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这是故事,也是我留在陕北的童年往事。</p> <p class="ql-block"> 大约三十年前,也是在夏至以后不久。故乡的黄土高原开始走进一年里最为绚丽多彩的世界。远远近近的山峦,纵横交错的沟壑和川道,绿色已经开始渐渐浓重起来。玉米、高粱、谷子、向日葵……大部分的高杆作物都已经长了大半截。豆类作物在纷纷开花:雪白的黄豆花,金黄的蔓豆花,粉红的菜豆花……在绿叶丛中开得耀眼夺目。</p> <p class="ql-block"> 然而,炎热的天气也紧随而来。悬在高空的太阳像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子无情地烤晒着大地。天热得要命,好象划一棍火柴就能把空气点着。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庄稼的绿色已不再鲜艳,一片灰塌塌的。火辣辣的太阳晒焦了土地,也晒焦了庄稼人的心!可是他们出于习惯和本能,依然在这些毫无收获指望的土地上辛勤地劳作着,抚哺这些快要死亡的、用他们的血汗浇灌起来的生命。整个村子已经失去了生气,任何人的脸上都再也看不出一丝的笑容来了。如果天再不下雨,他们从春到夏这半年的辛勤劳动都将像小河里被太阳烤干的水一样化为乌有。</p> <p class="ql-block"> 在这种情况下,农民几乎都绝望了。这个时候,一种神圣的活动就在村里悄然地开始了,活动的起始点就是村里的龙王庙。据说龙王是管水的,管下雨的,所以每当遇到长期旱情,我们村里的一些由龙王庙庙会的会长召集起来的大人就开始在庙里聚集,商量着抬楼子祈雨。 祈雨的活动主要由庙会的会长和村里的一位姓黄的老者组织,由于这位老者比我父亲大一辈,我们晚辈都叫他“黄大爷”。会长和黄大爷先召集起村里来参加祈雨的村民,其实很多村民都是自愿参加,听说要祈雨,好几个年轻后生不等会长通知便主动来了。正值暑假,我闲着没事,便叫上邻家的小伙伴,也跟着比我们大几岁的本家叔叔或哥哥加入了祈雨的队伍。</p><p class="ql-block"> 我们跟着大人们来到龙王庙上,只见三十多个村里的壮汉戴上柳枝编织的帽子,在烈日下光着上身,赤着双脚,手拿柳条。我们学着大人的样子,也从柳树上折下一些柳条,编成一个简单的树枝帽子戴在头上,还把鞋脱了放在柳树下。这时有四个汉子抬着楼轿,黄大爷和会长领头带领大家在庙前三拜九叩、烧香磕头请出龙王牌位,然后固定在楼轿的正中间。</p> <p class="ql-block"> 龙王牌位一旦入轿,会长接着便拿一根长杆挑起一串鞭炮用香头点燃,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瞬间响彻全村。炮声一停,龙王立马“显灵”,在无形的空间里指挥着抬楼轿的人沿着自己规划的路线行走。此时,抬着楼轿的四个壮汉似乎身不由己,任由龙王的楼轿“指挥”着他们逢山爬坡,遇沟跳过,完全不由自己掌握。记忆中我们赤脚行走的路黄土盖得很厚,完全可以没过脚踝。夏日炎炎,天空没有一朵云,太阳死盯着大地晒,地上烤得火热,脚挨着就钻心的烫,感觉走在烙铁上。于是楼轿走过之处黄土飞扬,黄风斗阵,唯闻祈声。领头人黄大爷把沉痛沙哑的声音拖得长长地喊:“晒坏的了呀晒坏的了,五谷田苗子晒干了,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柳树梢呀水上飘,清风细雨洒青苗,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众人应和着:“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其声音惨烈悲壮,如嚎似哭,令人不忍猝闻。</p><p class="ql-block"> 唱了几遍祈雨调,黄大爷对大家说:“我们祈雨的队伍沿途遇到别村的龙王庙也要举行参神仪式,参神的牌位也要请进楼轿,一起抬着。神多力量大,那样才会奏请玉帝为我们百姓洒露降雨。”