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岳父生于民国庚午年,有姓有名,可是他的真实姓名常常不被人记起,倒是“二哥”这个称呼,就像他独家专属的称号,刻在人们的心里。<br> 他走出住居的陈河村,人们就以“陈河二哥”相称;出了西河,人们习惯喊他“西河二哥”;来到邻县罗田、浠水,熟识他的人就亲切地叫他“英山二哥”;他去了安徽地域,就能在当地产生喜讯降临一样的效应,他的朋友奔走相告:“湖北二哥来了!”“湖北二哥来了!”把他看作远道而来的贵宾,盛情款待,出了这家进那家,十天半月出不了朋友圈。 二哥生在一个家大口阔的家庭,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三个弟弟,三个妹妹。他的父亲是一个书生气很重,又不善理家事的人,长兄在还没到成年的年龄就被国民党军队征去当兵,他稚嫩的肩膀就过早地挑起了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他十三岁时就下田赶牛犁田,行走在没膝深的泥田里,他还没有犁把手那么高。有时看到前面的耕牛拉不动了,他就用瘦弱的肩膀顶着犁把手向前推,可是哪里推得动呢,这是一个幼小的心灵被耕牛默默劳作的精神所感染而发出的怜爱啊。<br>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本该是上学堂的年龄,他却为撑起一个家而不屈地劳作着,给弟妹如父般的关爱。四弟爱读书,他带着家人省吃俭用,在物质上优先保证四弟读书的需要,还定期翻山越岭,挑着百十斤重的担子,步行几十里路为四弟送米送菜送柴,直至四弟念完了师范,还为他谋了一个“吃饷”的工作。当长兄脱离国民党军队回家来时,哥儿俩都到了成家的年龄,在那个时代,为儿女张罗婚事都是由父母操心定夺,可是深处这样的家境,又是二哥一人扛起了担子,为自己和长兄张罗定亲,操办结婚。后来他和长兄都有了孩子,到了分家另立门户的时候了,二哥考虑到弟弟妹妹们还没有安顿好,不忍心撇下这一家老小,他和妻子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这个大家庭紧紧地捏在一起,一大家子日子过得温馨从容。直到“大食堂”运动的兴起,才不得不拆伙分家。<br> 从小就接受生产劳动的磨练,二哥成为十里八乡响当当的庄稼把式。同样的生产劳动,看上去他不紧不慢,可就是做得有质量有效率。他总是说,不管干什么活,不要蛮干,要掌握技巧,要学会四两拨千斤。他开出的厢沟,随着田块的结构舒展开来,要么就是一条像墨斗弹过一般的直线,要么就是一条像精确设计一般的弧线,看上去就像一幅美术作品。他搭建的田埂,从起点到终点,仿佛是用摸具浇筑的一般,一水平的高度,一顺溜的坡度,看着就是那么舒服。大集体时生产队一陇田几十道田埂,到插秧季节,这搭田埂的活儿都是男劳力来做,在这几十道田埂里,人们能一眼认出哪几道田埂是二哥搭的。麦子收完后要整田插秧,这整田的过程最少有四道工序,有些犁把式只赶进度,不管质量,整出来的田麦茬没有埋好,插秧时麦茬不是刺手就是轧脚,二哥整田时精耕细作,犁路深,麦茬全翻卷到泥土里埋住了,他整好的田块,平整,松软,水位适中,人们抢着到二哥整的田块里去插秧。 实行责任制以后,二哥把对土地的无限热爱全部倾注在生产过程中,每收获一茬庄稼,他都要对田地进行一番“打扫”,挑出土壤中的杂质,哪怕指面大的小石子也不放过。收完稻子以后,他抓住土壤还湿润的时机,用耕牛深耕一遍,然后要均匀地铺上一层农家肥。他总是说,只有懒人,没有懒土。你善待了土地,土地懂得回报你。同样的地段,同样的品种,二哥的田块里的庄稼整整齐齐,乌黑油亮,到庄稼成熟产量也高出不少。 二哥一生对耕牛情有独钟,他爱耕牛,会养耕牛,会用耕牛,在方圆十里传为美谈。当时,家里四五个孩子,就他一个劳动力,他就从生产队领养一两头耕牛,通过养牛积肥挣取一定的工分,让一家人不至于缺口粮而饿肚子。他说,耕牛是集体的财富,是农业生产不可缺少的帮手,要用心去养,用良心去养。那时家里孩子都处在上学的年龄,可家里领养的耕牛需要有人手去看管,二哥就留下一个孩子不上学在家放牛。他对孩子放牛的要求很严格,夏天耕牛出山要早,要趁气温凉爽赶牛上山,让牛吃上带露水的草,这样既激发牛的胃口,又保证食草的营养。等气温升高了,要赶牛下山,让牛饮足净水,拴在阴凉的地方,让牛得到充分的休息。