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病已(一)

江上清风

<p class="ql-block">  朕是刘病已。</p><p class="ql-block"> 这名字是邴吉起的。我年幼时生了几场大病,差点死掉。邴吉起了这名,只祈求我能病去康健。他知道: 当时的我,能活着平安长大,都是千难万难的事。</p><p class="ql-block"> 我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几个月大的时候,我就永远失去了双亲。 </p><p class="ql-block"> 我的父母深爱着我,爱到因为我太小留在了太子府,而没有随着我的祖父出逃。即使父亲明白: 出逃,尚有一线生机,留下,只能是死路一条。</p><p class="ql-block"> 父亲死前将襁褓中的我送进了郡邸狱,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我就这样侥幸地逃过了一死,成为卫太子府唯一的幸存者。</p><p class="ql-block">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导致我全家惨死的横祸竟是源于我曾祖父做了一个噩梦。</p><p class="ql-block"> 曾经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汉武帝,垂垂老矣,他远离长安,居住在甘泉宫中。衰老、病痛加深了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权力的独控欲,他更热衷于求仙问道,也更暴戾猜忌。</p><p class="ql-block"> 甘泉宫中,一个寻常的冬日,曾祖父午睡,梦见被数千木人持杖追打,醒来后,又惊又怒,下令江充彻查诅咒之人。</p><p class="ql-block"> 一场构陷太子的阴谋在江充的操纵下紧锣密鼓展开……</p><p class="ql-block"> 短短数月间,从京师长安、三辅到各郡国,牵连数十万人、被杀数万人,事态越演越烈……</p><p class="ql-block"> 不知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曾祖母是怎样椎心刺骨熬过去的:最先被卷进去的是她的姐夫丞相公孙贺,不久就被灭族,随后兄卫青长子卫伉被杀、女儿阳石公主、诸邑公主相继被杀,最后江充将矛头对准了太子……</p><p class="ql-block"> 我的祖父为自保,杀了江充,兵败自缢。东宫数百人全部被害,宫内鲜血满地、尸体纵横、无人收敛,宛如人间地狱。</p><p class="ql-block"> 曾祖母统领后宫三十八年,以贤德闻名于朝野,听到太子死讯,心如死灰,用一根白绫自缢于长乐宫,结束了悲惨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去世前,曾祖母是否想起四十多年前,正值妙龄的她在平安公主府初遇天子,一曲清歌绕梁不绝:“上邪,我欲与君相知……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此后君王盛宠,从歌女到大汉皇后。富贵荣华,南柯一梦,谁能料到结局会如此悲惨凄凉。</p><p class="ql-block"> 一见帝王终身误,只愿世世不相逢。</p><p class="ql-block"> 去世前,她是否想到为大汉江山浴血奋战的兄长卫青和外甥霍去病?卫氏曾经一门五侯的荣光,并非倚仗外戚的身份,而是凭着一刀一枪,赫赫战功挣来的。卫青出征匈奴,七战七捷。霍去病十七岁凭军功封冠军侯,二十一岁率骑兵突袭匈奴王庭,封狼居胥……卫氏一门忠义,为大汉拓土开彊,才换来了边境数十年的和平!</p><p class="ql-block"> 夫妻恩、父子情、君臣义,统统敌不过帝王的猜忌。猜忌无形,却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它不仅要命,还断情绝爱、杀人诛心!</p><p class="ql-block"> 没有邴吉,我是活不下来的。监狱阴暗潮湿,没有乳水,就在我奄奄一息间,邴吉调任廷尉监,他为我换了明亮通风的牢房,请了乳母,每日探视。