不等黄大爷说完,我们村的四个壮汉抬着的龙王楼子早已被其“指挥”着向邻村李家砭的龙王庙跑去,于是大伙也浩浩荡荡地紧随其后向李家砭山上的龙王庙奔发。到了庙上,抬着楼子的四个人站定庙门前原地不动,黄大爷和会长上前烧香磕头,卜神问卦。二人把那个八棱角、像个小擀杖大小的棒棒滚了好几次,得出的结论是“本村龙王上天议事,暂不在庙”。此结论一出,邀请李家砭村龙王牌位入轿的计划只好作罢。于是,我村的龙王楼子又领着祈雨的队伍向上坪的龙王庙进发。</p><p class="ql-block"> 在上坪村龙王庙的问卦请神很顺利,黄大爷和会长的第一卦就显示龙王在庙。于是我村的会长赶紧去请求上坪村的庙会会长,两位会长又通过问卦,征得上坪村的龙王同意,可让此村龙王牌位一起入轿帮两村百姓求雨。</p> <p class="ql-block"> 等两村的龙王牌位共同入楼轿以后,我们祈雨的队伍便跟在被四名壮汉抬着的两尊神位的后面,开始正式的祈雨仪式。大伙被神位领着,踏着弯弯曲曲的被太阳晒得白花花的山间小路,来到村里最高那座山的山顶。此时,火红的太阳正高悬在空中,山上的庄稼叶子都快晒干了,所有的绿颜色都开始变灰,阳坡上有的庄稼甚至已经枯黄了……在这段日子里,严重的干旱已经把庄稼人的心都烤焦了,所以大伙才把渺茫的希望全部寄托于龙王的身上。这时,黄大爷告诉大家,现在要进行“采云”仪式。大家都围成一圈跟着他跪倒在滚烫的黄土地里,朝着龙王的楼轿双手伏地,磕头三个。黄大爷抬头望着一望无云的蓝天,双手摊开唱起祈雨调来:“佛的玉簿玉皇的令,观音老母的盛水瓶,玉皇佬价哟,救万民!”大伙也接着黄大爷的话唱道:“玉皇佬价哟,救万民!”等大家唱罢几遍,只见远方的天边飘过来一疙瘩棉花团一样的白云,慢慢慢慢地挡住了头顶的烈日,大伙心里瞬间感觉凉快多了。只见黄大爷激动地说:“玉帝显灵了,玉帝显灵了……走,我们再去清水河汲水。”</p> <p class="ql-block"> 清水河处在龙王庙所在那座山的背阴处,往年河谷的旁边石崖上的缝隙里常年流淌着清澈透亮的山泉水,各处的泉水汇聚成一条清朗朗的小河,人们给这条小河起名“清水河”,村里一半的人用这条河里的水做饭、洗衣、浇地。此时,石崖上的泉水即将干枯,清水河已像一条死蛇一般躺在沟道里,河床结满了龟裂的泥痂。看来全村大部分人的命根子也已经危在旦夕,因为以往常年不断的清水河也被这火辣辣的太阳烤干了。</p><p class="ql-block"> 祈雨的队伍从烈日烘烤的山上下来,来到背阴处的清水河,本来打算喝一口清凉的山泉水滋润一下燥热的喉咙,没想到河里连一捧水都没有了。来到干枯的河床边,黄大爷向楼轿里的龙王神位磕头跪拜,大伙也跟着跪在干巴巴的河床边上。只见黄大爷又是双手伏地磕完三个头,然后面向着滴着一星半点清水的石崖唱道:“水神娘娘呀水门开,求我神灵放水来,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大伙又跟着唱道:“龙王的佬价哟,救万民!”</p> <p class="ql-block"> 等这一天的祈雨仪式全部结束,已经到了下午,大伙全部回到了龙王庙里。会长和黄大爷烧香磕头把两位龙王的牌位请下楼轿,献上油炸神果、西瓜等贡品,然后又是磕头谢恩。忙完这一些,就轮到了祈雨的人员吃饭,大伙都叫这顿饭为“神饭”。所谓的“神饭”,就是黄米干饭,小米是从各家各户收来的。只见龙王庙的一旁支起两口大锅,做饭的人已经做好了两大锅的小米稠饭。大伙都是上山下洼跑了大半天又累又饿,所以拿起勺子、碗舀来就吃。我和那个小伙伴也是饿得不行了,每人吃了满满两碗的稠干饭,把平时不爱吃的小米干饭吃得口齿留香。再去舀时,锅里已经没有稠饭了,成了锅巴烧成的开水。我们每人舀了一碗锅巴水,一边搅拌一边喝,还觉得格外的香!</p><p class="ql-block"> 参加了一天这样煎熬的祈雨活动,第二天我和那个小伙伴是再也不想跟着大人们去祈雨了,而是跟着大哥哥们去山里放牛。第二天,太阳还是一样的烈,大地还是一样的热,天空还是一样的万里无云,然而黄大爷还是和那些人一样,虔诚地跟在龙王楼子后面山里上沟里下地去祈雨。第三天,黄大爷不能再跟着祈雨的队伍去祈雨了,他得去山里放他的羊。