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安东尼

刘宁生

安东尼作品 安东尼走了。 一位也曾请他做水工活儿的朋友说，电话联系不上，到他工作的建材商店去问，居然多数人都不知道同事中有个叫安东尼的。碰巧在付款时多问了一嘴，收银员确切地说“他死了”，其它的再也问不出来。 我摸出电话打过去，听到的是该电话号码不再使用的录音。翻开手机的短信记录，与安东尼的最后一次联系在3月15日。本想给他介绍一个邻居的活儿，安东尼很高兴，说正好闲着，不过不久前买的七手车保废了，自己来不了。然后就讨论怎么去接他，几个来回折腾下来，结果那活儿早已被别人接走，并很快解决了。转告他对不起，安东尼还不信别人手脚这么快。结果，他一生中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就是针对那个问题的 Really? 我们不算朋友，平时不联系。那次短信居然就是永别的方式，Really！想起来不安得很。 我揣摩了很久，决意不用高大上的避讳术语或敬称。说他 “仙逝” 或是 “永生” 都改变不了同样的事实：我不知道他死于何时何地何因，否则总有一个合适的方式送他一程，不枉我们认识一场。再说了，此地新闻里说到大人物走了，都简洁地说 died。他们把死看得比较中性，就像我们说 “困了” 不避讳。若是我们新闻里出现某某死了的说法，就定有深意。上世纪七十年代国家大报说某某某死了，五个字，一直被中文系的现代汉语专业做学术研究课题讲解。 安东尼患有帕金森和亨廷顿两种令神经科医生头疼的疑难病症，应该是与生俱来的，怪不得他也由不得他，但倒霉的是他。四年前诊断第三期黑色素瘤，一种罕见但侵润性很强的皮肤癌。第三期就是扩散至淋巴结和淋巴管。经手术治疗却没有放疗化疗跟进。2020年圣诞和2022年元旦他分别两次感染新冠，都是病了两个星期自愈。一个人摊上这一大堆事儿，其中一样就可以致命，真可谓不幸中的不幸。 今年的1月4日他给我短信问候新年，告诉我一年后再次感染新冠。一所房子里三位合租的单身汉都中招，各自躺在自己房间休息，试图避开时间同时出现在厨房。问他吃些啥，他回说以前的饼干薯片，避免去超市。我不怀疑他有这种自觉，但没说出来的是经济拮据。安东尼这样的人，是没有积蓄的，很多连银行账户都没有。不工作就是无收入的同义词。 我告诉他准备给他快递食物，让他发一个单子来。单子上包括牛奶、鸡蛋、橙汁、香蕉、生菜、撒拉、花生酱，面包和各种快餐盒饭，他们叫TV Dinner （“电视晚餐”）。下单后，超市那边不停地跟我联系，这样没有那样缺货。我再跟安东尼联系征求意见换替代品，其实都是大同小异的东西。洋人吃的放在奶酪里成浆糊状的各种形状的意大利空心粉，对我来说都是一个东西，就是不会说。 从下单到食物送到他家的两个小时里，他跟我在短信里还聊别的。我建议他去看医生，他说不相信政府，虽然他相信特朗普。问他是否打疫苗，他建议我看 Jeffery Epstein 的节目，就是怀疑疫苗的东西。他告诉我这几天睡在床上尽看些中国功夫片，正在看成龙的《巅峰时刻（3）》，其实也是老掉牙的片子。又发了一张血糊淋落的皮肤癌手术的伤口照片给我看。我以为是当时手术时拍的，伤口有三英寸长，关键是深度，大约一英寸，看见脂肪和肌肉以下的组织。他说，那是手术以后，恢复上班，因为没有交通工具，每天步行两小时，硬是把伤口给挣开了，三个月以后才自己愈合了。手术期间因无工作，享受的是Medicaid。恢复上班以后不符合低收入标准，买了建材商店的健康保险，有门槛费和自费部分，他就放弃治疗了。 美国文学中没有“小人物”的概念，因为他们的宪法强调人人平等，随意使用小人物这类术语弄不好要吃官司的。四天前联邦最高法院的推翻罗伊诉韦德案，昨天的联邦最高法院高中足球教练赛后祷告案，包括枪控案在内，争执的核心是“宪法赋予的权力”（Constitutional Rights）。四天前联邦大法官以6-3的表决推翻49年前的罗伊诉韦德案后，大法官阿利托解释说，宪法修正案第14款没有明文规定堕胎是宪法赋予的权力，49年前7-2表决的罗伊诉韦德案是完全错误的，所以各州可以自行决定堕胎的合法性。换言之，堕胎不是宪法赋予的权力，不受宪法保护。我就奇了怪了，浏览了自古以来的27条宪法修正案，也没有发现哪一条写明生死是宪法赋予的权力，难不成也得由各州自行了断不成？ 无论如何，安东尼应该是合法的，因为宪法及其修正案没有明确人不能死，或不能死于某种疾病或意外。即便今后什么时候联邦最高法院作出相关判决，生死由各州自行了断，安东尼早已先行解脱了…… 纪念安东尼，一个没有尺寸标签的人物。写完上述文字，居然发现连一张安东尼的照片都没有。手机的短信里还有那张血糊淋落的黑色素瘤手术后被挣开的伤口照片，不宜！另一张是去年11月13日发给他的需要更换的通往院外喷灌系统的阀门照片，算作象征吧，物是人非。 安东尼作品 <h1>【补记-2022年7月6日】</h1><h1> </h1><h1>今日去Lowe's 建材商店购物，结账时问起安东尼。收银员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人世了。我说这个我知道。他是什么原因失去生命的？新冠、黑色素瘤、帕金森还是亨廷顿？收银员放下手中的活儿，完全不顾店堂里到处贴着的“保持6英尺距离”的新冠防疫温馨提示，走到贴近我身体的位置，对着我耳朵说轻声说，He committed suicide. (他自杀了）接着她又补充说，他患有黑色素瘤。</h1><h1> </h1><h1>我震惊了，是因为以前没有想到过这一层。安东尼是一个拎得起放得下的汉子，不应该因为皮肤癌想不通而走绝路。其实我还有几个问题在嘴边，但收住了。我离开收银员时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认识他，为他难过。收银员带着悲哀的神情说，是的，非常伤心。</h1><h1> </h1><h1>安东尼本是一位贫而不困的人，我不相信他会因为对生活绝望而选择另辟蹊径。四年前，当医生告诉他黑色素瘤手术后需要放疗和化疗，否则很容易复发。他问医生复发的机率，医生告诉他五十。安东尼决定赌另一个五十，他应该是对生命和生命力有信心的人，这些年一直向死而生，没有任何迹象。</h1><h1> </h1><h1>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怎么会因死而亡？！</h1><h1> </h1> 安东尼的故事去年11月记录在这篇文章中，请点击阅读<a href="https://www.meipian.cn/3usqd1y8" rel="noopener noreferrer" target="_blank" style="font-size: 18px;"> 匠亦有道贫而不困的安东尼</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