狱中饮食粗劣,邴吉吃犯人的牢饭,将自己的饭菜供给我,几次大病,也是邴吉延医买药……。</p><p class="ql-block"> 我五岁出狱,这是邴吉抗旨,冒着杀头的风险换来的。</p><p class="ql-block"> 是后元二年的事,有望气者进言:“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曾祖父当即下旨,命令将长安监狱中的犯人全部处死。邴吉守住牢门,不准行刑的人进入,他说:“皇曾孙在此,庶民尚不能无辜被杀,何况是皇曾孙呢!”整整僵持了一夜,宣诏之人无奈回宫复命,请求严惩邴吉。我的曾祖父百感交集,良久才道:“这是天命啊!”下旨大赦天下。</p><p class="ql-block"> 出狱后,我无处可去。邴吉费尽周折将我送到鲁国史家。我的外曾祖母贞君已经很老了,却坚持亲自抚养我,夜里她搂着我常暗自流泪,惹得我也哭泣不止。我想,定是我不够听话才惹得她如此伤心。长大些我才明白,外曾祖母是痛哭无辜惨死的女儿女婿和几个外孙,那哀伤里不可抑制掺了怨恨,可能恨谁呢?恨皇上?不敢。恨构陷的仇人?可皇帝醒悟后为儿子复仇,已经灭了江充一族,烧死了苏文,杀了丞相刘屈麾全家……仇人都死了,恨没了着落处,恨意却不曾消失,日日压在心头,把她都快煎熬干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史家住的时间并不长,不久曾祖父下诏将我记入宗册,收养于掖廷。我回到了长安。</p><p class="ql-block"> 临别时,外曾祖母泪如泉涌抱着我不忍分离,但她是高兴的,反复念叨:“皇上圣明,太子要沉冤得雪了,孩儿此去,定能见到皇上,封侯封王,此生可安乐无忧!”</p><p class="ql-block"> 她说错了,曾祖父生前并没有见我。我登上皇位后,曾在茂陵邑逗留。望着高高的茂陵,回顾着曾祖父一生的功与过,想着他醒悟受人蒙敝逼死儿子时的万分悲痛:那是他二十九岁才盼来的嫡长子、是他倾尽大半生心血培养的帝国继位者,宽厚仁爱,深得民心,却无端含冤惨死。他在宫中建了思子宫、望之台、下罪己诏,常因为思念太子而痛哭流涕,可他为什么不肯见我,太子唯一的后人呢?怕徒增伤心?抑或害怕面对自己的错误?他承认了我皇室的身份,却只是当作闲人养在掖庭。他是怕封赏我引起猜疑,导致朝局不稳,还是不想我成为新帝的忌讳,平白招来杀身之祸?“长安狱中有天子气”,他信了,听到皇曾孙还活着,却下旨大赦天下,临终前又把我记入宗册,让我后来荣登大宝成为可能,他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中给我留了这条后路呢?</p><p class="ql-block"> 武帝,我的曾祖父,他杀了我全家,可我又是他的血脉后人!恨或不恨,都是两难!</p><p class="ql-block"> 后元二年,武帝崩,年仅八岁的幼子刘弗陵登基。在位五十四年的武帝,设内朝、削相权、杀外戚、弱诸侯、察举制、击豪强,至死都牢牢把控着朝政大权,对太子的不信任和对卫氏外戚的防范,使他偏听偏信,终酿成巫蛊惨祸,追悔莫及。但他在病死前一年,立弗陵为太子后,仍然亳不犹豫地杀了后宫专宠的钩戈夫人。他有不舍,却不曾心软,对求情的内侍说:“子幼母壮,必乱天下,岂不见吕氏之乱!”</p><p class="ql-block"> 大汉后宫专权自吕后始,在刘姓皇族与功臣集团发起的夺门之变中,吕氏灭族。汉惠帝三个幼子被杀,继位的汉文帝为代王时娶的吕氏女和他所生的四个儿子被迫自杀。史书只有廖廖数语记载: 代王后生四男,代王未立为帝后卒,代王为帝,数月间王后所生四男皆病死。自此,大汉皇室不再有吕氏血脉。</p><p class="ql-block"> 杀戮血腥暴虐,可政权更迭,紧随的就是残酷的一轮轮清洗,自古皆然。</p><p class="ql-block"> 吕后专权的教训,让武帝对后宫和外戚专政充满了警惕,我的曾祖父可谓开了立子杀母的先河。</p><p class="ql-block"> 我有时忍不住想,叔祖父昭帝弗陵是不是曾和我一样,很多次痛恨自己生在无情帝王家呢。七岁,高高在上的父皇杀了他依恋的母亲,八岁,父皇驾崩,留下他独自面对风波诡谲的朝堂,沦为了傀儡皇帝,朝庭、内宫无一处能得自由,21岁就郁郁而终……</p><p class="ql-block"> 我在掖庭的生活却意外地过得自由惬意,这归功于张贺,他本是我祖父的从官,受牵连不幸挨了宫刑,担任掖庭令。联至今还记得初次见到我时,他拜伏在地、痛哭流涕的样子。