七八十只羊再不能让别人替他放了,现在是农忙季节,家家户户都有许多农活要干。</p> <p class="ql-block"> 这天下午,我和小伙伴们在一个山沟里放牛,看见黄大爷在对面的荒坡上放羊,他用拦羊铲子在地里挖出一块土疙瘩,摔出老远,把地畔上的羊往草地里赶。我和小伙伴们正在一棵茂密的大柳树上找鸟窝,不知不觉盛夏热闹纷繁的大地突然沉寂下来,连一些最爱叫唤的虫子也都悄没声响了,似乎处在一种急躁不安的等待中。地上没一丝风尘,天闷热的像一口大蒸笼,黑沉沉的乌云正从黄大爷放羊的山那边铺过来。不远处的山尖上,已经有一些零碎而短促的闪电,但还没有打雷。只听见那低沉的、连续不断的嗡嗡声从远方的天空传来,带给人一种渴望已久的信息——一场大雷雨就要到来了,看来祈雨队伍三天的虔诚求雨似乎感动了龙王和玉帝。</p><p class="ql-block"> 看到大雷雨来势汹汹,放牛的年轻后生们赶着牛群就往各自的家里跑,我也慌忙往家跑。我刚进家门,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雷的吼声,紧接着迎接我的是父亲严厉的批评和母亲责备的目光。是啊,我一个六七岁的小孩私自出门,遇到这样的天气是多危险啊,父母怎么会不担心呢? 我木然地接受着父母的责备,这时候听见外面雨点已经急促地敲打起了大地,风声和雨声逐渐加大,越来越猛烈。窗外暴烈的雷声接二连三地吼叫着,外面的整个天地似乎都淹没在了一片混乱中。风雨声中,突然传来了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这是山洪从河道里涌下来了。我爬在窗户上的那块玻璃前傻傻地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过了一会儿,天空虽然不再打闪吼雷,雨仍然像瓢泼一样哗哗地倾倒着。河道里传来像怪兽一般咆哮的山洪声,令人毛骨悚然。就在我们吃晚饭的功夫,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河道里山洪的怒吼声混交在一起,使得这个夜晚久久地不能平静……</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传遍了全村:前一天下午在山坡上放羊的黄大爷被洪水卷走了!这样一个惊人的消息让全村的人像从一场恶梦中突然惊醒一样骚乱起来:前两天黄大爷还为解救村里的旱情领着祈雨的队伍到处求雨,雨求来了,他却被山洪卷走了……这时,前村马上就有年轻后生证实:“昨天下午快要下雷雨时我正在地里锄地,雷雨来得太猛,我看见来不及往家里跑了,就躲进了地旁边一个坡上的山窑里。我在窑口看见黄大爷冒着大雨使劲地把沟底的羊往山上赶,想必也是想在山窑里躲雨,可是有十来只羊就是不往山上走。眼看山洪就要冲着黄大爷在的那个沟底奔过去了,我就朝着黄大爷大喊‘不要管羊了,你赶紧往山上跑’,可惜雨声、雷声和山洪声太大,黄大爷可能没听见。我准备再喊时,已经到了黄大爷跟前的洪水就像一只咆哮着的狮子,一口就把黄大爷和那几只羊一起吞没了……唉,可怜的黄大爷,没享一天福!”对于这样的说法,大家是比较认同的,因为村里的人都知道,黄大爷视羊为命。</p><p class="ql-block"> 很快,村里人就都把骚乱转化成了同情和对生命的敬畏之情,毕竟黄大爷昨天还是受村里人尊敬的老者,今天就成了让他的家里人撕心裂肺的伤痛。忙乱中,女人们都去黄大爷的家里安慰他的老伴和儿媳妇,男人们则帮着黄大爷唯一的儿子去寻找他父亲的下落,并安慰他趁早去找,说不定黄大爷还有生还的希望!</p><p class="ql-block"> 就这样,村里的男人们从黄大爷昨天放羊的那座山脚下的小河的岸边出发,顺着蟠下路旁流水的方向沿河而下,过了清水河,一直走到崖底的水库边上……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寻找黄大爷的人们都回来了,但找到的不是活人,而是尸首。那些找人回来的大人们向村里的妇女诉说:尸首是在崖底水库的出水口处找到的。