠手艺,生活渐渐的起色不少,手头也有活泛的零花钱,慢慢不再有吃公家饭的非分之想,家里看他安分守己了,开始给他张罗媳妇,老包也不反对。他人长得白净有文化,又有一门养家糊口的木匠手艺,提亲的媒婆是不少,可是他姊妹兄弟多,一大家的人就挤三间四面漏风的破瓦房里,没有梧桐树,难落金凤凰,到了女方看家的环节基本上都是没了下文,也有看上他的愿意啥都不图的,他又嫌人家不如他的意,一晃荡好多年都没定下媳妇。老包有些心灰意冷便去找师傅吴秃子喝酒解烦,吴秃子说;找媳妇就是过日子,能做饭生娃就行了,挑挑拣拣的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老包点头称是。酒后吴秃子说脂肪沟孙石匠有个女子还没人家,跟你年龄一样大,就是黑了点胖了点矮了点,你觉得合适了,我跟你说去?老包说:全凭师傅做主,就我这条件还有啥挑的?才入冬,由吴秃子做主,糊里糊涂的定下这门亲事。</p><p class="ql-block"> 转过年,老包让媒人合了生辰八字送了报日,请亲戚朋友喝甜酒,把结婚的日子定在腊月十八。老包是有女人的人了,尽管这女人不如自己的意,却让他不再为单身苦恼,不再心神不定,能一门心思的游走沟沟脑脑忙着做木工挣钱。他现在有自己的小目标,就是悄悄攒够盖三间瓦房的钱,等一结婚分门另户他就可以建自己的庄子过自己的日子了,那个家太挤了,挤得自己都喘不过气。</p><p class="ql-block"> 过了八月十五,青龙寨有人家请他做全套的嫁妆,这是个大活,工价给的高,老包很高兴,做完这活,盖房的钱就差不了多少了。十月初一个下午,老包正给立柜装门,老远就见公社的教育干事郭宝山从山嘴的大核桃树下面往他这里急匆匆赶,一边走一边叫;老包,老包。老包停了手中的活站起来去场边迎郭宝山,郭宝山停在场边的石阶仰头喘着粗气说;你真是个瓜子啊,不关心国家大事了也不关心自己的事?老包把半搪瓷缸子白糖水递给郭宝山说;好我的郭干事啊,我一个木匠有啥好事嘛。郭宝山坐在老包递过来的板凳上一边喝着糖水一边说;你狗日的运气来了,上级发通知让推荐有文化的工农兵上大学哩,名额都下到公社了,我们公社回乡的高中生不多,你算一个,书记让你回去填表,填好表政审一过就能上大学了。老包张着嘴巴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郭宝山,半天不作声。郭宝山说;看我干啥啊,收拾一下,赶紧跟我回。</p><p class="ql-block"> 全公社就一个名额,推荐的是两个人,一个是老包,一个夹河大队的民兵连长。老包是高中毕业,另一个是初中毕业,按学历肯定是非老包莫属,老包也觉得肯定是自己。可按资历,老包就有点落下风,首先他不是党员,也不是积极分子,连个民兵都不是。老包托亲戚给书记送了个礼,书记说;没麻达,全公社就他一个高中生又没有别人,就放心回去等通知吧。老包听了,把心里悬着的石头款款的放下来。歇了几天,寻思没事,觉得赶上大学之前把应承人家的活做完了才好安心上学去,于是又上青龙寨做没做完的活。等了十几天,还没有动静,老包有些心慌,跟主家打声招呼说要到公社去看看,主家也没拦。老包往回急急的赶,心里腾起一阵阵不祥预感。过夹河渡口碰到了一脸土灰的民兵连长,连长对他说;老包,我两个争的啥嘛,都没戏了,最后推荐的是书记的小舅子,人家虽然是小学毕业,可是根正苗红哩。</p><p class="ql-block"> 老包不信,到公社一打听,还真的如民兵连长说的那样。书记见老包哭丧着脸坐在门口石墩上发呆,就把他叫到屋里说;这事我给你尽力了,可政审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啊,何况文件明文规定结婚了的不在推荐范围内,你咋隐瞒组织说你未婚?老包腾的从凳子上站起来说;书记啊,我啥时候结婚了啊,这是胡说八道么。书记说;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说实话?脂肪沟孙石匠跟她女子都找到公社里来了。老包一听这话就跟遭了雷劈摊在凳子上。老包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原来孙石匠听说老包要上大学了,先是高兴,自己的女婿能出人头地自己脸上要多光彩就有多光彩,还准备大摆筵席好好热闹一番。有亲戚朋友跟孙石匠说;这可不是个啥好事啊,咱家的女子要长相没长相要文化没文化,人家上了大学可就是公家的人了,还能看上咱女子?别到最后空高兴一场。孙石匠听了这话,仔细一琢磨,觉得亲戚的话有道理,这上大学搁在古朝就是考上了状元,老包当了状元,难保他不成为陈世美的,想想都后怕。第二天一早孙石匠拖着女子金凤找到公社书记鼻一把泪一把的把老包说的跟臭狗屎一样。书记正为小舅子的事心烦,他小舅子小学一毕业就回村里当了个饲养员,除过牛喂的好,啥都做不到人前去的人,就这材料知道了推荐上大学的事就起劲的缠着姐夫,书记很为难,他小舅子要学历没学历,要资历又没有资历,咋都不能服众么。