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最难评的书

旋涡风

最难评的一部书

文 / 尹作霖

中国四大名著，我觉得<<水浒传>>是最难评的一部书。过去在中学执教，对<<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和<<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智取生辰纲>>的教学，总是津津乐道，讲得精彩纷呈。前一篇选入初中语文教材，后两篇选入高中语文教材，对学生的影响都很大。

鲁智深、林冲、杨志都杀了人，记得当时只讲他们嫉恶如仇，多从人物描写和景物描写上分析文字的精彩，很少涉及到这部小说的核心价值，更谈不上用法治观念去评判人和事;可是现在读了易中天老师的评论和押沙龙先生的导读，又颇觉讲得头头是道。

易老老师在他的<<鲁智深是见义勇为，还是寻衅滋事?>>一文里说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是“现役军官打死了个体户”----“ 按照施耐庵的描述，当时郑屠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的尖刀，托地跳将下来。见鲁智深拔步在当街上，便右手拿刀，左手来揪鲁智深，不料被鲁智深就势按住，一脚踢翻，再踏住胸脯，在鼻子上狠狠地打了一拳。

这个，可以算正当防卫吧？

看起来是的。

我们必须注意，当时鲁智深赤手空拳，郑屠手持凶器。而且，挨了这拳以后，郑屠手上那把尖刀才被丢在一边，失去了伤害能力。

但是没完，鲁智深又打了两拳。

第二拳打在眼眶上，第三拳打在太阳穴。

三拳下去，那厮口里只有出的气，没了入的气。

那么，这算不算防卫过当？

大约是的。”

以前，我们讲到鲁智深去找郑屠买肉的茬，觉得太痛快了;现在易老师从他寻衅滋事的角度来分析，就觉得过头了。鲁智深来到店里开口便说:“自己奉了经略相公钧旨，要十斤瘦肉，切成臊子，不能有一丁点肥的在上面，还不要他手下那些腌臜厮们动手，得郑屠自己切。

自古以来民怕官。郑屠听了哪敢怠慢，亲自挑了十斤瘦肉，细细地切成臊子，整整用了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然后用荷叶包了，问要不要叫人送去。

从商业的角度讲，这个服务要算到位。

鲁智深却没完，说还要十斤肥肉，也细细地切成臊子，不要有一点瘦肉在上面。这其实已是无理要求，郑屠只是问了句做什么用，被鲁提辖瞪着眼睛怼回，只好耐着性子低三下四自己去切，又是一个小时。

其他顾客见状，都不敢过来。

郑屠腰酸背痛，满头大汗，正经生意也耽误了。

然后，又是用荷叶包了，问要不要叫人送去。

鲁智深却说，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天底下哪有这种需求？

郑屠便笑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易老师分析得很精彩，鲁智深等的就是这句话，马上回答: “正是!然后拿起两包臊子，劈头盖脸打将过去，就像下肉雨。这个动作，伤害性不大，侮辱性很强。那郑屠号称镇关西，好歹也是有脾气的，哪里受到了？忍无可忍，这才拿起了剔骨尖刀。请注意鲁智深的原话：洒家特地要消遣你！寻衅滋事，可以说是不打自招。作为现役军官，这样对待个体户，还有点仗势欺人。但，好像没谁说他不对。所有人都说，拳打镇关西，太痛快了。”

我已退休多年，不知现行的中学语文教材里选彔了<<水浒传>>里的篇目没有?节选了也不知现任的老师如何向学生“授业、解惑”?这倒使我回忆起我小的时候看<<水浒>>，认为一百单八将个个是英雄好汉，个个除暴安良、逼上梁山全是英雄，人人讲义气、劫富济贫堪称好汉，还积攒了一百零八张从香烟盒里抽出的小画片，当时为得一张母夜叉孙二娘的画片，需用20张才能与人换到，那时还是小孩子，十分珍爱这些梁山英雄小画片;长大以后再读<<水浒>>，有时读后却也窝一肚子气。且不说整部<<水浒>>宋江最后招安投降了，不 “替天行道”甘愿做奴才;单说有人上梁山就是投机、就是乌合之众。宋江的 “坐楼杀惜”就是件很不地道的事，他标榜乐善好施，却金屋藏娇;到后来一个招文袋，致阎婆惜为宋江充当好汉背上了千古黑锅，最终成为这个所谓乐善好施宋江刀下的冤鬼。

