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块钱的故事

了了

　　小时候，家里穷。母亲每年都会养两头猪，一头留给我们解馋，一头卖了过年。我考上中专那年，母亲未雨绸缪，年前秋收后便买来三个猪仔，说是给我和姐姐预备的学费。到九月份，猪仔们已经长得膘肥体壮，母亲看着，一脸安慰。收到开学通知书的那天，母亲便将猪全卖了，给我们凑足了学费。只是那年春节，我们家餐桌上没有肉。

　　过完春节，又是开学季。正值青黄不接，母亲整日愁眉不展，不时打开主屋旁边的那间偏厦，数着余下的几袋粮食，那是留下的口粮，再也不能卖了，否则全家就要挨饿。母亲数了又数，掰着手指算了又算，最终叹息着走出来。又到猪圈里，瞅着那两头小猪，嘴里嘟囔着，埋怨它们长得太慢。母亲好像忘了，年前才拉回来的猪仔，能有多大。

　　临开学的前一天，母亲满脸愁云，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良久，把哥哥叫到身边，央告道：“娃，你和商店的利哥关系好，去看看能不能借点钱？”哥哥不爱读书，小学刚毕业便辍学了。有远见的母亲，只好托亲戚让哥哥拜了一位师傅，学点手艺。哥哥望着母亲询问的目光，又回头看看我，我的心里如同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很是担忧。也许是受母亲的愁绪感染，也许是看穿了我的心事，哥哥无奈地点了点头。

　　哥哥走后，母亲便不停地在院里走来走去，时而向路口张望，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过了很久，哥哥回来了，手里擎着一张百元钞票，兴冲冲递给母亲。母亲轻轻舒了口气，眉头并未舒展多少。她把钱放到我手里，说：“娃，先去念吧，我再想办法。”这学期不用交学费，一百块钱除去路上的花费，报道时交的班费，剩下的能维持一个星期的生活。母亲的焦虑感染着我，心里很不自在。一个星期的时间，母亲又能从哪里弄点钱呢？

晚上，母亲不甘心地在屋里捣腾，衣柜、抽屉、炕席底、衣兜里，凡是可以放东西的地方都让她翻了个遍。最后，母亲竟然在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找到了几张被揉搓得很破旧的人民币。许是哪次买东西余下而被遗忘了的幸存者吧。母亲很激动，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从破布头、乱线团中解救出来。一张一张地数着，每一张都皱皱巴巴的，像母亲忧郁的脸。母亲细心地用她粗糙的大拇指和食指夹着，一点一点捋平，重叠在一起，又数了一遍，最后卷成一个圆筒形，然后将圆筒放在我手里，叹了口气，说：“娃，带着吧。”“你留着买盐！”我拒绝道。“别嫌弃，拿着吧！”母亲目光呆滞，幽幽地又说了一句。我默然不语，母亲高大的形象在生活的重负之下，是那样柔弱无助。我把留着母亲手温的四张一元钱紧紧攥住，心里沉甸甸的。四元钱，节省着也仅够一天的伙食，却是母亲全部的财产！

　　那夜，我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母亲抚弄那几张钱的情景。我的母亲一个字不识，却知道读书的重要。为了供我们念书，她起早贪黑操持着家，经常披星戴月，早出晚归在田里劳作。我们姊妹却是十字不沾阳春水，一心只读身边书。哥哥跟着师傅学手艺，没有报酬，逢年过节还要给师傅送礼，一家人过着紧巴巴的日子。今年，我和姐姐一同考上了中专，母亲高兴之余，也额外增加了一大笔开销。

　　开学一周后，我收到了哥哥汇来的生活费。不用问，这是母亲挨家挨户向亲戚借的。这几年，母亲没少问亲戚朋友借钱，拆东墙补西墙的过活着。母亲，为了我们仨，受尽了人间冷暖，想尽了办法，真的是竭尽全力。

　　一次，姑姑来家串门，心疼母亲道：“女孩子念书有啥用，早晚是别家的人。别念了，让给你帮忙干活吧。”姑姑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母亲略带愠怒的语气打断：“说啥话，只要孩子爱念，我就是再苦再累也要让他们念完。”坚强的母亲一直希望我们多读点书，以后不用像她那样辛苦。哥哥却中途而废，母亲便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我和姐姐身上。

　　农村孩子用知识改变命运是一条捷径。母亲用她羸弱的肩膀提供了物质基础，让我们顺利完成了学业。如今，我和姐姐有稳定的工作，哥哥凭一技之长成了小有名气的老板，我们仨都过上了母亲心中的好日子。大家决定接母亲进城，过几天舒心日子，却被她一口回绝。富裕改变不了母亲勤俭的习惯，倔强的她仍住在老屋，自己种粮栽菜，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每次回去，母亲都会佝偻着身子忙乎，将大包小包的新鲜蔬菜装进我们的车厢。敬爱的母亲总是不遗余力地为我们默默付出。看着母亲斑白稀疏的头发，不禁想起她为我们仨奔劳的苦涩岁月。握着母亲粗糙黝黑的手，又想起那年母亲认真地数着那四块钱，一张张熨平的模样，我不禁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人常说母爱是伟大无私的。我想，母爱的伟大便是用柔弱的肩扛起岁月的艰辛给儿女一片晴天，母爱的无私在于将一生心血倾注在儿女身上，不求儿女的回报，留给自己的是苍老的容颜、满手的茧子和多病的身体。

好多年过去了，那四块钱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晰，就像母亲慈祥的笑容里夹杂的无奈与疼惜，慢慢地变成母亲脸上的皱纹，一道道深深地印在我心里，成了永久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