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友情诗笺111:致张天英女士》附录: </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王屋山姑 </span></p><p class="ql-block"> 王继兴 </p><p class="ql-block"> 我每次临近大山,耳畔都隐约响起她那略显沙哑却又洪亮的声音:“再到俺山——里——来哟——” 接着,是王屋群山的连绵回声…… </p><p class="ql-block"> 想起她,感激、负疚的心情交集在一起,便感到一阵阵的忐忑。 </p><p class="ql-block"> 王屋山,我小时候读寓言《愚公移山》开始知道这个名字。1969年3月,一个新闻线索把我诱入了它的怀抱。 </p><p class="ql-block"> 济源县王屋公社有个东西山大队,总共40多户人家,却分撒在南北20公里、东西30公里的深山老林之中。由于峰峭崖陡,山高路险,几乎与世隔绝,不少老人蜷居在山窝窝里,一辈子不曾出过山。外人进山也就更少了。这里没有电,文化生活十分贫乏。 </p><p class="ql-block"> 这年,省电影公司发明了一种小型电影放映机,并配有脚踏式发电机,轻巧方便。他们为了把电影送进深山,曾跋山涉水,到东西山大队,一家一户地给山里人放映了一次电影。老百姓看到幕布上的人会说话、会走路,惊奇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电影放映完了,孩子们硬是拽着不让把幕布取走,哭着说;“上面有毛主席,不让毛主席走!”多么感动人的故事啊! </p><p class="ql-block"> 和我一起去采访的还有在报社实习的两个解放军战士。来到王屋公社,正好东西山大队的民兵队长张天俊开罢会要回家,次日天刚亮便由他带路,连同县委通讯组的老魏,我们一行五人沿着铁山河河谷,浩浩荡荡开始进山。 </p><p class="ql-block"> 王屋山果然山高路险!一会儿要爬“好汉坡”,一会儿要走“扁担梁”,一会儿要趟“脱裤潭”,一会儿要攀“老鼠梯”,我累得几次瘫在地上不想走了,硬是被张天俊一肚子关于王屋山的故事和传说吸引着,到天黑才来到他爹妈的家——他已另立门户,和爱人及三个孩子住在坡下山崖围起的院子里。 </p><p class="ql-block"> 他年迈的父母和丰采结实的妹妹,对于我们这群远来的客人, 显得格外热情,立即抱柴,点火,两架铁锅一起烧,没有多久便烧了半锅荷包蛋。“天英,快把蜂蜜罐抱来!”妈妈提醒女儿。我们每人刚喝完一碗荷包蛋,天英又给我们每人手里塞了一碗玉米糁粥。爬了一天山,太困太累,放下碗我的头就直不起来了。 </p><p class="ql-block"> “你们爬了一天山,够累了,快休息吧!”老人催促道。 </p><p class="ql-block"> 他们将外屋一具土炕腾给我和战士小张,战士小彭和老魏拉一条席铺在地上,天俊回家去住,安排停当,我们便和衣而眠。 </p><p class="ql-block"> 虽然这天十分疲劳,但我睡得并不实在,因为不时有什么声音在响动,朦胧中还看到灯光、火光在闪烁,几乎一夜未停。我似乎沉进了途中天俊讲的那些王屋山传说的境界之中…… </p><p class="ql-block"> 大概天亮前我刚刚睡熟,却又被叫醒了:“老王,快起来吃饭吧!” 睁开眼便觉一股面食的素香扑鼻,锅灶的熊熊火光将天英妈的脸映得通红,天英在蒸腾的水雾中正弯着腰搅锅。放眼看去,一盘又一盘全是包好的饺子,整个屋里几乎成了饺子的世界。 老魏介绍说:“为了让大家吃上饺子,天英一夜没睡。” 天英道:“您几年才来一回?要是天天来,我天天不睡也高兴。再说,是啥好东西?——野葱、野蒜、野韭菜,木耳、金针、野蘑菇,都是山上的野东西,没一样值钱的。” 我咬开一个,细细品味,素香素香。至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回忆起来还余味在口。我们四人加上天英家三口、天俊家五口,一共一十二口,这天早晨像过春节一样在一起吃了一顿“饺子宴”。吃着吃着,我对天英的无限感激之情涌上心头。 饺子里的一样样干菜,都需烧水发开、洗净、剁碎,还要和面、擀皮、包馅,她整整忙了一夜,为了什么?为了我们这帮无亲无故、素不相识、突然到来的陌生人。 </p><p class="ql-block"> 吃过饺子,老魏催促我们继续登山。天英听说我们要走,脸上顿时挂了一层惊讶和不悦的阴影,问:“就不能多耽一天?”说着,抓起一条红头巾,非送我们不可。 沿着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仍由天俊带路,我们朝着一架云遮雾罩的大山攀登。 </p><p class="ql-block"> 老魏悄悄告诉我:“夜里,我劝了半天都劝不住。早晨一餐饺子,恐怕把她们一年的细粮都吃完了……” </p><p class="ql-block"> 我一听,不禁目瞪口呆!那时候,群众的生活是很苦的。我犯了罪似的感到无法饶恕。