现在读押沙龙先生的<<读水浒>>，倒是受到一些启发，他说:“其实在<<水浒传>>里，行侠仗义的事情极少见，更多的反而是滥杀无辜。”说的倒也是，很典型的就是十字坡上开黑店的母夜叉孙二娘，可是梁山一百零八将中最凶残的女人。这个名副其实的母夜叉所经营的黑店，杀人就是职业。与怒火中烧全沾不上边，更不是什么"劫富济贫"，在这荒野之中，有哪个富豪来光顾这种不起眼的店子;施耐庵在书中也根本没讲张青、孙二娘夫妇如何借黑店，去劫富济贫，而此店是专为谋财害命而设、长期冷血杀人。这与林冲嫉恶如仇、刀剜陆虞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武松怒杀西门庆和醉打蒋门神等全然是两码事。孙二娘滥杀无辜，还将人肉做馅做成人肉包子店内销了，张青还轻轻松松挑到村里去卖，真乃禽兽夫妇。我一直不知施耐庵为何要写这个女人，似乎写她就是看她杀人做人肉包子如儿戏，而且仅以这第二十七回的文字，就是为描述杀人而写这个如此凶残的母夜叉，也不知这个当过刑警队长的武松，明明识破了他们的罪恶勾当，已经抓捕到手，此时见了杀人犯已在他脚底下，堂堂武松也是非不分了，在她丈夫张青跪地求饶下，不但把他们俩人都放了，还和张青结拜为兄弟。

还有，押沙龙还特别着意写了<<水浒传>>里第五十一回的情节，简直令人作呕，题为<<扈三娘:梁山上的狗镇少女>>，展示出这个大家闺秀不可思议的奇洗惨的。她武艺高强，“使两口日月刀，刚出场时，英姿飒爽，美丽漂亮，施耐庵写她是“雾鬓云鬟娇女将，天然美貌海棠花。”一开始才十几个回合就生擒活捉了矮脚虎王英;而王英是个什么东西?牛屎巴不如的下三烂:龌齪淫猥的色鬼土匪，丑陋、贪财、淫荡;而扈三娘的父亲被李逵砍死了，全家都被杀了，哥哥生死不明，家产被洗劫一空，老家被烧成瓦烁，扈家庄就此被梁山灭门了，后来林冲活捉了扈三娘，押回了梁山，在这种情况下，宋江居然来给扈三娘说亲，要她嫁给王英这个丑八怪，而扈三娘为了生存却毫不犹豫答应了，真是令人不解，而押沙龙说“这是一本关于人性的小说。”实在是无法苟同!

尽管押沙龙说林冲对安稳日子实在太眷恋了，只要还有一丝一毫骗自己的余地，他就会骗下去，梦想吃喝不愁，受人尊重，有份工作干，有份薪水拿，安安稳稳过日子，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的岁月静好”;然而，该来的厄运还是要来，林冲是典型地被逼上了绝路。这里我还是回到了若干年前我给学生讲课的课堂上，我向我的学生讲<<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最经典的一段，那是文学史上最刻骨铭心的一场雪景描写 -----林冲被分拨到草料场，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了一天大雪来。那雪早下得密了。林冲在此情此景中住进草料场。情节在精彩中发展:雪压草屋----草屋崩坏，朔风吹撼，摇震得动----因天寒，向了一回火，仍觉浑身寒冷 ---- 何不到五里外市井沽些酒来吃-----取了碎银，枪挑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戴上，拿了钥匙，拽上草厅门----出大门，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

----如此精彩、精细的动作描摹 ，指点给学生细细咀嚼。接下来，林冲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这是历来被尊为描景绝笔 。施耐庵把这场雪巧妙地融合进血腥的故事进程之中，历来被津津乐道，雪夜见血，天理昭昭!

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料场门口，却发现己被大雪压倒。----才有林冲遂投山神庙栖身而洞悉陆虞候、富安和差拨的阴谋。这才有了复仇怒火中烧，是可忍，孰不可忍! 怒不可遏，杀了三人……杀了还不算，还要把陆虞候的心剜出来。剜出心来还不算，还要把三个仇人的头割下来，头发结在一起，挽在手里……至此，我觉得押沙龙先生在他的“序”里这句话说得使我悟出了读<<水浒>>的要义: “……等我们在人生这个大染缸里浸泡多年以后，就会从<<水浒传>>里读出种种无奈、挣扎、隐忍、妥协。几条腥红的血路，一地破碎的幻想，还有那消逝在风中的深深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