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是个周末的下午,我突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她说她是三十多年前东新店张家塆的菊花,她妈叫“万人迷”。问我记不记得?我先真记不起来,一说到“万人迷”,我立马回想起来了,连忙说,记起来了。找我有什么事么?她说她住在江城南边余家湾,感觉是走投无路,想求得我的帮助。我安慰她说,不要着急,明天上午九点,我去余家湾派出所在那和你见面,具体情况见面说吧。</p><p class="ql-block">放下电话,三十多年前“万人迷”的故事,在我脑海里一幕幕地浮现……</p><p class="ql-block">1970年初,我下放到东新店张家塆,在那里度过了近六年的农村生活。在我的脑海里,当年的“万人迷”约四十出头,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黝黑的短发稍许卷曲,一双凤眼贼亮贼亮的,衣服洁净又合身,脸上似乎总挂着微笑,别有一番风韵,魅力犹如磁石一般。比起同龄村妇来,她显得年轻好多。见到她的人,即便是女人,也很少不瞅上一眼两眼的。东新店方圆几十里,她算是出了名的美人,人们背地里给她起了个“万人迷”的雅号。时间一长,人们倒像是忘记她姓甚名谁了。“万人迷”是张家塆同龄妇女里唯一文化人,坊间说,解放前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念过书的。她丈夫解放前曾是她家的长工,为人忠厚老实,耕田种地一把好手。公社化后,几乎年年当劳动模范。“万人迷”红颜不让须眉,心灵手巧,裁缝手艺不错,常年走村串户做缝纫,极少下地干活。</p><p class="ql-block">那时的“万人迷”,最为自豪的,莫过于一连生了五个漂亮的女儿,大女儿梅花、二女儿兰花、三女儿菊花、四女儿荷花、五女儿桃花。五姊妹,五枝花,十里八乡人人夸。她把五个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以大家闺秀为“范”儿,用心调教,诸如行为温文尔雅呀,举止端庄贤淑呀……“万人迷”还时常能去供销社买到些时尚洋布,精心缝制出款式新颖、颜色靓丽的服饰来,原本楚楚动人的女儿们再添一份装扮,一个个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随着时光流逝,女儿次第长大成人,上门求婚的络绎不绝。在家里,“万人迷”是绝对的“一把手”,她给五个女儿划了一道“底线”,若非城里人,并根正苗红者不嫁。由于坚守“底线”,在我离开农村时,一个都没有嫁出去。</p><p class="ql-block">我记忆里的菊花,印象最深的是,1974年冬改河造田的工地上。那时,她可是大河工地上高音喇叭里被经常表扬的铁姑娘,扎一对麻花小辫,大约十七八岁,一米六五以上,身材修长,明眸皓齿,天生丽质,也许是被阳光炙烤得过久的缘故,那张酷似林青霞面容的脸儿,稍显黝黑但透着红润,显得清纯稚嫩与健美,更增添一份秀色。她平常话语不多,镶嵌着两个小酒窝的脸庞,笑容最纯真了。不管挑担,还是推车,她走到哪里,都犹如一道移动的风景,小伙子们倾慕的目光难以掩饰地随之转动,只要她在,年轻的帅哥们干劲格外地大。</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午,我和做警察工作的同学一起,驾车按时抵达余家湾派出所。所长跟我同学熟识,他热情地安排了一间接待室让我们休息等候。不一会儿,一位五旬左右的妇女走了进来,她身着崭新的深蓝色小碎花短袖连衣裙,头发已经花白,身材瘦削,面容清癯而干枯,没有一点儿血色,一张老脸满是沧桑岁月留痕。双手十指裹着白色胶布,格外引人注目。我们相互凝视良久,莫能相认。“你就是菊花”?我问道。她怯懦地回答,“嗯”。同学见状,忙向她介绍着我。她才说:“认出来了,比年轻时富态多了。