张贺待我极好,衣履饮食,无不亲自过问,送我读书习字,任我自由出入宫禁,游历于民间,后来还亲自操持了我与许平君的婚事。</p><p class="ql-block"> 我幼逢大难,长于牢狱,遭遇过世间所有的恶意,受尽了世人的白眼,却又幸运地遇到了邴吉、张贺和平君,在我的生命中涂抹了温暖明亮的底色,使我避免成为偏执、阴鸷 、残暴的人,而是成长为心怀天下、宽仁知礼、中兴汉室的一代明君。</p><p class="ql-block"> 我终身都对他(她)们心怀感激。</p><p class="ql-block">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p><p class="ql-block"> 遇到平君,我才懂得: 喜欢一个人,真能令人食不知味、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p><p class="ql-block"> 缘份从我在掖庭认识了一个人便注定了吧。 </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许广汉是个老实人,运气也不太好。他曾是皇家侍从官,一次随武帝出游,误拿了别人的马鞍,被定为盗窃,受了宫刑。后上宫桀谋反,他参与搜索罪证,遍寻不得,又被贬为暴室啬夫。</p><p class="ql-block"> 我在掖庭并不招人待见,罪臣遗孤的身份足以令一般人对我退避三舍。冷言冷语冷脸色,我是司空见惯的。许广汉与他人不同,待我颇为亲厚。</p><p class="ql-block"> 那日我在尚冠里闲逛,许广汉见了我,连忙热情招呼:“家居不远,院里两树枇杷熟了,又大又甜,且前去坐坐。”</p><p class="ql-block"> 五月,枇杷黄,榴花红,少女正踩着高凳上下灵巧地采摘黄澄澄的枇杷果,一身浅绿的襦裙衬得她脸如朝霞、身姿曼妙。听到门响,她回头看向我们,笑靥如花,朝许广汉脆生生地喊道:“爹!”</p><p class="ql-block"> 平君,就像冬天里的第一抹春色,一下子就撞进了我的眼里,我的心里!</p><p class="ql-block"> 那个下午,我过得前所未有的欢愉。我帮着摘枇杷,吃枇杷。笑盈盈地看平君跑进跑出忙碌: 清洗枇杷果、剥去皮,用蜜糖渍了,生了小炉子,渍好的枇杷装在瓦罐里用小火“咕噜,咕噜”慢慢地煮着…… </p><p class="ql-block"> 吃着枇杷膏,我发现日子原来是甜的啊,枇杷膏的甜一丝丝浸到了心底,真甜啊,连空气中都荡漾着香甜的味道……。</p><p class="ql-block"> 我是可以随意进出张贺家的,不需要下人禀报。那日,我在廊下却感到进退两难。</p><p class="ql-block"> “你屡说皇曾孙龙凤之姿、高才大义,把当今天子置于何地?!以后休要妄言!”屋内男子的声音低沉严厉。</p><p class="ql-block"> 我听出是张贺之弟,右将军张安世的声音。我们见过几面,他待我始终礼数周全,却冷淡疏离。</p><p class="ql-block"> “皇曾孙快十七岁了,尚未成亲。我多次向官宦大儒府上求亲,都遭拒绝。我回头一想,孙女与皇曾孙年岁相当……”</p><p class="ql-block"> “糊涂!”张安世打断了张贺的话:“你将孙女嫁给他,我是右将军,岂不怕引人猜疑!皇曾孙罪臣之后,能当个普通百姓活着,已是大幸。以后此事休提!”张安世的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怒火。</p><p class="ql-block"> 我悄悄退了出去,不知该喜该悲。不娶张家孙女,很好,可平君,我又能带给你什么呢?</p><p class="ql-block"> 听到平君自小订亲的对象病死的消息,明知不该,我一整天还是止不住的嘴角上扬,平君,我有机会了吗?</p><p class="ql-block"> 见张贺又在为我四处张罗亲事,我装作随口提起:“听闻许广汉有一女,美丽贤淑,尚未婚配。”</p><p class="ql-block"> “暴室啬夫之女,怎配得上殿下!”张贺脱囗而出。</p><p class="ql-block"> “罪臣之子与暴室啬夫之女,不正是良配吗?”我淡淡应道。</p><p class="ql-block"> “殿下!”张贺跪倒,两行热泪脱眶而出。