秋冬季在没有冰冻的天气里,也要赶牛上山,让牛上山遛一遛,走一走,晒晒太阳,活动筋骨,增加食欲,防止掉膘。这样下来,全小队就数二哥家领养的牛膘肥体壮。<br> 赶上母牛分娩了,二哥就像照顾母牛“坐月子”一样,精心伺候,保证牛圈的宽敞和干净,还定期把浸泡的黄豆包在草把子里,一个一个地往牛嘴里喂,帮母牛催奶。有时还给母牛喂米饭,喂喷有淡盐水的草料,想方设法帮母牛调胃口。母牛生牛犊没有满三个月,哪怕赶上夏种季节正等着用耕牛,二哥也决不让还没有完全恢复体力的母牛下田。<br> 二哥驯化耕牛就像一个严厉的家长,宽严相济,教育有方。教小牛学耕时,他选择土质松散,地势开阔的田块,叫上一个帮手,就像老师训练学生基本功一样,从上拉套,到顺犁沟行走,到行走的姿态,培育小牛耕作的好习惯。小牛第一次上套拉犁,难免不听使唤,通常会招来主人的一顿抽,二哥则像一个高超的驯化师,从不对小牛施以暴力,一边轻抚小牛的皮毛,一边用语言与小牛交流,这看似“对牛弹琴”的方式,真的能感化小牛,在二哥语言交流中,小牛甩尾摇头,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慈爱,乖巧地配合主人学耕,三个早晨下来,一头小牛就熟练地掌握了犁路。<br> 他特别喜欢性情暴烈的牯牛,这样的牯牛身体健壮,有力气,犁路好,可就是不听使唤,不好驾驭,还会攻击人。这样的牛往往没有人敢认养,生产队就用适当高出一头普通耕牛的工分来“悬赏”农户认养。二哥接手这样的耕牛后,就来“先发制牛”,给牛换上挣不断、挣不烂的“鼻串”和缰绳,制作一根带铁叉的撑棍,赶牛时就用这撑棍撑着牛鼻子,把缰绳和撑棍牢牢地掌握在手里,牛前人后地走,不给牛攻击人的机会。上山牧草时也是撑棍不离牛鼻子,往往是几个小时人与牛形影不离。牧草回来,二哥就像和孩子促膝谈心一样,一边轻言细语地跟牛说着什么,一边用手给牛梳皮毛,驱苍蝇,还给牛喂草料加餐。如果牛还不不改“恶习”,二哥就进一步调教,把牛鼻子靠近树干牢牢地拴着,在一定的时间里不给吃不给喝,让牛“静心思过”,然后再给牛松绑。这时他又慈爱地与牛交流,又是细心地给牛喂料,真是“金诚所致,玉石为开”,经过二哥一手驯化的“犟牛”没有不“改邪归正”的。<br> 二哥心疼牛的一些做法有时让你忍俊不禁。有一次二哥用一头牯牛拉石磙碾场,这牛显得焦躁不安,碾场时,牛拉着石磙横冲直撞,完全不听使唤。这时二哥把牛拴在一根木桩上,找来一件黑衣服,套在牛头上,将牛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然后牵着牛鼻子,顺着稻场一圈一圈地碾场,这一招很奏效,碾场的活儿很顺利地干完了。完后,二哥卸下拉套,拴好牯牛,装着精神不振的样子,回到屋里细声细气地跟老伴说:“我人发烧火热的,很不舒服,你把那红糖拿来,我来泡碗水喝喝。”老伴拿来红糖给了二哥,就去做别的事了,二哥急忙找来一个盆子,用红糖化了一盆水来“犒劳”这牯牛。老伴回屋来,没看见二哥,就到稻场上找,看到二哥正在一角低头做着什么,就轻轻悄悄地来到二哥身后,看到二哥正在用红糖水喂牛,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就噗哧一笑,此时二哥腼腆得就像一个孩子。<br> 多年的养牛经历,让二哥积累了“识牛”的经验,在责任制以后,他常常利用农闲时间,行走江湖,做一些买卖耕牛,调换耕牛的生意。他能看牛的吃相判定牛的牙口状况,并能准确推算出牛的年龄,看牛的步态推断出牛的犁路,看牛的毛色知道牛的体质,因此,乡邻间哪家要买耕牛,都免不了请二哥现场把关。他就是大众心中那个说话靠谱,做事公正,值得信赖的二哥。曾一个时期,乡间“牛市”十分火爆,且点多面广,市场管理鞭长莫及,当时工商管理部门看到二哥为人厚道,讲信誉,就将征收牛市市场管理费的票据交给二哥,由他代里征管。二哥不负别人的信任,严格照章办事,不徇私情,得到大家的广泛称赞。<br> 二哥深谙庄户人家养牛的艰辛,从不以自己精通“牛路”而去赚昧心钱,因而在“牛贩子”这个圈子里享有良好的声誉,他的生意圈越做越大,英山三条河,以及邻近的罗田、浠水,经常看到他匆忙的身影,就是安徽的金寨、霍山、六安、岳西、太湖、潜山等地也留下了他的足迹。每到农闲时间,二哥就行走在乡间,寻找商机做买卖,常常是一去就是大半月。每次到了安徽地域,当地的生意朋友哪怕生产再忙,也要放下手头的活儿,帮助二哥牵线搭桥做生意。