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赤脚医生

落霞不飞

<p class="ql-block">  我的父亲,一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赤脚医生,活到刚刚古稀之年,就撒手人寰,掐指一算,不知不觉已十三个年头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向身体硬朗,喝酒吃肉都在半斤以上,自打我记事时候起就不曾醉过;他从来不担心自己会患高血压心脏病,一半是因为他是土郎中,了解自己身体;一半是因为经常保养,懂得如何预防中风。</p><p class="ql-block"> 但,他却死于中风。</p><p class="ql-block"> 那天傍晚,弟弟突然打来电话,说父亲晕倒了,刚刚从地上扶起来,神志有些恍惚。我二话不说,赶紧请了假,骑着摩托车飞速地赶回老家。</p><p class="ql-block"> 一进门,看见父亲笑呵呵地望着我,一如之前去看望他的神态那样慈爱,心里的紧张得到了些许的安慰。</p><p class="ql-block"> “没事吧,老爸?”我进门便问。</p><p class="ql-block"> “没事没事,你们别担心,我就是想你回来吃饭啦。”父亲漫不经心地说着,眼里却有一丝朦胧的泪花,在我眼前弥漫。</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估算了一下,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回家看他了。“去医院检查一下,心里踏实。”我又说。“不去不去,我血压不高,心脏没问题,没必要浪费那个钱。”</p><p class="ql-block"> 父亲摆摆手,一脸自信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如果母亲在世,对于父亲的倔强,做妻子的想必会软硬兼施,得以说服。但是母亲早已不在人世,父亲便变得固执起来。</p><p class="ql-block"> 我只一犹豫,父亲第二天便中风在床,再也没有起来过。我想,如果我坚持送父亲去医院,或许他的大限之期不会那么快就来到。只是人生没有“如果”,尽管他读过八年的中医古籍,做过近50年的赤脚医生,假设终归还是假设。</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充满了懊悔。</p><p class="ql-block"> 守灵的晚上,堂哥五人凑一块聊天,都说父亲不易,年少失母,中年丧妻,老得恶疾,一生辗转,光搬家就达18次之多:从宜丰到铜鼓,从铜鼓到宜丰。零零碎碎,一路颠簸,一直到去世头两年,总算有一个安稳的家,可惜好景不长﹍﹍</p><p class="ql-block"> 1</p><p class="ql-block"> 说父亲一生多灾多难,未免言过其实;但要论他坎坷磨难,一点不假。</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大约是父亲搬进新家的晚上,父亲喝了几杯酒,闲着无事,开心起来,跟我们姊妹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聊他年轻时候的往事:</p><p class="ql-block"> “1959年,我刚刚21岁,家里活不下去了,带着你妈妈,跑去宜丰的天宝、谭山、官山等地讨生活。我是郎中,能把一手好脉,治一手好病。凡是治病的人家,开完处方,定会煮一碗荷包蛋面条,临走还塞几个鸡蛋,客气一番之后,还要赶回家里,你母亲还没饭吃﹍﹍”</p><p class="ql-block"> 1959年是三年自然灾害第一年,很多村里村外的人活活被饿死病死。没有田土,不会种作的父亲,不知道如何带着自己老婆和孩子,度过了那段心惊胆战的岁月。</p><p class="ql-block"> “为了活下来,你大姐很小的时候,每天都去山上捡野果子充饥。八岁那年秋天,山上的野果子被饥饿的村民一扫而空,你姐姐只好拾来一升一升的白果(银杏果)烤熟了填饱肚子。一连吃了一个星期,最后一天,肚子疼,一会儿工夫,人就没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幽幽怨怨地说着,满眼都是泪花。</p><p class="ql-block"> 我素来不知道还有一个早已死去的姐姐,生平第一次听父亲说起,心里五味杂陈:此后每次父亲说起她来,眼前总会浮现那个年仅8岁就离开人世的小女孩,扎着小辫子,瘦弱的膀子上挎着一个竹篮,手拿一把铁锹,在那个漫山遍野的村子里,满世界寻找能吃的野菜,野果﹍﹍那个画面,就像钉子一样钉在我心里,挥之不去。</p><p class="ql-block"> 我那时候很想插嘴,你不是医生么?为什么治不好她的病?话到嘴边又噎回去了。