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裤头（四）【小说】

细水流年

毛歌没让耿磊久等，却给他捎来了两张葱油饼和几个煮熟的玉米棒。“怎么？不让我请了？”耿磊卷起一张葱油饼，嚼了一口，不禁赞道：“好手艺！”毛歌嫣然一笑：“我请你！”“这就算了吗？”耿磊不乐意了。“那你还想怎样？”毛歌扑闪起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她上身新换了一件浅粉偏襟短衫，衬得脸蛋十分清萌。“我吃完东西，你得陪我四处走走。”耿磊提议道。毛歌犹豫了小半天，说：“那好吧，我带你去我们村的一个好地方看看。”柳湾真的名副其实，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柳树，依小河湾自然生成。村里栽满柳树，没有一棵杂树，村外偎小河湾也是柳树，夏季这儿凉风习习，柳荫下也就踩出了许多小径。不远处就是沙颖河，小河湾连着，这就使得其水常是活泼灵动、清新秀气。湾里长满翠荷，这是七八月份天气，花事正好，荷香弥漫了整个小河湾！翠荷丛中有纵横交错的水道，可容船只通过，农闲的人们常来耍玩嬉戏。翠荷下有鱼，待周遭沉静下来，在船上你能听到鱼的唼喋声；青蛙也有，要不然，夜半或雨后怎会有一湾的蛙韵？今夜，月儿弯成号角，吹落满天星，也把如梦似幻的清辉洒满了整个小河湾，像给一湾翠荷洗了牛奶浴。毛歌和耿磊一前一后走着，月光透过柳梢，把晶莹的碎片洒满他们一身。“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耿磊想：我是在和毛歌谈恋爱吗？如果不是，怎么和她在一起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真好！”耿磊叹道，“没想到柳湾还有这么一个好的去处！”“来之前就觉得你会喜欢，我们这儿的人天天见，反而觉得不新鲜了。”毛歌说。“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刚才我还疑惑这儿咋没人……这可是个年轻人谈恋爱的好地方！”说完观察毛歌的反应。毛歌不理他，把头扭向小河湾。一棵歪脖子大柳树粗黑的树根上，拴着一只小船。耿磊问：“这儿有船，你会撑船吗？”“你说呢？多问！”毛歌睨了他一眼，撅起小嘴巴，月光下显得特别地妩媚。看来刚才的撩拨有了效果，耿磊此刻真想把她搂在怀里亲亲！小船撑向小河湾深处，船帮时不时触着层叠的翠荷，发出窸窣的声响。船尾播出一道月光均匀的碎痕，舒缓的亮。船头吹来清凉的风，粘着水气，裹着荷香，让人如入仙境。耿磊兴奋极了，脱掉鞋袜，挽起裤腿，坐在船头，赤着双脚“扑嗒”那水。毛歌对他说：“你可小心点儿，掉下水我可不去捞你！”耿磊索性让毛歌停下来，唤她坐在自己身边。毛歌不去，他就从船边采了一朵荷花，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别在了她的胸襟。人面荷花相映，在月光下虽不真切，却让耿磊想起清代文学家龚翔麟《菩萨蛮·题画》的词句：“田田初出水，菡萏念娇蕊。添个浣衣人。红潮较浅深。”毛歌眼中恍惚间一片亮晶晶，睫毛一扑闪，两滴眼泪流了下来，像水珠滑过荷叶。耿磊拉她坐下，她就顺从地依偎在了他的肩头。两个人坐在船中好久没说话，似乎凝固在了美丽的夜景中。一只不知名的水鸟从翠荷中窜出，竟吓了两人一跳！ “我再给你采一支，捎给你的妈妈吧，希望她老人家早日康复！”“别，别再采了，这些都是私人的。”毛歌阻止他。“谁的？”耿磊随口问。“梁支书家的。”“怎么又是他？”联想起今天下午他那轻蔑的笑，耿磊的心绪不好起来，“这么大的一片天然水域怎么可能是他个人的呢？岂有此理！”“现在当官的不都是这样吗？在哪做官，就觉得哪儿的东西都是他的，甚至包括人！”毛歌幽幽地说。耿磊怔了一下，一只手搭在毛歌的肩上，“告诉我，你家和梁支书到底有什么矛盾？”毛歌眼皮耷拉，又没言语了。耿磊叹了口气。“你会不会嫌弃一个农村的姑娘？”毛歌突然问。“现在人心里还有农村和城市的地域区别吗？有钱人都可以进城。”耿磊对这个问题感到可笑。“可我不是有钱人，何况我还有瘫妈和瘸哥。“我还知道，有些当官的城里人，骨子里是瞧不起乡下人的。他们和农村姑娘谈恋爱，只不过是想玩玩而已！”