这三个人,按学历是老包最高,按资历非民兵连长莫属,人家好歹是初中毕业,党员身份,最主要的他还是大队的后备干部,从那个方面来说都没他小舅子的份。孙石匠父女一闹,犹如想瞌睡就有人递枕头,让书记豁然开朗,难缠的事一下就有了简单的解决办法。这两个都定了媳妇了,拿这杠子一卡,也就剩下自己的小舅子了,看谁能说啥?</p><p class="ql-block"> 运气又跟老包开了次玩笑,这次玩笑有点过份,像谁用他做木工的大斧敲结结实实的敲在他的脑袋上,让他即痛也懵,更像是抽了筋丢了魂,浑身慵懒无力茶饭不思,足足睡了几天才缓过精神。他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事,可又不由得他不想,可每想起这事心里对孙石匠跟金凤充满了强烈的仇恨,就有将他二人千刀万剐的冲动。十月二十,主家捎口信催他,这才勉强撑起精神上青龙寨了,不管咋说得把应承人家事干完,误人事情不是他老包的做派。</p><p class="ql-block"> 终于做好了全套家具,主家很满意,下午请他喝酒,老包本来不善饮,今天却有要喝酒的强烈欲望,喝着喝着他突然觉得酒是世间最好的东西,能刺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让浑身上下血脉喷张通透舒坦,越喝越让他觉得世界上的事物离他很近,触手可及,越觉得自己能量越强大,能左右看到的想到的一切东西。这酒,喝的痛快喝的尽兴,天快黑时结好工钱,主家见他喝高了挽留他歇了明早再回,他拒绝了,挑着家具担子摇摇晃晃往川道里走。到了夹河渡口,天还没黑清,老包坐在石练上歇息吸纸烟,吸着吸着,不由自主的想起上大学的事,一想起这档子事书记孙石匠金凤鬼影一样纠缠着他,恼火顿时充满胸膛脑壳,他要去找他们,他要问他们为什么要害我要毀我的前程。</p><p class="ql-block"> 老包乘着酒劲干了人生中第一件蠢事,先是到公社找书记讨说法,书记下乡不在,便在公社院子里撒泼,逮谁骂谁,骂够了还不解气,就又去脂肪沟脑老丈人孙石匠家,孙石匠心里有愧,又见老包是酒喝多了,开始是好言相劝赔尽不是,越赔不是老包越发怒火越盛,骂的更不是话。孙石匠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让女婿这么骂,哪能受得了,上去就拽住老包的衣领,卯足劲照着老包的脸扇下去,孙石匠手重,一下就将老包扇倒在地上。老包瘫坐在地上愣住了,喉咙咕咚几声,接着狼一样嚎起来,起身转几圈,操起自己挑担子的扁担,要跟孙石匠拼命,金凤这时候恼了,顺手也操起一根棒子,一下就砸在老包的头上,金凤跟孙石匠长年做石料活,身材跟牛槽一样,也跟牛槽一样壮实,手上有劲头,一下就把老包砸翻在地,老包捂着头还要拼,孙石匠与金凤没办法,只好弄条麻绳把老包结结实实的梱起来。老包身体被梱住了,嘴里依然喊声如雷的骂着,金凤燥了,上去又是几个耳光,可依然止不住,金凤进屋拿了条毛巾塞金老包的嘴里。看着场里扭动挣扎的老包,孙石匠仰头哭了;我这是造了啥孽啊!</p><p class="ql-block"> 大闹公社大院,这可不是个小事,书记回来后大发雷霆,第二天便安排民兵连长去抓老包。民兵连长下午才从脂肪沟孙石匠那里找老包,老包这时还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像丢了魂。民兵连长对老包说;老包,你是狗胆包天啊,公社你也敢撒野?你是自己跟我走,还是我绑你走?老包无动于衷,旁边孙石匠慌了跟连长说;这娃就不会喝酒么,喝点酒就不知道他娘姓啥了,你就放过他吧。连长脸一黑说;放不放我说了不算,你跟书记说去吧。孙石匠一听,脸上傻白的跟纸一样,瘫坐在门槛上。</p><p class="ql-block"> 老包被三个民兵带到公社,孙石匠跟金凤怕出事,也一块来了,老包被带到书记的办公室,民兵让老包靠墙站好,对书记说;书记,人我给你带回来了。挥手让民兵连长出去,也不看老包,又忙着看文件。孙石匠金凤见气氛不对,掀开门帘进来从口袋里摸出盒烟,掏出一支双手递给书记,书记抬头一看是孙石匠,接过烟说;你看看你这好女婿干的好事。孙石匠接过话茬说;这狗日的中邪么,好端端咋跟狗一样的咬人么,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他这一次啊。书记说;放过他?闹公社是小事吗?金凤一听这话,赶紧扑腾一下跪在书记的办公桌前说;书记啊,你咋都要饶他这一次啊,我知道他没上成大学,心里窝火,他人心眼不坏,只是一时糊涂,我给你磕头了,说着头磕在地面上彭彭直响。书记没想到金凤会来这一手,正错愕着。金凤起身又一把掐住老包摁在地里骂;还不给书记认错!</p><p class="ql-block"> 没有被送去劳动管制,多亏了孙石匠父女二人,也有书记内疚同情的成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