看看天英,仍笑意盈盈。她粗狂的体魄和腼腆的性格融为一体,道地的山姑形象! </p><p class="ql-block"> 她送我们一程又一程,都劝不回去。足足走了十多里路,来到峰回路转处,才硬拦阻住她的脚步。 </p><p class="ql-block"> “欢迎你到郑州去!”我说。 </p><p class="ql-block"> 她眼里沁着泪,点点头,没有出声。 </p><p class="ql-block"> 挥别之后,我们继续赶路。当我们爬上一座大山,累得满头热汗,坐下休息时,回头一望,蓦地发现天英还没回去。偌大的山梁把她衬得几乎成了黑黑的一个点,唯有她挥动的红头巾像一撇鲜艳的火苗在空中舞动。 </p><p class="ql-block"> “再到俺山——里——来哟——”天英向我们呼喊。 </p><p class="ql-block"> 停了一阵,便是身后群山的回声:“再到俺山——里——来哟——” </p><p class="ql-block"> 这回声,几十年来,一直回荡在我的耳畔…… </p><p class="ql-block"> (此稿1995年底写成,原载《大河报》,后来收入我的散文集《落花赋》)</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友情诗笺113:致印俊法师》附录: </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2px;">塔院访禅</span></p><p class="ql-block"> 王继兴</p><p class="ql-block"> 古刹白马寺的墙外,有座古塔,塔身修长,层级翩然,直指蓝天,名曰:“齐云”。塔的周围是座院落,围墙不高,且临通衢大道,但步入空门,便觉空然、荡然、寂然地静谧。</p><p class="ql-block"> 沿着一条通幽曲径来到一所花木掩映的禅房,尽管我们的脚步轻轻,身着袈裟的印俊法师和心空法师,大概已经感知到了我们的到来,已经早在那里含笑恭候了。</p><p class="ql-block"> 我既非僧人,也非居士,此行纯属职业兴趣使然。搞了大半辈子新闻,也曾采访过包括首相总理、书画名宿在内的林林总总的各行各业的各色人等,但对佛门生活极其陌生,甚至有几分神秘笼罩在心,自然很想有所了解。记者小任告诉我,此塔院全是比丘尼,这就更增添了心头的神秘。小任说她和塔院的负责人印俊法师相识,经电话联系获得应允,才有了这个叩访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我想象中的禅房,定是冷壁如洗、残窗木案、蒲团青灯、香霭弥漫,其实印俊和心空法师的禅房则犹如书房,两面墙壁立有通天书柜,里面满满当当珍藏的全是书籍,桌上、地上也都堆书如山,让你恍若置身某大学某著名教授的书斋之中。不同的是环境和氛围,——窗前塔影横斜,耳畔磬声隐隐,来到这里,你的心便立刻悠悠地沉进了幽幽的闲静之境,于是我有一首小诗浮出脑际:</p><p class="ql-block"> 巍巍塔影斜窗前,</p><p class="ql-block"> 幽幽禅房心自闲。</p><p class="ql-block"> 慈祥老尼烧茶去,</p><p class="ql-block"> 隐约磬声潜入帘。</p><p class="ql-block">手捧飘散着微苦香味的茶杯,我们的话题是从每天的功课安排切入的。真没想到,她们每天的时间安排环环相扣:早晨四点就要起床,稍事洗漱就开始早课、诵经,早饭后又是打坐、诵经和午课,直到十一点吃午饭,中间只有四十分钟休息。下午,还是诵经、晚课、打坐,晚八点半以后,还要拜塔,尔后洗漱,十点就寝,一天都紧凑无隙。印俊解释道:“所谓‘拜塔’,就是在塔前连叩一百零八个大头。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时常磕头磕得通身大汗呢!”佛家戒律规定“过午不食”,一天只能吃两顿饭,早晨天亮得能看见自己的手掌纹络才能早餐,中午十二点以后就不能再吃东西了。</p><p class="ql-block"> “能不饿吗?饿了咋办?”我急切切问。</p><p class="ql-block"> “习惯。一切都在习惯。习惯了,不去想饿,也就不饿了。”</p><p class="ql-block"> “你不觉得出家很苦吗?”我总是按俗家习惯来理解并提出问题。</p><p class="ql-block"> 印俊淡淡地解释道:“佛家叫‘清苦’。清苦是福。受不了这个苦,自然也就享不了这个福。关键在于你是否把佛学视作一种事业,如果有了献身这种伟大事业的强烈愿望,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条大道走到底,外人认为的苦,我们反认为乐在其中呢!</p><p class="ql-block"> “在我读过的书中,看到有不少人是因失恋、失意,精神受到挫伤,才走上出家之路的。那么你呢?”很想面对面地探询她的心路历程。</p><p class="ql-block"> 我的突兀和直接,引发她一阵浅浅笑意。