父亲说,那年头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p><p class="ql-block"> 姐姐死的那年,父亲27岁。27岁的他,把自己的长女,埋在异乡的土里,没有棺木,也没有墓碑;一床席子裹着她瘦弱的身躯,长眠于地。</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一个初为人父的郎中,在贫困交加的年代,是如何把自己当时唯一的孩子亲手安放在深山之中的时候,他的内心充满了怎样的无奈和心酸?!</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后,我问他姐姐的葬身之地的时候,他说他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里有一片树林子,秋天的时候,红红绿绿的树叶漫天飞舞,野果子到处都是,足够她一生的粮食。</p><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五个堂哥说起我父亲,说起我们一家的迁徙,说起我们这一家人的渊源,二哥感慨地说,我们自打爷爷起就善良本分、要强勤劳、懂礼孝顺。我想起母亲曾经说起的姐姐,如果家里熬粥,她就把最稠的一碗端给父亲,次稠的一碗递给母亲,最稀的一碗留给自己,那碗稀饭,稀得能照见人影儿﹍﹍</p><p class="ql-block"> 姐姐死时,我还未出生,人世间很多的生离死别其实早就拉开了序幕,只不过父亲过早地演绎着人世间的悲凉,无处倾诉,无法表达而已。</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他的心是通达的,他的爱是丰厚的。淡看花开花落,静观云卷云收,已经成为他情感深处的一道风景,波澜不惊。</p> <p class="ql-block"> 2</p><p class="ql-block"> 出殡那天早上,村支书突然走到我跟前,对我说:“给你父亲开一个追悼会吧,他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郎中,我们把丧礼办隆重一些。”</p><p class="ql-block"> 这让我很意外,父亲一不是党员干部,二非名门望族,就是一个普通百姓,怎么配得上村组织的厚爱;况且他一向性格倔强,我行我素,得罪过不少邻里乡亲,给他开追悼会,不合适。</p><p class="ql-block"> 二哥走过来悄悄对我说:“村上能为你爸开一个追悼会,已经开了先河,还没有哪家老人去世村里开过追悼会的。赶紧给村支书磕头跪谢吧。”</p><p class="ql-block"> 大伙便忙着布置会场,挂好挽联。灵堂正中一行“名中医邹xx追悼会”几个字格外醒目,人们都说,邹医师可以安息了。</p><p class="ql-block"> 唢呐声呜呜咽咽地奏起,鞭炮声一浪高过一浪。我知道,从今往后,再无父子相见,再无嘘寒问暖,父亲将永远躺在山中,一睡千年。</p><p class="ql-block"> 送葬的人很多,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老人,也有小孩。他们一一打我眼前经过,我跪着,算是对来宾行了应有的礼仪。来参加葬礼的客人都会扶我起来,惊叫一声:</p><p class="ql-block"> “三毛啊,还认识我么?小时候我抱过你咧。几十年没见你啦,一晃都老啦。”</p><p class="ql-block"> 老人们感叹着,谈论着。</p><p class="ql-block"> 我尴尬地笑了笑。14岁离开村庄外出求学,到毕业分配异乡教书,回村的日子本就屈指可数,加上村子住户零零散散,偶尔见面都是一种奢侈,故而即使父亲在世,认识的人除了几个堂哥外,再无他人。而今他们都来参加父亲的葬礼,且一脸真诚,泛着泪影,安抚着我这个称为“异客”的同村人,是什么因素吸引这十里八乡的乡亲们,会路途遥远地赶来为我父亲送行?</p><p class="ql-block"> “你爸真是好人啊,他的医术更是没的说。可惜呀,你们几兄弟没一个人学到了手的!”</p><p class="ql-block"> 抬棺的八仙个个都这么说。</p><p class="ql-block"> 送葬的那一段路,距离老家只有不到一千米,我们却走了两个小时。 </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坟堆,紧挨着同村老刘的坟堆,在生前的时光里,他们就是最好的朋友,去世后,他们依然做邻舍,这是不是一种巧合,没有同年同月生,却在同一年去世,同一地埋葬。</p><p class="ql-block"> 每逢清明,若是老刘的后人先去上坟烧纸,必定在父亲的坟头也烧一堆纸钱、放一些祭品。</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我们两家人恰巧同时去祭奠,老刘的长子,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很动情地说:“你爸爸真是个好郎中,你们没学到他的医术,真的太可惜了。”