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之味:李步渼先生的技法幅度与笔底所托

乾隆十四年以后

上回，以《风自南来》领略到李先生的如月高情与峻峭文骨，本回目，拟予以细致注解。

李步渼(1936-1998)，鄠邑区人，国画家、书法家，专擅花鸟，得力于“工”“写”之间，频有佳作妙造，往往出人意料。字少怡，以家族排行自号十六、甘露居士，常署忠烈精舍，亦有隐轩、无墨斋、甘露巷等，变化多端。

用“转益多师”来形容李先生的学习路径与吸收范畴比较恰当，其中以西安美术学院求学时期郑乃珖老师的教导为主线，约在50年代末。离开西安美院至66年之前为苏州丝绸工学院时期，其中师友甚多，费新我、宋季丁等，教学相长。以我的浅见，郑乃珖先生师门以“意、材、构、线、色、款等均打破前人囿限而开拓”为精神纲领，观照在李先生的作品中，皆有印证。并且包含有叶访樵先生的用笔、费新我先生的气韵。

郑家师门“工而重彩”的精湛手法被李先生作“一瓢饮”，运用在每件作品的“气口处”或“添花处”，提振精神，光华愈璨。披、扫、擦、点、皴、写、染、泼，繁多灵活崭新又不失传统的技法，均在国画写意魂魄统制以内，幅度、广度、深度、厚度几方面的蕴蓄在回味与复观中交互出现。

傅抱石先生的皴法被老舍先生评为“笔笔方硬”，瘦硬的用笔被称为“抱石皴”。相对于此，李先生经营画面时的水墨运行，首先吸引人的是淋漓松弛的“铺扫”，叶面、石面、山形、崖岸等都可以见到这样的用笔，甚至于金鱼的尾、栖鸟的翅、蔬菜的茎、老梅的干、柳枝的叶等，也无不可。

以神写形，以意行笔，篇短留月，楼高凝云。中国画的表达法是“留有余地”，这个余地是可以想象的情节或可以延展的空间，补益或助长于主题本身。即便是清楚无遗的工笔，画到高级的程度，也并不是彻底充盈与面面俱到，仍有主次对比、烘云托月、保留气口，否则，再精湛的画功也会僵死在纸上。气口，好比一篇文章的寓意倾向、未尽之处、精神归宿，属于引发回味与复读的催动点。

万法归一，一画之法。这样的经典总括，揭示了万事万物通于一理的根本原理，自然而然，顺势而为。武术有南拳北腿的分别，其实南拳是拳，北腿仍是拳，南以硬桥短打为擅长，北以大开大合为基本，所以南秀劲北洒脱。国术拳法的秀劲之意，可以反映到画面之上，李先生的“南风”完全承载了秀与劲，南风由于郑家师门，李先生对于郑先生的开拓精神习染入髓，北人南笔，松弛、鲜亮、浸润、恣肆、古意、率真、借题、寄情。试以四类散见于坊间与学界的作品略见庐山面目:

第一部分，挥洒一类；

《清水芙蕖胜软床》《荷塘清趣谁人知》《野渡无人舟自横》《峰端瑞云生》《何日能增值》《光照日月》《老梅新影》《凉爽季节》《荷塘一角》《如临春风》。

挥洒写意，或是赠人，或是应嘱，或是教学，或是试笔，或是致谢，或是其它。花、草、藤、枝，水、石、松、舟，皆有遣用，奇妙摆布。识之者惊叹在笔墨功力，不辨者浪言其乱抹胡涂，不仅是作品风格“分裂”，李先生的创作状态也有多种层次，这第一类可能属于最贴近常态与生活的部分，任由后来观者味之评之。对夏虫语冰，是徒劳也是不敬，毫无必要。