</p><p class="ql-block"> 不幸的黄大爷躺在一辆架子车上,上面蒙着一张席片,席片上蹲着一只临时买来的祭魂老公鸡。黄大爷的亲人们跟在架子车两边,沉痛地呜咽着。尸首停放在了黄大爷家的院子里,院子里的土围墙被昨天的大雨冲刷得倒塌了一半,都快把大门堵住了。然而,这个院子里的噩耗霎时就传遍了整个下坪村,人们纷纷谈论着死者生前的许多美德,都忍不住难受地落泪了。知道黄大爷去世的消息后,我的心里也是难受极了:就在我跟着大人们去祈雨的那天下午回到家后,黄大爷还把他家熟透的桃子摘了好几个送给我吃,以后我是再也吃不到黄大爷送的桃子了。</p> <p class="ql-block"> 就在黄大爷去世后的半个月以来,下坪那道川又下了好几场饱墒雨。清水河旁的石崖上,一股一股的山泉水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沿着石头的缝隙淙淙地流淌。清水河像恢复了元气的少年,泛腾起点点浪花唱着永不停歇的生命之歌。下坪村周围的千山万岭,又一次用惹眼的绿色装扮起来。大川道里,玉米已经一人多高,每一株都怀了一个到两个可爱的小绿棒;绿棒的顶端,都吐出了粉红的缨丝。山坡上,蔓豆、小豆、黄豆、土豆都在开花,红、白、黄、蓝,点缀在无边无涯的绿色之间。庄稼大部分都刚锄过二遍,又因为不久前下了饱墒雨,因此地里没再显出旱象,湿润润、水淋淋、绿茵茵,看了真叫人愉快和舒坦。</p> <p class="ql-block"> 还有几天开学,剩下的几天假期我依旧是跟着大哥哥们在树林里放牛、玩耍,而大人们却比干旱的时候更忙了,他们要给玉米撒化肥,要在苗没出齐的糜子和荞麦地里复种,还要抓紧为谷子和豆子地锄草。此时是庄稼生长的关键时期,大伙都忙着抚育自己的庄稼,似乎忘了黄大爷去世的事。是啊,活人有活人的事要做,活人有活人的日子要过,人死了也就退出了人们的世界,没有人总会去提一个去世了的人。</p> <p class="ql-block"> 我也渐渐忘却了黄大爷被山洪淹死的事,只是在开学的前一天,我和小伙伴们在黄大爷那天放羊被山洪卷走的那个山坡上放牛时,看到一个向阳的土台上一个新堆起的坟堆在绿色的草丛里特别显眼,其他的小伙伴用低沉的语调告诉我,这个坟堆里埋的就是黄大爷。听伙伴们这么一说,我又忍不住向土台上的那个坟堆望去,只见坟堆的生土在阳光下白得刺眼,生土的上面飘曳着引魂幡残破不全的纸条,这些飘飞的纸条与土台四周不久前栽上去的几棵翠绿的柏树极不协调,却给人一种庄严肃穆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短短一个月但是给我感觉非常漫长的暑假结束了,我又开始了我的上学生涯。小学的校园生活是无忧无虑的,边学边玩的一天让我感到快乐和开心,只是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我经过黄大爷家的院子时,总会看到黄大爷的老伴坐在她家大门前的那棵老槐树下,朝着黄大爷活着的时候放羊回来的那个路口张望,似乎等着他回家吃饭。</p> <p class="ql-block"> 一转眼,炎热的夏天过去了,凉爽的秋天到了,下坪村四周金色的田野提醒着人们到了收获的季节。中秋节那天上午,我帮着小伙伴家摘苹果,突然听到埋着黄大爷的那座山上黄大爷的老伴在哭嚎,她的声音凄凉悲伤,像是在诉说无尽的哀怨与思念……</p> <p class="ql-block"> 时光荏苒,一转眼有关童年祈雨的记忆已经跨过了将近三十年的春夏秋冬 ,而我离开故乡也有十六年了。再回故乡,山还是那些山,老树好像不曾再长,路还是儿时那条上学路,山峁还是那个山峁。然而,村里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就像庄稼一样,一茬又一茬,年轻的在变老,年老的在变少。而我长大的那个朴素的村庄,却还像个孩子,跟儿时记忆里的相差无几,没有长大,没有苍老,安静而温暖,她既是我人生的起点,又像是转遍了全世界之后的终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