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原创）

金子

在我刚上学时的那年，我爷溘然而逝了，我奶在人前没流过一滴泪，只是私底里对着我爷的老相，絮絮叨叨地骂了半年之后，也就不怎么骂了。后来让我奶放心不下的倒是我大姑了。 我爷走后，我就晚上去给我奶作伴。睡觉前，她把假牙一卸，我俩就豁牙漏风的，谁也别嫌弃谁的，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了。我奶说：“五十年代缺吃少喝的，你大姑在肚子里就亏欠了，不足月就养下来，我害怕拉扯不到世上……再加上日子过得紧张，也没能让你大姑念上一天书，识上一块字。”我奶说：“那会女人养得稠，三年两个娃，女人不是坐月子，就是挺着个大肚子。哎，你大姑帮衬着我把你爸，你五爸拉扯的刚会跑，就嫁到了邻庄的南川子。” 掐指一算我大姑也是有点岁数的人了，所以我奶时常惦记着我大姑，我也觉得好长时间不见大姑了，怪不得我奶今早刚一睁眼，就让她胡思乱想开了。 “嗨，呸、呸、呸！”我奶很迷信，为了打破不好的念头，她就会在空中假装吐三口唾沬，说是把晦气什么的就吐没了。只是今天她刚起床，手里拿着篦子要梳头，她就给篦子上啐了一口唾沫，“嗨，呸”了一下，然后就在她褐色的头皮上刮来刮去。她偶有停下，用手指抠动一下篦齿，发出“剥剥”的声响，从篦响的程度不难听出我奶的那份焦虑与不安。 常言道：“麦黄在一季，人老是一下。”自打今年，我奶确确实实的老了，假牙一取，脸颊凹陷，耳朵也不知道在啥时候就听不清了，原本就少的头发让岁月薅得更少更白了，像一个网兜似的兜住褐色的头皮，聚拢成一个核桃大的结打在后脑勺上。 我奶梳头时，会说这个篦子是你大姑买的；吃饭时会说，你大姑搅得凉粉颤抖抖的；睡觉时会说，你大姑缝被子走的针线那还整齐的…… 我奶的长孙子，我大哥，是我们这辈里最大的一个，像个心里学家似的给我说：“咱奶如果反复说羊肉又贵又膻气时，说明咱奶想吃羊肉了。” “那奶成天价的念叨大姑，说明什么呢？”我问他。 “想去呀。”大哥知道我明知故问。 “那为啥咱奶这么惦记大姑呢？” “哎，一般来说父亲喜欢最强的，母亲牵心最弱的。娃娃家的，说了你也不懂。” “那咱去南川把大姑瞧（接）来！”我说。 “哎……大姑嘛……给大表姐带娃，不方便来，能来就来了。” “那，大表姐来？” “咱大表姐，护士长，援鄂去了。” 我看了看他，我嫌他不通情理，故作深沉。 我奶晚上又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什么嫁出去的女子，要忙她家的事，不要打搅，过年自会来……她虽老了，但不能添乱子什么的………我迷迷瞪瞪地睡着了。 　哎，不知从哪朝哪代留传下来的，出嫁姑娘万万不能在娘家过年，只能等到大年初三。随着计生政策的执行，陋俗也渐渐废除了。比如，我大姐在外地工作，前两天才放假，便领着我外甥入住我大伯家准备过年了。只是大姐和外甥没在我奶跟前亮过相，害怕我奶数落她，说她“没规矩”。这几天晚上，我奶向我询问我家族中发生的大事小情，我硬是把这事忍住没说。 除夕晚上，我奶跟我一样，把我小姑买的新衣裳试穿了一遍，就等着过年了。以后的两天，我奶就再也不提我大姑了。 到了初三，我奶起得老早，篦子“剥剥”地响着……饭碗刚一撤，我奶就端坐在炕头上。 冬天的日头落得快，太阳眼看就下山了，巷子里还听不见任何响动。我奶脚是缠了又放开的，她扶着墙根颤微微地挪到大门口。家家户户大门上的对联贴得红艳艳的，但门扇却关得严实实的。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倒是两只流浪狗欢实的你追我赶着，我奶见了又“嗨，呸”了几声，惊得门头上的几只晒太阳的麻雀扑楞着翅膀飞了。 “奶，今年有疫情，各居各家……进屋，小心感冒。”大哥，追到门上给奶解释。 “啥？” “瘟……疫……”我大哥把声音拖得长长的。 “你姨？”我奶看着口型猜着。 “小心……感……冒……”我大哥指着嗓子。 “我要戴帽？”我奶摸着头。 我大哥急了，指了指别人家紧闭的大门，想说什么又觉得无用，又指了指自家上房门，想说什么又没说。 