有一年,二哥得知潜山牛市行情好,就在英山罗田两地精心挑选了八九头耕牛,一路步行送往潜山贩卖。这一路他是走一阵歇一阵,一边赶路一边放牛,花了五六天时间才到达潜山,路途遥远,耕牛一路行走,耕牛既没有累着,也没有掉膘,这多亏二哥平日里建立的朋友的一路相助,不然其困难不言而喻。 二哥是一个家庭责任感很强的人,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个七口之家如果不精打细算,勤扒苦做,常常会吃了上顿愁下顿。可二哥硬是用自己勤劳的双手营造了一个“男耕女织”的温馨家庭。他除了一天不拉地参加生产队的生产劳动外,还起早贪黑地种好自留地菜园地,弥补家里口粮的不足。他的妻子一面在家操持一大家子的日常生活,一面把集体的棉花领回来在家纺线织布,按布匹的数量换取工分,为家里增加收入。正是这夫妻二人一里一外的亲密配合,这一大家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令人羡慕。 二哥把家里的每个孩子当作心肝宝贝爱着他们,当年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把二姑娘留在家里放牛,让孩子失去上学的机会,二哥及时意识过来并采取措施补救,送这二姑娘拜师学习缝纫手艺,还好,这二姑娘凭着个人的聪颖,学到了一手过硬的缝纫技术,吃上了“手艺饭”,后来经人牵线,我与这二姑娘结为夫妻,我也幸运地做上了二哥的女婿。<br> 我与妻子结婚半年后,我的母亲因病去世了,这时的岳父好不操心,怕我们年轻,不会过日子,三天两头到我家里看看,问粮食够不够,农活做得怎么样?常常是凌晨打着手电筒,爬几里山路赶来,到了门口天还没亮,就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等我们从睡梦中醒来。每到抢收抢种时节,他总是先丢下自家的农活儿,等我家的农事全部扫尾了再去赶时间做自家的。<br>随着政策的放宽,岳父又张罗着我们从山头上搬下来,让妻子在娘家大湾里开个小卖部,妻子守着一个小店,摆上一台缝纫机,一举两得地挣收入。那时孩子还小,我还是一个“穷教书”的,照看孩子的事大多被岳父母揽去了,正是岳父母这一路对我们的扶助,我们的生意才得以滚雪球式发展,才慢慢积蓄经济实力进城买房定居,过上安定的生活。<br> 为了让儿子儿媳安心在外打工做事,岳父母毫无怨言地承担起抚养两个孙子的责任,在他们一天天老去的时光里,两个孙子不知不觉中拉扯大了,还供养长孙顺利地上完了大学。有时三个外孙都赶上一块儿到家里来了,男孩子顽皮的特性在这一刻尽情释放了,五个小老表操棍弄棒,把家里捣得鸡飞狗跳,岳父母在一旁护着这个,看着那个,连饭都顾不上吃,爱的暖流在孙辈身上涓涓流淌。 岳父这么厚道的人,曾受到冤屈的打击,直到离开这个世界时,他的冤屈还没有洗刷清白。<br> 那是1957年,岳父是罗田县粮食系统的一名正式职工,他工作任劳任怨,做事兢兢业业,领导总是把他当作骨干力量一次次地派往基层粮站工作。每到一个地方,他就用踏实肯干的作风协助负责人开展工作,带动身边的同志尽职尽责地完成生产任务,他多次获得系统先进工作者。<br> 那时岳父身在外地工作,心里时刻牵挂着家里一大家子的温饱。他在工作之余,通过正规渠道将一些单位淘汰的旧轧花机买来进行修理装配,再卖给英山一些需要轧花机的单位,想赚取一点小钱补贴家用。还买了两头耕牛让家里没上学的孩子放养。“四清运动”开始后,岳父的这些做法被上纲上线,定性为投机倒把行为,除了逼迫岳父退还1600元现款外,还开除岳父工作籍,将他下放回农村务农。<br> 岳父自幼没有上过学堂,没有文化,虽然知道自己蒙受了冤屈,但是在那个政治运动轰轰烈烈的年代,他有口难辩,默默地接受了组织的处分,带着不甘回到老家。改革开放以后,党和政府对历史上的冤假错案进行了纠正,还了许多人的历史清白。岳父完全符合平反的条件,可是当时处于隔县落实政策的情况,通讯不畅,没有及时掌握信息,不巧,那时他正忙于在安徽一带做生意,家里无法联系上他,就这样永远错失了落实政策的机会,直到岳父83岁离开我们,他的冤屈也没有洗刷清白,我们为他含冤而去愧疚不已。<br> 岳父虽然离开了我们,但是“二哥”的口碑仿佛是一种文化在坊间口口相传。他的勤劳善良,有担当就是一种精神财富,让我们后辈一生受用不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