</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一酸,父亲的好,早已随了他如烟花般的往事,遁入泥土,再怎么说好,都飞灰湮灭了。</p><p class="ql-block"> 他继续说:“2006年冬天,我父亲因为脑血栓被医院辞盘了,看着气若游丝的父亲,无计可施的我六神无主。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母亲突然说,去找一下邹医师,兴许会好转起来。我本着碰碰运气的想法,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走在大槽村陡峭蜿蜒的泥石山路上,火急火燎地敲开了你父亲的门。说明来意后,你父亲二话不说,背起药箱,坐在我摩托车后面,一个劲地催促着我快点。深冬的夜晚,寒风凌冽,冷气直往额头上袭来,手冻得直打哆嗦。你父亲蜷缩着、微颤着,一到我家,立刻望、闻、切。迅速开好处方,叫人去抓药﹍﹍”</p><p class="ql-block"> 一个月后,他把老刘硬生生从阎王爷那里拽了回来。</p><p class="ql-block"> 他说的或许是真的,2007年正月回家,路过他家门口的时候,我就亲眼看见他父亲拄着拐杖,站在门口,弓着背,头发花白,精神却很矍铄。</p><p class="ql-block"> 不仅如此,父亲出殡的那天,我也亲耳听到几个老太太在一旁唉声叹气:</p><p class="ql-block"> “邹医师真是好人啊,我弟嫂的小叶增生亏他治好了,医院都束手无策了,吃了他开的二十几剂中药就脱根了。”</p><p class="ql-block"> “是呀是呀,我孙子疝气病,在医院要做手术,在邹医师这里,吃中药就好了。多亏了他,可惜这样的好郎中走了。”</p><p class="ql-block"> “他的药不贵,都是几块钱一包,药效却到位,不像其他郎中,药贵不说,还没疗效。”</p><p class="ql-block"> 邻村一个姓林的退伍军人,在村长念完悼词后说:“邹医师的足迹遍布了三都周遭,可以说整个三都但凡生过病的人家,都来找过他;甚至宜丰、万载、修水的患者,都来向他寻医问药。”</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估摸了一下,不要说三都,就算走遍大槽村那些零零散散、稀稀疏疏的人家,要穿行多少个来回,他的处方才能写满一个个病人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父亲仅仅是一名乡间郎中,我总感觉他没有旁人说的那么崇高,他思想意识的深处,也就是谋生罢了。旁人却把他的好,牢牢地铭记在心。</p> <p class="ql-block"> 3</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一场轰轰烈烈的解放劳动生产力运动席卷全国,农村实行联产承包制,村子里顿时出现了空前的劳动积极性。有能耐的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凭自己本事发家致富。</p><p class="ql-block"> 父亲有一手行医的手艺,聘请他去各大药房坐诊的公司经理来了一茬又来一茬,工作轻松,报酬丰厚,不仅固定工资稳定,而且对方承诺每开一张处方可以收取处方药物利润的5%作为自己的奖金。那时候,宜丰、万载、上高的诊所都曾来请他。母亲刚去世不久,家里欠下一大堆债务;我们兄妹最大的才20出头,最小的不过4、5岁,站在一起,衣衫褴褛,蓬头垢脸,大哥说,我们都苦怕了,纷纷央求父亲前去应聘。见此情景,父亲打点行装,带上最小的弟弟来到宜丰中医院坐诊。</p><p class="ql-block"> 可是没到一个月,他竟然悄悄回来了。问他缘由,缄口不语,我们姊妹脸上都有不悦之色。</p><p class="ql-block"> 半年之后,偶然听到父亲一个朋友说,父亲替病人开的处方,一剂药才一块多钱,药店老板多次暗示他处方开得价钱要高一点,你父亲总是充耳不闻,觉得能治好病人的病就可以了,不必浪费患者的钱财。老板看到这样下去,不仅奖金发不出去,就连你父亲工资也不能保证。于是把他给辞退了。</p><p class="ql-block"> 倔强的父亲二话不说,卷起铺盖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去药店或者医院坐诊的念头,甚至无论我们怎么劝说他去开一个自己的诊所,他都没有动过半点念头。</p><p class="ql-block"> “在家替病人开一个处方,随别人大方给点处方钱,只要不饿着就可以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直这样说,我们也就不再劝说了。