对不起,我原本不想麻烦你,其实我早知道你的电话,犹豫很久,觉得冒昧,确实没办法了,才试着给你打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来看我,不管能不能帮到我,都感谢你”。接着,菊花如泣如诉,说起她的不幸婚姻来。</p><p class="ql-block">菊花,和她姐妹几个的婚姻一样,也是她母亲一手张罗并亲自操办的。她说,她二十五岁时,嫁给了江城南郊一菜农,她妈宣称这女婿是江城蔬菜公司的。她丈夫姊妹七个,三哥两姐一妹,公公已故,公婆瘸腿,家境不好。丈夫小学没毕业就辍学了,成天跟人打架厮混,是出了名的小混混。结婚多年之后,才知道他还蹲过两年牢房。当地姑娘谁肯嫁给他?这才讨了农村姑娘的。那时候,农村姑娘嫁到城里,身份还是乡下人,吃不上城里商品粮,被称为黑市人。就连婚后生育的小孩,依然得随母姓“农”。婚后,一家人还是看不起她这个黑市媳妇。随着两姐先后出嫁,兄长分家单过,这个家从里到外,重活累活都是她的。作为乡下姑娘,她习以为然。难以忍受的是,丈夫好吃懒做,天天要喝酒,餐餐要吃好的,稍不满意就摔碗砸盆,动手打人,还无数次地拿燃着的烟头往她身上戳。即使夫妻矛盾,家里也是一边倒地说她不好,街坊邻居因为不愿得罪这家人而大多选择沉默。只有在菜地干活时,心情才会稍好一点。真不想回家,老指望着太阳晚一点下山。后来有了儿子,带来了希望。她暗下决心,再苦再累也要扛着,再多委屈也要忍着,儿子长大了就好了。</p><p class="ql-block">前几年,城市扩张,村上的土地全被征用,补偿了两套房子,加一叠可观的票子。村里知道她丈夫的德性,同意她提出的将一套房子作为夫妻共有财产,另一套房子以儿子姓名登记注册后招租,以租金补贴儿子上学。补偿款一家三口,每人一份,儿子的部分由她代管。</p><p class="ql-block">儿子大学毕业后,在书城跟人合伙经商,她在菜市场卖鱼,按说是苦尽甜来。谁知丈夫吃喝嫖赌,恶习不改,且变本加厉,白天伏在麻将桌上,晚上倒在桑拿房里,他的那份补偿款很快就花光了。只消停了两年,丈夫又回家闹事了。回家是提款,钱到手走人,不给钱就拳脚相加。说到这里,菊花向我们展示了脸部、脖颈、胳膊上肿一块、淤一块的累累伤痕。她接着说,二十多年来,我身上的、心里的伤痕从没有断过。最近,不争气的丈夫又向她声索属于夫妻共有的那套房产,他要将其卖掉以偿还赌债。另外,还要强夺她的那份土地补偿款,说是家里为她申报城市户口花了钱,而且一天比一天催逼得紧,挨打已成家常便饭。找到社区反映,他们以家务事难断推诿。她说,想请我帮她在江城找个管吃管住的保姆活干。如果找不到,就出家做尼姑。她,要逃离这个家。</p><p class="ql-block">家暴,家暴!出走……我的心为之颤动。听菊花诉说,我与同学以及派出所长作简短沟通后,认为逃离不是办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建议她考虑离婚,宁可分割财产吃亏,把夫妻共有的房产让给他。离婚后,可住儿子那套房子,或在菜市场附近租房。他如果不同意,就申请妇联帮扶,起诉到法院。所长说,他会找她丈夫谈话劝诫,警告他家暴违法,又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告诉了她,说是有事请联系。听了我们的建议和所长表态后,菊花起身给我们鞠躬致谢,连连说道,多谢你们搭救我和我的儿子。这时候,我看到她眼眶里已噙满了泪水。</p><p class="ql-block">看到菊花的惆怅之情渐渐平静下来,我岔开话题,询问她娘家的景况。她说,父母都去世了,五妹桃花除外,姐妹几个都过得不好。</p> <p class="ql-block">大姐梅花年近三十才出阁,丈夫是再婚男人,大她十几岁,做过一家工程公司仓库保管,身体不好,个子又小,那岗位是单位照顾的。说是城里人,其实常年在山沟里筑路建桥,蜗居工棚。大姐在工地做杂工多年,快四十岁才生下一个女儿,只可惜痴呆。