她的款款述说,粗略描述了她的佛门足迹。原来,她出生于离白马寺不远偃师县一个农民的家中,父母均信奉佛教,她从小就经常随父母到白马寺朝拜佛祖。耳渲目染,渐渐地,佛便潜化在自己心中,并立志献身于佛教事业。高中毕业后,她考入四川尼众佛学院,她说那是周恩来总理生前特批而建的一座高档学府。她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大学的学业之后,才来到塔院专事佛学研究的。</p><p class="ql-block"> 印俊强调说:“佛家十分强调动机。一个人如果没有虔诚之意,不是决心以佛学为业,只是愤世嫉俗、怨天尤人而遁入空门,‘因地不真,果招迂曲。’转一个圈儿,还会因享受不了这里的清苦而告别佛门,岂不是白白耽误他的光阴!所以,凡是这样的人,我们佛门也不会轻易地接收。”</p><p class="ql-block"> ——每天,打坐、诵经、上课;再上课、诵经、打坐……难道就不觉得枯燥吗?</p><p class="ql-block"> ——学海无涯,沉进去,便觉兴趣无穷。佛学,博大精深,单是经、律、论,十年也学不完,二十年也参不透,孜孜以求,也是一辈子的事;同时,我们还要学历史、学文学、学哲学、学马列,通过比较、辩论、鉴别,才能更深刻地理解佛学;此外,还要学医学、科技、书法、绘画、音乐……历代高僧中,有造诣很高的诗人、画家、书法家,也有造诣很高的哲人、医生和科学家。唐代的一行,不就是一位高僧吗?他不仅悟透禅学,还精通历法和天文,著有《大日经疏》,并订《大衍历》,早在千年以前就归算出了相当于子午线纬度的精确长度。多么了不起呀!</p><p class="ql-block"> 印俊似在开坛讲经,打开话匣便如滔滔河水。她还说,一年到头,我们只倾心佛经和学问的研究,所有的生活用品均从白马寺拿来,我们自己不经手一分钱。所以,我们这里所有的尼众囊中没有一分钱,也不会接受任何人给的一分钱,因为没用,一点没用。还有,佛教并不信命。个人的命,掌握在自己手中。一个人可以创造美好的明天,也可以葬送美好的明天,正所谓“祸福无门,唯人自招。”</p><p class="ql-block"> 一直静坐静听在一旁的心空法师插话道:“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佛即成,是名真现实。” 显然是一段偈语,我乍听如坠雾中。心空法师见我没有听懂,便用笔写在一张纸条上递给我看。单赏她那清秀的字迹,就有如晨露滴在心头。经她一番指塔说云、抚经讲月地读解,我豁然有所顿悟。注视着这位老尼,我想起了一首诗:</p><p class="ql-block"> 百结鹑衣倒挂肩,</p><p class="ql-block"> 饥来吃饭倦时眠。</p><p class="ql-block"> 蒲团稳坐浑忘世,</p><p class="ql-block"> 一任尘中岁月迁。</p><p class="ql-block"> 诗为我国明代禅尼行刚所撰。字面上看,写的只是一个禅尼的平凡生活,实在是平淡至极,但它却深刻地体现了“直指人心”、“明性见佛”的禅宗思想。佛陀是至高无上的,但并非高不可攀,也并不无限遥远,“即心即佛”,佛就在你的心中。参佛修道,颇有顺其天性、返朴归真的意思,追求的是心灵的绝对自由,即所谓“心无所住”。于极平常处去体会禅意,诸如“饥来吃饭倦来眠”,时时处处皆可顿悟。而要参透佛理,则完全要靠自己的心地和人格了。由于这位禅尼深悟禅宗的真髓,所以她能够“蒲团稳坐浑忘世”,彻底摆脱一切世俗的烦恼,“一任尘中岁月迁”了……行刚的这首诗,和心空法师讲的偈语,内涵其实是一样的。心空法师实际上是用四句偈语,对我向印俊法师以上作的提问,做了最简练、最概括、也最回味无穷的回答。</p><p class="ql-block"> 又一阵磬声悠悠传来,我从自己的禅理思考中醒悟过来。啊,不觉窗外的塔影已经拉得很长,塔后的夕阳已经渐渐西沉。我们应该告辞了。</p><p class="ql-block"> “师父可以为我们留下墨宝吗?” 不料印俊法师突然有求。未及推辞,两位法师已将宣纸和笔墨备毕。</p><p class="ql-block"> 我想,权且交上一份初次听禅的心得吧!稍事沉吟,在四尺白宣上我挥毫涂了四只墨鸦:“卧月眠云。”我觉得,我心境所享到的净化,用这四个字可以概括。</p><p class="ql-block"> 真的,听君一席话,悟出许多理。归途中,我在本子上记下了此次塔院访禅的浅浅感受:</p><p class="ql-block"> 寻幽入空门,听禅趣无垠。</p><p class="ql-block"> 现身说岁月,指塔解齐云。</p><p class="ql-block"> 著无便愁无,佛心即我心。</p><p class="ql-block"> 欢戚双忘时,惟闻钟磬音。</p><p class="ql-block"> (2005年4月)</p><p class="ql-block"> (此文原载《郑州日报》,后收入我的散文集《落花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