</p><p class="ql-block"> 有一回,我们父子几人在家谈到某某人在本村开一个诊所都赚得金满盆满的故事,我们几兄弟都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父亲;他坐着的身躯似乎有些孤单,脸色微红,茶杯在他手中抖了一下,泼出了些许茶水。他嘴里嚅嗫着,念念有词,却一句也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p><p class="ql-block"> 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医术传给我们兄妹中的任何一个孩子,怪不得父亲的葬礼上那么多人会顿生遗憾。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兄妹中嚎啕大哭的真的没有。并不是我们没有良心、不孝顺。眼泪多半在父亲病重的时候流干了;婶子说,你父亲苦了一辈子,生活刚刚好点,人就没了。说完她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我们也只是陪着哭,心中的悲伤只是在他去世后的岁月里蔓延。</p><p class="ql-block"> 但是谁都无法读懂,在我平静的表情下,是心如刀绞般的疼痛。13岁丧母、中年离异、疾病缠身,与父亲的命运竟然惊人的相似。父亲会在很多时候,对我格外的话多,或许是想用他有限的父爱,填补我苦恼的生活吧。弟弟说,别看你有工作有单位,其实你还没有我在农村活得开心,我哑然失笑:父亲的离去,如同在我心头挖掉一块肉一般的不堪,心中的悲楚,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有一段时间,我拼命用酒精来麻醉内心的空虚,将那种看不见、摸不着、赶不走的伤感驱之门外。</p> <p class="ql-block"> 4</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半年后的一天下午,我正在办公室里备课,手机里突然出现一个外省的陌生电话号码,我颇犹豫了一会儿,在快要挂机的一刹那,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只听见一个陌生而苍老的声音在电话那头传来:</p><p class="ql-block"> “你是邹医师的令郎吧,我是你爸爸的朋友王德彪啊。他认识我的,几十年都没消息了我好不容易才从熟人那里打听到你的电话号码。你爸爸身体还好吧?!”</p><p class="ql-block"> 电话那头的温柔透过音频,如一束阳光照射在我心底。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开口,嗫嚅了半晌,始终说不出一句话。</p><p class="ql-block"> 冬日午后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洒在花格子窗帘上,透过玻璃,映在我僵硬的脸上,散发出丝丝暖意。不知怎的,听着那头操着浓郁湖南口音的问候,眼泪一瞬间爬满脸颊。积压多年的委屈、心痛、不幸、伤感、不顺,化作无声的哭泣,隔着电话,对着一个陌生的老人,把泪水毫无保留地流给了他。</p><p class="ql-block"> 我的同事,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纷纷起身,走出了办公室。</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想,面对一个素未相识的陌生人,仅仅一句对已逝父亲的问候,就把所有的委屈,交给了这个苍老的声音,是不是冥冥之中父亲的有意安排?</p><p class="ql-block"> 老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我听见电话那头一声长长的叹息:</p><p class="ql-block"> “你爸爸,好人啊。”</p><p class="ql-block"> 老人说,他是湖南常德过来逃荒的,落户在大槽村,那年全村劳动力分派任务去幽居乡修马路,父亲也未能幸免。</p><p class="ql-block"> 夏天的晚上,返回驻地的时候,由于天黑看不清路面,被一条五步蛇咬了。驻地离医院路途遥远,且没有血清(专治蛇毒的抗生素),是我父亲用烧红的小刀割开伤口,又用自己的嘴巴帮他吸干体内的毒素,背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来到乡卫生院,才救下他一条命。</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未和我们说过此事,如果不是这个陌生电话,或许我永远无法知道在父亲的履历上,还有这么一段感人至深的过往。