大姐夫好多年前就走了,大姐现在和她的痴呆女儿相依为命。</p> <p class="ql-block">二姐兰花,她老公是一六八储备仓库工人。单位早些年就不景气,后来被改制了,儿子念不进书又吃不得苦,在家闲着。一家人现在二姐夫老家卖早点过活。</p> <p class="ql-block">四妹荷花,嫁给了镇上鞋厂王书记的独儿子狗娃。狗娃早先在厂里跑业务,荷花做临时工,谁知鞋厂说不行就不行了,夫妻双双下岗。妹夫从小娇生惯养,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肯做。为了生活,四妹在国道边开了家餐馆,起初生意还行。妹夫头脑发热,天天引领一帮地痞来餐馆吃喝搓麻,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唆使狗娃在二楼装修几间客房,以聘用服务员为幌子,选“小姐”招引往来的司机吃饭、嫖宿。荷花被蒙在鼓里,以为增加住宿项目更能盈利,还积极找亲戚借钱装修客房。哪知狗娃背地里跟“小姐”鬼混,地痞们常“做笼子”敲诈客人,把个餐馆搞得乌烟瘴气。荷花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去了南方。二十多年了,至今杳无音信。</p> <p class="ql-block">还是五妹桃花有主见,她爱上了高中同学牛娃。牛娃虽说是农家子弟,家庭成份不好,但为人朴实,能干又勤快,特别是脑瓜子灵,念小学时就用塑料薄膜搭建起了好几平方大的温棚,温棚育苗,带土移栽,他们家的蔬菜总比别人的上市早,价值高。这门亲事,妈妈是一百个不同意,可桃花态度坚决,抗争到底,一分钱嫁妆不要,一分钱彩礼不收,结婚那天,没有车接车送的排场,直接奔了牛娃家。五妹两口子很恩爱,家庭很和睦,夫家人觉得生活逐步向好如芝麻开花,是桃花带来的好运。因为感恩桃花,恨不得把她当做活菩萨供着。</p><p class="ql-block">牛娃有个兄长和一个妹妹。父亲是生产队里的大能人,农活娴熟,还会瓦工、屠宰,特别能吃苦耐劳,乐于助人,脾气随和,平日里寡言少语,从不跟人耍嘴皮子。那年月,不管哪个运动,村里人都明里暗里护着他,谁也没弹他一个指头。哥哥性格温和,忠厚淳朴,木工手艺百里挑一。</p><p class="ql-block">改革开放之初,牛娃经亲戚介绍,到天津郊区承包土地,搞起了大棚蔬菜种植。几年辛苦,很挣了些。眼见大棚蔬菜渐渐多起来了,又转行经商。现在,他俩在天津有家有业,几套住房,几间门面旺铺,光租金收入一年就近五十万。全家人落户天津,一双儿女上了大学。我娘家二老,是他俩养老送终的。</p> <p class="ql-block">菊花接着说,我妈什么都好,唯独在我姊妹几个的婚姻大事上把握不好。以前,我姊妹几个怨恨她,很少回娘家。我出嫁二十多年,回娘家只有三次,一是新婚回门、另两次分别是父母离世。不是不想回,而是没有颜面回呀。常言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一点不错。现在想来,也不全怪我妈,可怜天下父母心,她那是为了她的孩子好。那时农村确实太苦了,干部子女和有门道的,能够堂而皇之地被推荐招工进城,农民的女儿要改变命运,只有通过婚姻这一条路。仔细想想,真是可悲。为了进城,全然不问对方家风如何,人品怎样,两人是否情投意合,把婚姻大事做了赌注,输了女儿的人生。</p><p class="ql-block">不久,菊花给我打电话说,她和恶魔丈夫离婚了,终于跳出了苦海。儿子再也不想见到那伤心地,毅然把房子卖了,在书城附近购买了新房,她和儿子住在一起,在书城附近的菜市场继续干她的老行当——卖鱼,并再三表达谢意,让我放心。我由衷地为菊花高兴,祝愿她生活幸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5年6月写于江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