耿磊直被她说愣了——这是一个多么害羞、敏感而又现实的姑娘啊！他想解释些什么，却又觉得一切解释都很空洞。“女孩的心思就像六月的天气阴晴不定……”看来书上这句话是对的，耿磊觉得他和毛歌之间突然地有了疏远。于是他就进入了今晚的正题：“毛歌，我们俩谈谈工作，我现在以一个市扶贫督查的身份问你，希望你知无不言。”毛歌点点头。“你能给我详细说说你所知道的梁支书的情况吗？就是他在村子里的一些情况。本来这个问题我也可以问其他人，但我总感觉到他们不会和我说实话，你却不一样，因为你们之间有矛盾，况且你比他们单纯善良。”“是软弱可欺吧？”毛歌笑道。耿磊笑，说：“你放心，不会让你白说，我一定让你们家追补为贫困户！”“错，是带领贫困户脱贫致富！这才是赵书记‘精准扶贫’的最终目的。”毛歌笑。“是啊，可总得先被评为贫困户吧？”耿磊也笑。“无所谓，不就是吃些国家的照顾吗？本来我们家就够格，我们却得不到赵书记的温暖！”毛歌突然有些伤感。“我虽说是一个大学生村官，其实啥事不问，只是相跟着干些杂活，混个工资。其他村委会成员也一样，只有发言权，没有决定权，久而久之也懒得发言了……听说附近的村委会也一样，都是支书一个人说了算，为所欲为。”“这个我知道，”耿磊说，“大部分农村政府机构都这样。——他有没有危害村民利益的事情？”毛歌犹豫了一下，直视耿磊，“我能信你吗？”耿磊郑重地点了点头。毛歌站起身，把小船往小河湾更深处撑去，足有五分钟，才说：“他做了许多对不起大家的事，比如高速公路青苗费，省高速公路从我们村大田地通过，毁了许多青苗，省里补了很多钱，他吞了大部分；再如建高铁料场，毁了那么多的地，国家贴了那么多的钱，大家只落了一点点……“还有，土地承包，承包方每亩地每年出一千，他只给农户八百！村里被承包的土地有三千多亩，你算算每年他能‘漏’多钱吧？”“那村民都愿意了？”耿磊问。“哪能啊！村里有几个‘硬杆子’把这事直捅到了省里！”“最后呢？”“那几个‘硬杆子’都被人打了闷棍，有俩险些丧命，当地派出所却无从破案！举报的事也不了了之了，被县里摆平了……人家省里有人！”耿磊鼻子“哼”了一声。一打开话匣，毛歌就收不住了，似乎是一吐为快，“还有私建的水泥板厂、私挖的垂钓鱼塘、私开的农家乐饭店，地下赌场，洗浴中心……许多城里有钱人和当官的都喜欢来这儿玩！“这都是大事，小的就不得而知了。村民也害怕得罪他，毕竟没啥好处，说不定哪一天就需要找他办事，你得罪了他，他就会刁难你！”耿磊插一句：“在我们中国，就是这个样子，不管大小，只要是个官，就有了一种养尊处优的特权。”毛歌接着说：“就拿扶贫这一项来说吧，能被评为贫困户的，跟他一定关系融洽，就是你特殊的穷也不例外！” “多行不义必自毙，市里已经盯上他了。”耿磊忿忿地说。 夜深了，月儿藏匿，星空灿烂起来，减淡了许多夜色，撩拨得蛙声也嘹亮起来，更平添了小河湾的宁静祥和。毛歌往回撑船，船过处，青蛙扑腾腾从荷叶往水里跳，让耿磊禁不住打起唿哨。“你安静点，让人看见了不好。”毛歌制止他。“怕啥？这周围还会有人吗？”“这可说不定，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说不定一直盯着咱。”耿磊联想起村室门口那晃动一下的灯影，果真安静下来。船快到岸边时，毛歌突然说：“耿督，我也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耿磊对这个称呼还是感到有些可笑，“你叫我耿磊吧。你说，我一定知无不言！”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你的真实身份？”“颖河市扶贫专职督查。”耿磊答。“哼，”毛歌撅起小嘴，“你不说实话，我可就把你留在船上过夜了。”这鬼丫头！耿磊感到很为难，“这……这个我还真不能告诉你，我们是有纪律的！这么说吧，半个月前，你们村有人向省委、省政府、省检查院、省公安局、省纪检、省信访局等六部门分别写了一封信，举报了你们的村支书，省里责成市委严查此事，正逢省扶贫巡视组要莅临你们村检查，市委领导就给我安排了这个身份下来。当然，领导也是有私心的，毕竟赵书记的‘精准扶贫’是时代巨流，领导安排我先做好扶贫工作，让省扶贫巡视组满意，再借此机会……”毛歌不说话了，似乎有无限心事。 文字：原创图片：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