</p><p class="ql-block"> 老人在电话那头说:“那年我们一家人提着鸡蛋来感谢他的时候,他就说了一句话:没事就好,没事就好。”</p><p class="ql-block"> 老人想必与父亲年龄相仿,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离开大槽几十年后,辛苦辗转打听他几十年前的“救命恩人”的身体和生活,恐怕不仅仅是一声问候、一句祝福,他是想用这样一种方式,感恩他的故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在世的时候,一直教育我们说,人活在世上,不要欠别人的人情,不要给人添麻烦,否则一辈子都不得心安。父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p><p class="ql-block"> 电话那头的老人并不知道,他想要感恩的故人,早已长眠地下,这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该是怎样的遗憾与不甘啊?!</p> <p class="ql-block"> 5</p><p class="ql-block"> 父亲去世正值中秋,万家团圆之际;这在往年,姊妹们提着礼品,个个从自家出发,赶往父亲的老家,那是父亲一年中不可多得的快乐时分。 </p><p class="ql-block"> 中秋前两天,堂嫂特意赶来看他,其时父亲已经病入膏肓,满头黑发已是白发苍苍,目光呆滞,脸色蜡黄,一双鸡爪一样干瘦的手苍白无力。</p><p class="ql-block"> 堂嫂一进门,便“哇”的一声,哭得伤心至极。父亲木然地看着她,毫无反应。</p><p class="ql-block"> “叔叔,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p><p class="ql-block"> 她的一连串的“怎么了”并没有哭醒父亲行将枯萎的生命。</p><p class="ql-block"> 堂嫂坐在父亲的床头,手拉着父亲的手,轻轻地摩挲,仿佛在拭去一件艺术品上的尘埃,小心翼翼,泪水连连。</p><p class="ql-block"> 这双手,给无数的患者切过脉搏,开过处方,打过针灸,推过骨骼。现如今,再也没有当初的厚实与温暖了。</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眼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溢出一行浑浊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患病之前,父亲高高的个子,黝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眼睛炯炯有神,说起话来如同洪钟大吕,铿锵有力,村里人都说他一表人才,就是老了也依然神采奕奕。每次出门会诊,他都要把头发梳理得平平整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皮鞋擦得乌黑锃亮。</p><p class="ql-block"> 父亲是一个爱美的男人。</p><p class="ql-block"> 就是这个爱美的男人,把命运和我母亲那个“丑小鸭”的命运纠结地捆绑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村里人说,父亲做郎中,把外婆不能下地走路的双脚治好了,于是外婆答应把她唯一的女儿,嫁给父亲做老婆。母亲在外婆家不是独生女,但却成了外婆唯一的后裔。</p><p class="ql-block"> 我从来就没有见过外婆,母亲说,她小时候姊妹九人,都在八九岁是患病死了,唯独留下她,成为外婆的“掌上明珠”。</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当时的外婆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把自己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一个家徒四壁的穷汉?</p><p class="ql-block"> 堂嫂说,当年母亲能干着呢!做过裁缝,开过饭馆,上山砍过竹子,下田栽过水稻,去武汉卖过笋干,到长沙贩过茶叶。</p><p class="ql-block"> 母亲去世四十多年了,当年的影像早就模糊,但她矮小瘦弱的样子依然历历在目。短发齐肩,一笑,会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很是整齐。所以至今还记忆犹新。</p><p class="ql-block"> 母亲是肺水肿去世的,正值如花一样的年龄,在经历了无数个寒冬的折磨之后,就像一片冬日里枯树上的叶子,悄然凋零。那年我13岁,记不太清父亲和哥哥们是如何将母亲放入棺木,如何由几个抬棺的人把它埋入山野。