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矿井

y.m.lin

　　给大家说说下矿井的事，估计这里有此经历的人不多，没下去过的人可能会很好奇，记得有年上海芭蕾舞团的一帮俊男靓女，到南京梅山来深入厂矿演出，结束后提出的要求，就是下去看一次，没见过啊，那是个什么世界？看着他们穿上临时借来的矿工服，高统雨靴，戴上矿工安全帽，一大群人挤在副井的罐笼里下去，细皮嫩肉的，井下那个粗粝的环境，可别把他们伤着了。

已故作家路遥在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中曾描述过陕北铜川大龙湾煤矿工人的生活和矿山环境，小说主人公孙少平在井下挖煤历尽磨难，井下是男性荷尔蒙贲张的世界，信奉的是暴力和拳头，义气和团结，有过女友田晓霞在井口如仙女般的出现，有过在矿山小树林中的相拥，但是晓霞最终牺牲于抗洪抢险，少平也因井下掌子面冒顶，抢救工友而身负重伤，毁容，最后的归宿是与已故师傅的遗孀结合而组成家庭。路遥为完成这段创作专门去铜川煤矿体验生活，作为有过类似井下工作经历的人，感觉非常熟悉，十分感慨。

南京梅山铁矿是一座大型铁矿山，地下开采已有多年，这是一个透镜状的巨大矿体，主要矿物为磁铁矿—赤铁矿—菱铁矿，储量约为三亿吨，由于矿体位置较深，确定为地下开采，一期运输平巷为—200米水平，采矿方法为无底柱分段崩落法，自上往下开采，主要采矿流程为采准掘进—中孔爆破—回采出矿—主井提升，随着采矿作业面不断下降，顶部的废石和余矿也不断充填采空区，最后导致地面塌陷。这个采矿方法的缺点就是矿石的损失贫化率较高。

铁矿的生产条件和生活便利程度应该是比路遥笔下的铜川大龙湾煤矿好多了，矿山规模大，设备先进，因是铁矿，矿体和围岩比较稳定，安全性较好，但基本的矿山模式还是相同。从地质工作角度，利用新开掘出的采准巷道进行地质素描，刻槽采样，然后分层计算储量，圈定矿体，确定品位，从采矿角度，采准掘进是第一道主要工序，我曾跟随采矿场的一个青年掘进突击队在作业面劳动了两个月，亲身体验了矿工劳动的辛苦，作业环境的恶劣和对体力的高要求。

78年正是刚刚结束文革，百废待兴，抓纲治国的年代，采矿场开展劳动竞赛，采准工区成立了青年突击队，争做新长征突击手。青年突击队的队长名叫王有志，这是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个子并不大，老家在苏北滨海农村，他们那儿有不少人到梅山来做井下工，艰苦，危险但是收入比较高。在当时，井下工除基本等级工资外，每个工还有1.50元补贴，另外还有油票，酒票，糖票等待遇，比农村种地强多了。他们也吃得起苦，为抢进尺，在井下黑幽幽的空气混浊的巷道里可以连续干上十几小时。王班长最关心的就是如何在采准巷道的掘进断面打炮眼，梅花式，菱形，四角式，怎么打能省工时，钎头，效率高，装药爆破后进尺大，为此做了不少摸索。

采矿作业往往要根据炮烟驱散情况决定上岗时间，在地面工房换好井下这套装备后，到井口配电房领取充足电的矿灯。路遥在小说里写得很对，配电房工作的都是矿工家属，只露出一双手，矿工们看到这双女性的手都能解解饥渴，梅山这里还没到这个地步，女性下井的也有，一般是技术人员，很少。乘罐笼下到200米深的运输巷道后，我们还要乘上一列在小轨道上开行的电瓶车到达井下工作电梯所在处，上到要去作业的分层，分层一般是12米，—200米上去是—186米，然后是—174米，—162米，—150米，—138米，—125米，一直到最上一层—74米。

在运输大巷灯光通明，都是36伏低压电的萤光灯，到工作面分层灯光就幽暗了，加上黑色矿体的吸收，更是黑黝黝的，在幽深的巷道里，任何一点声音都能放大，虽然有排风系统，但是空气流通和地面是远远不能比的，所以矽肺和听力受损是矿工的职业病。王有志带着他的工友们到达作业面后，立即开始掘进作业，气腿子风镐接通电源，水管，巷道里马上响起震耳欲聋的风镐冲击磁铁矿体的声音，每个钻孔点位事先都在断面上用红漆标出。我曾尝试接过他们手里的风镐打过一会，臂力不支，一会就败下阵来，只能做些辅助性的工作。除了噪音，粉尘也是大问题，尽管不断在喷雾降尘，每个人都戴上了防尘口罩，还是感到粉尘让人窒息。

中饭是由工友集中送来的，矿工食堂伙食还不错，就在巷道里坐在地上吃，吃完后饭盒再让工友带走，短暂休息一会又开始打钻，“突突突”的声音再次响彻在巷道。

路遥在小说中生动地描写了井下采煤工的粗鲁和不修边幅，其实在井下工作面这个纯粹男性的地方，有什么不能说，有什么不能做的？要大小便，随地拉就是，只是要略为走远点，以免气味熏人，好在铁矿不像煤矿那么热，大型矿山通风也比小煤矿强，不然恐怕也是会索性脱光衣服上阵了。

炮眼打好后，班里的爆破工上来装雷管，装炸药，点火，放炮，等炮烟散尽，出矿工操纵着铲运机上来出矿，矿石倒入溜井，工程员上来量进尺，下一班就开始新的循环。

当每次下班，乘罐笼回到地面，见到灿烂的阳光，一开始都张不开眼，真有重见天日的感觉，在地面生活多好啊！听力要一，两个小时才能恢复，换衣洗澡是首要的事，虽然没有成为煤黑子，但满身的粉尘，泥垢也显示了矿工赚钱的不易，还有井下时时会有的冒顶，塌方，幽暗处的无护栏的溜井，似乎处处张开着血盆大口！这可不是下去开开眼界那么好玩的，矿山每年都会发生安全事故。

著名知青作家张抗抗曾写过一篇在东北下煤矿参观的文章，从副井罐笼下来到掌子工作面的这段路把他们参观的人给累瘫了，累瘫还是小事，迷路则是大事，井下巷道四通八达，没有明确的方向指示，看看都差不多，开始是跟着老矿工走，后来摸到诀窍，就是井下一根巨大的输水管道，只要始终不离开它，就一定能保证安全到达副井。

《平凡的世界》里最后少平的归宿是最切合实际的结尾，和田晓霞的爱情只是作家的构思和吸引眼球的描写，真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据前几年消息，梅山铁矿已停止开采，南京已规划将矿山开辟为工业遗迹旅游区，昔日的巨大铁矿山将借助旅游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