</p><p class="ql-block"> 我叹了口气,扶起张贺。说来他受我祖父连累,成了宦官,本应心怀怨恨,可他却心怀旧主,在我面前一直以东宫属臣自居。</p><p class="ql-block"> “老大人多年照顾,病已感怀在心。但病已只是一介布衣,心悦平君,愿与她结为夫妇,白首终老。”我说得很慢,却字字清晰。</p><p class="ql-block"> 不久,张贺出钱为我在尚冠里购置了一所小宅子,又自备了聘礼,为我迎娶了平君。</p><p class="ql-block"> 我十七岁,在这世上第一次有了家!自小,我的心就缺了一大块,幸好遇上平君,她为我补了缺口,我成了有血有肉、有情有爱的常人!后来,平君被人害死了,我的心活生生、血淋淋被挖走了一大块,那窟窿眼还不断地灌着冷风,凉嗖嗖的,我知道,这一生一世,我是再也好不了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 平君是世上最贤的妻,勤俭持家,温柔体贴。我年少好游历,她陪着我游遍了三辅。我们都喜欢杜县的山青水秀、民风淳朴,就在那里停留了数月,她洒扫庭院、缝衣做饭,我挑水劈柴、读书练剑。后来,我们又有了奭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如果可以,我真想把时间永远停留在那里,只有欢乐相聚,没有别离伤悲!</p><p class="ql-block"> 元平元年,昭帝崩,无嗣,霍光率群臣迎昌邑王刘贺为帝。</p><p class="ql-block"> 邴吉来尚冠里找我。</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我不时见到邴吉,他待我礼数周全,但从未与我亲近。我全然不知幼时他几次救了我的性命,还以为他与世人一般爬高踩低,对他十分冷淡。</p><p class="ql-block"> “霍大将军要见你。”邴吉说: “刘贺荒淫无道,继任二十七天,做了一千多件错事,大将军上禀天命、下应民心,已向太后请旨废了他帝位。”</p><p class="ql-block"> 霍光权势,我在宫中和民间,都时有耳闻。他一手把持朝政,势力遍布朝野,外孙女五岁就立为皇后,为防后宫有人先生子,他下令后宫女子穿穷袴,不得侍奉皇帝。不料昭帝早逝,十五岁的上官皇后成了太后。</p><p class="ql-block"> 霍家势大,连家奴都多有横行不法之事,一次霍家奴与御史大夫家人发生争执,竟气势汹汹打烂了御史府大门还不作罢,直到御史大夫出门磕头认错才骂骂咧咧离去。</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想到这里,我惊疑不定地问: “病已一介布衣,大将军位高权重,不知为何事召见我?”</p><p class="ql-block"> 邴吉顿首道: “殿下熟读经史、聪慧仁爱,霍大将军对殿下寄予无限厚望!”</p><p class="ql-block"> 我外家无靠、朝内无人,霍光选中我是因为更好操纵吗?以后我的生杀予夺岂不全握在他的手心!该如何拒绝,能拒绝吗?我半日沉吟不语。</p><p class="ql-block"> 邴吉看出我的犹豫,直视着我的眼睛,语气坚定地说: “臣相信殿下会是一代明君!”</p><p class="ql-block"> 邴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仿佛有重量一般,他的话更激起了我满腔的热血!</p><p class="ql-block"> 我在市井长大,深知民间疾苦: 武帝连年征战、赋税沉重,百姓生计艰难、流民遍地,贪官污史横行,牢狱中成千上万的人含冤受屈……</p><p class="ql-block"> 一代明君能开创出怎样的一个盛世?!</p><p class="ql-block"> 元平元年九月,我奉诏入宫拜见太后,被封为博阳侯,随后被群臣迎立为帝,成为未央宫新的主人。</p><p class="ql-block"> 那天的风可真大啊,风刮过上林苑,掀起太液池的波澜,穿过巍峨壮观、金玉交辉的宫殿……,风,不知从何处起,也不知何时止息!</p><p class="ql-block"> 我高高站在风云变幻莫测的朝堂上,将书写出哪些风云际会的故事呢?</p><p class="ql-block"> (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