只记得她最后一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悄无声息地走了。</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恨死了父亲。</p><p class="ql-block"> 他可以治好别人的疑难杂症,可以口吸别人身体的蛇毒,也可以风雨无阻去会诊,但他却对母亲的病却束手无策。 </p><p class="ql-block"> 母亲曾说,不怪他,只怪命。</p><p class="ql-block"> 自从姐姐死了之后,父母的夫妻关系渐行渐远。父亲的执拗,母亲的偏激,常常演化成一场打斗。堂哥曾说,父亲和母亲常常水火不容,大打出手,总有一个鼻青脸肿,不堪入目。隔着曾经困难的岁月,我似乎还能听到他们怒不可遏的诅咒和声嘶力竭的呐喊。那场景,至今想来依然充满惊悸和后怕。</p><p class="ql-block"> 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一直在一起生活,相依相偎。</p><p class="ql-block"> 更让我奇怪的,是每当父亲从外面行医回来,总要把躺在竹椅上养病的母亲抱起来,亲吻一下她的额头,用他温柔细腻的手掌,抚摸一下母亲的脸颊。</p><p class="ql-block"> “老妈子,今天更舒服一点么?”“你看,我带回来一瓶猪肉罐头,今晚可以开荤啦。”</p><p class="ql-block"> 母亲因为疼痛而一直呻吟的声音会短暂停留一会儿,嘴角罕见地弯出一丝微笑,因咳嗽而涨的通红的脸上,也会慢慢舒展开来。</p><p class="ql-block"> 那是我见过的母亲最美的笑容,我认为。</p><p class="ql-block"> 母亲神志清醒的时候,会跟我讲她过去的故事:“你大姐死了之后,我独自去了南昌给别人做衣服,一走就是七年。听人说,你爸爸还是单身,我就又回来了﹍﹍”“你爸爸从来不舍得给自己买吃的穿的,有一回杀了一只鸡,他要留着等我回来吃,结果鸡都臭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去世后的几十年时间里,父亲时常会一个人去她坟头烧纸燃香,坐在她坟堆旁发呆,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我猜想,他一定是想念我母亲的,这种想念,如蔓藤一样缠绕着他,包裹着他,浸染着他,入骨入心,无因无由。</p><p class="ql-block"> 而且这种强烈的思念,会如同空气一样贯穿在他语言中,声声入耳。</p><p class="ql-block"> “如果你妈还在,看到你读师范了,该有多高兴。”“如果你妈还在,看到你们都结婚了,该有多高兴。”“如果你妈还在,看到你参加工作了,该有多高兴。”</p><p class="ql-block"> 有一段时间,“如果你妈还在”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句口头禅,每当听到他这样喃喃自语的时候,我的心总是被针扎一样,疼痛难忍。</p><p class="ql-block"> 每逢清明、七月半、春节,父亲从来都是要亲自带着我们几姊妹给母亲上坟烧纸的,而且一边烧纸一边念叨;“老妈子哎,我带孩子们来看你来了。”说完,手持香烛,毕恭毕敬带我们焚香,磕头,作揖。</p><p class="ql-block"> 这在父亲,成了一种规矩,一种仪式。</p><p class="ql-block"> 他病重那年,无法自己亲自去上坟,就天天唠叨着,叮嘱着:记得清明去给你妈烧纸,记得给坟地清除杂草,记得﹍﹍</p><p class="ql-block"> 堂嫂回去的第三天,父亲便溘然长逝。尽管心里早有准备,却怎么也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时至今日,父母双双魂归山野,从此以后,人生再无来处。</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一生是艰辛多难的,一辈子奔波劳碌,吃尽苦头;父亲的一生又是饱满丰腴的,他有姐姐的至善至孝,有陌生人的一生惦记,有左邻右舍的绝好口碑,有母亲的不离不弃﹍﹍</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一直以为父亲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们几姊妹的;长大了,父亲还是走了,心中的念想突然就没了章法,没了归路。</p><p class="ql-block"> 弟弟说,如果你想父亲了,就回家看看阁楼上那一箱一箱的医学古籍,父亲就在那里等你。</p><p class="ql-block">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