其实我大哥，在大年初一，顶着家人的不理解，已经在家族群上宣布“疫情期间，不准走亲访友”等话了。 这时张家老三，戴着一个蓝色的医疗口罩，从这路过。他撵过来伸出了手，好像又想到什么，触电般地把手缩了回去。太阳光一照，他不自觉的眉头两皱，他隔着口罩用手把鼻蛋子揉了又揉，但难以抑制他想打喷嚏的欲望。他于是把口罩摘了，在风口，面朝太阳，美美地打了三个喷嚏。引得巷子里的鸡“呱呱”地乱叫。夕阳的余晖斜过来，飞沫看得一清二楚。张老三把口罩戴上后，觉得还不舒服，就捋到下巴颏上，然后又对着喇叭在巷子里大喊：“抓紧回去，切勿交叉感染，村口封实，不准串家走户。” “张老三，你傻了嘛，戴口罩的目的，难道是图个洋气，增加颜值吗？”我大哥吼骂着。 “赶紧的，把奶搀回。大哥给你布置一项革命任务，未来的日子，你要把奶盯紧了，想尽一切办法，勿让咱奶坐在大门口。” “那你呢？” “我申请去当抗疫志愿者，像五叔一样当个网格员……” “大哥，我答应把奶看好，你得把张老三替换到，大哥，你懂得。” “好，娃娃家长大了。”我大哥摸着我头说。 我大哥把我奶扶进屋，戴上口罩就去了村委会。 三天年，这就这么悄悄地溜了。我奶把想见的人都没见上，她失落又孤寂。我把该收的压岁钱都没收上，我损失惨重，又难于启齿。 　十五过后下了一场雪，雪消后，墙后的白杨树皮也泛青了。我和我奶坐在门台上。 我奶问我：“正月十五那天的，你爸手机网上（视频），为啥单单不见你大姑呢？” “我也不知道。” 我大哥说，人啊，如果有个念头，尤其是一个不好的念头，他就会不自觉的把所有的沾边不沾边的事统统的，而且顺理成章地往那个念头上拉拢。我感觉我大哥像个哲学家。 比如我妈给我奶说：“我大姐带孙子去了。” 她一走，我奶给我说：“骗我。” “奶，你知道的，我大姑不识字也不会上网。”我大嫂子说。 晚上，我奶会给我说：“不会网了，别的不会吗，咋就不打个电话呢，肯定有事瞒着我。” 所以众人越是解释，我奶越是胡思。当然，众人避而不谈，我奶还是乱想。 年过，十五也过了，又到开学季了，疫情还没结束。 “停课不停学”，作为高中生的我姐抱着平板，“线上”学习了。作为老师的我妈，给学生“线上”授课。我奶踮着小脚隔着窗子，“线下”查岗。尽管她什么也看不清，我知道她还是想在“线上”（网上）碰见我大姑。 我姐义愤填膺：“十六世纪的“新航路”把世界联到一起。欧洲人为了灭印弟安人，故意给美洲带去了瘟疫。二战期间，日帝又丧心病狂搞细菌战……科技在进步，历史却重演。“冠状病毒”又将人类隔离，封闭，区域化了。” 贪婪的人类，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终于解封了，我上学了。天也热了，我奶在家坐不住了。我下午上学时她会拄着拐棍，从门口挪到村口，坐在大槐树底下的大石头上。 我奶天天在槐树下坐着，就像志愿者在抗疫时期值班似的。 已是盛夏，槐树枝叶繁茂。太阳一出，阴凉一片，偶有凉风吹过，阳光就从树缝缝里挤进来，光点就在地皮上，树皮上，和树皮一样的我奶的脸上，跳跃晃动着。 下午放学了，起风了。我奶眼睛迎风就流泪，她习惯用袖口擦拭，擦后用手揉揉，掬眯着一双小眼睛，继续向南川子的方向瞄去。 　一天天的，槐树的叶子就在风中一片，两片、三片、片片地飘将而下。 叶，越落越多，天，越来越冷。 “妈，回家吧！”我五叔跑到村口。 我奶盯着五叔的口型。 五叔连比带划，一会指着光秃秃的树，一会脚跺在落叶上……我清楚，我奶压根就不想听清楚，一双水涔涔的眼睛紧盯着南川子，像泥塑的雕像。 　第二天，也是周六，我懒觉都睡醒了，我奶竟然还没起床，这是历史上所没有过的。接下来，我奶就不吃不喝了。 下午，我大哥跑进屋大喊：“奶，我大姑来视频了！” 奇怪了，我奶这下咋就听清了，一轱辘翻起：“改弟，你来了！”这是我大姑的乳名。 “奶，是视频！”我凑到我奶耳边说。 “妈哎！”我大姑带着哭腔。我时长不见大姑了，视频上大姑头发全白了，瘦得只剩满脸的皱纹了。 “时长没有你音讯儿，我当……当……没有我大女子了！” “妈……不是你大女子……是……是……我大女子！”我大姑噎着嗓子，压抑着情绪。 “不是你，就好！”我奶只听清了半截话，然后咧着没有带假牙的黑不隆冬的嘴，笑了。 我大姑却“哇”地一声哭了，脸上的眼泪沿着皱纹清亮亮地漫着……