第二部分，不妥协类；

《最是消魂梅开时》《桃花流水深千尺》《观世须冷眼》《羞羞羞》《大比年》。

既不妥协，必有不折之处，直接表达他内心的情绪动荡、思考状态，不遗不余。

梅开之时，欢愉舒畅，心情大好，这一件《最是消魂梅开时》是赠给他认为“前途无量矣”的得意弟子。画面中铺出李先生得意与恭敬之时惯用的“高级色”，即近于天青的颜色，大面积的铺写，梅朵将绽未绽正欲放，中央的小鸟栖息用笔极简，似是“后生学梅骨”之寓意。《桃花》的竖幅右侧，一垂而下，几枝柳条，柳叶翩翩，翻转飞扬，墨色多变，以致于那尾显著的胖头鱼都不能吸引到我。自古道“折柳送别”，这一撮柳条，已经不能用三两枝形容，他将“风中柳丝舒懒腰”引入画中，飘摆的态势下，形如垂柳树底。而水边又往往多为柳，柳茂之水又必多为古渡，足以彰显相交之厚情。题为“桃花流水”又显示出反用典的“不服”之气，唐解元有《落花诗》，其中吟咏之伤情正是落水桃花，“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心恋落花”。他的笔下，要让桃花流水共存千尺，深深相拥，不再零落。并且还要附上“不及汪伦送我情”的残句，以强其用意。《观世》的猫头鹰是李先生喜爱的题材，闭一目睁一目，踞于左上一角，头顶题名“观世须冷眼”，眼睛挤的极为生动，甚至有微微耸肩的动态之感。冷眼，热肠，一直是他不变的初衷。《羞羞羞》是果蔬与鼠辈，真正的鼠辈，一只鼠，题满了空处的所有范围，一首怒骂的诗，骂的不拐弯。《大比年》给我的感觉是争跃龙门、争于上游、一较高下、一展身手，虽然是小品一件，但以亮丽的明黄色渲染一只啼鸟，确是十二分的“少性”，结论:“不服老”的心理活动。

第三部分，表忠烈类；

《身经沙场百战功》《英雄幸会更无前》《瓜菜代把国爱》《仰天长啸》。

居忠烈祠旁，号忠烈精舍，忠烈之节赋予李先生忠烈之心。家世之中，有当军者，自幼有与赵寿山将军的渊源，双亲堪称识文、精武，所以片纸、几笔即可一发思古悠情，“说剑以增慷慨”。由蔬果瓜菜亦可引生爱国，小鸟儿也要高仰长啸。顶花葫芦，并肩双鸟，写到灵感、笔兴、情致、佳构相会的地步，在款识中表露心声肺腑，断然不能点点而已，所以写下“身经沙场百战功”，以志刚毅。《英雄》这件更是鼓荡正气，色彩斑斓，青苔兰草，题记中的“十仙友”究竟是谁，待考，群英之会，当然无前。想象一下，在那一天，李先生的心花，应当是怒放的情况，难得他老人家能从“消解块垒”的层面痛快一次，不容易。

第四部分，纯学术类。

《此中存奇物》《雾也梦也》《敌四王》《问天》。

《此中》仍是葫芦，纯是葫芦，题“此中存奇物 堪比牡丹好”，藤、叶、蔓的走笔如同云烟起行，满目而视，简直“玄幻”，我再找不到更为合适的形容。《敌四王》是一件工笔水仙作品，勾线设色，细腻清新。可能为离开苏州丝绸工学院时所带回的教学习作或是返回后以“苏州教学”状态再作，题记中表达了“扬州八怪以写实敌四王 李复堂其一也”的鲜明观点。就学术而言，多数人想象不到或是对李先生的功力有所质疑的人们，见此无言。《问天》胜在其画面直观之意以及极为精到的用笔，此画也有过如同《富春山居图》被一分为《无用师卷》与《剩山图》两部分一样的遭际，原本一体，却分别异地多年不能相遇，更增传奇色彩，更添神秘含义。最为让人振作、振奋、震惊、震动的就是《雾也梦也》，作给“龙德四哥”，李先生的表哥王龙德先生。再次郑重的运用大面积“高级色”与“群青色”，内容为一丛梅树，在高级的天青色与最鲜的群青色衬托点缀下，梅的状态如同陷入迷雾之中梦境以内，让人向往、痛惜、念想，这其实是他作为“十六弟”对于多年不见的表哥的思念。左上空处罕见的盖着一方如同鸡蛋大小的闲章，“疑者皆明”，该印在所有见过的李先生作品中仅出现这一次，绝响于斯，无前无后。

纯以学术的眼光审视，《雾也梦也》是李先生以最高规制与技法寄情于梅，以怀亲人，以托思念。

以上提及作品，均为有幸过目，有的有名字，有的无名字，无名者以款识中重点字代称。所以本文无图，纯粹依靠想象，有心者可运用网络搜索印证。

见虎一文，不知其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